第7節
石詠哪里會怪他,只再三囑咐了要將那只木匣妥善轉交給楊掌柜,這才作別白老板,離開松竹齋。 他從琉璃廠出來,往正陽門溜達過去,一面留心給弟弟買點兒紙筆之類,一面隨意走走看看,也算是讓武則天的寶鏡也能看看時下的街景。只是他一介七尺男兒,手持一把古鏡,在街上走著,模樣也很……有趣。 靠近正陽門,寶鏡突然對石詠說: “等等!” “——有仙氣!” 石詠:有……仙氣? “快跟上!”寶鏡一副不耐煩的口吻。 石詠茫然不知該跟什么,抬頭只見遠處一排,數乘轎子并拉行李的車輛,在正陽門口,緩緩而行。 石詠見了,趕緊快幾步跟上,一面悄悄問寶鏡:“這方向對么?” 寶鏡沉默片刻,應道:“方向是對的??墒?,奇怪……為什么這仙氣也像是被封著似的?” 石詠聽了暗暗出奇,便也隨著那一行數乘轎子一起進了正陽門。 自從在這個時空里醒過來,石詠一直住在外城,這還是頭一回進四九城里。只見城里街市繁華,人煙阜盛,較之外城更甚。 然而寶鏡卻很不滿意,問石詠:“為什么這街上見不到幾個女人?” 外城百姓雜居,小戶人家為了生計,婆子丫頭,總免不了上街走動。這回進了四九城里,街面上的行人大多是男子,偶爾見到一兩名女子,大多也是年長之人,看裝束衣著,大概都是仆婦傭役之流。 石詠小聲回應:“這里的風氣就是這樣,女人家不興拋頭露面。不信,您瞧?!?/br> 他腳程很快,這時候已經越過進城的行李車隊,趕到前頭,在街邊與那一排轎子差不多并排而行。 那轎子上坐的應該都是女眷,然而轎子上罩著厚厚的窗紗,只能影影綽綽地看見里面坐著人,卻全然看不清形貌——石詠自然也不敢多看,舉著手中的寶鏡遮擋著目光避嫌,其實是讓寶鏡自己看去了。 良久,寶鏡終于幽幽嘆了一聲,追憶道:“想我大唐盛世,女子公然著胡服、騎駿馬,昂首行于街市……” 唉!——石詠在肚子里替武皇陛下感嘆一聲。畢竟武皇是有史以來第一位以女子身份稱帝的正統皇帝,不過,她也是最后一位。 “我似乎能感覺得到封印的氣息……” 寶鏡突然含混不清地說了一聲。 石詠大吃一驚,小聲問:“是與早先那‘風月寶鑒’一樣的封印嗎?” 寶鏡提過,它此前是被人封印,才變成了“濟世保命”的風月寶鑒。難道這附近出沒的仙氣,也是一樣被封印著的? “噓——” 寶鏡示意石詠別吵,讓它慢慢感受。 石詠無奈,但也只得慢慢將寶鏡收到懷中,自己蹭到街邊不打眼的位置,若即若離地跟在那一長串轎子與車隊附近。 也不知走了多久,忽見眼前一座高門大院,門口一對石獅子,三間獸頭大門,正門上有一大匾,匾上大書:“敕造寧國府”五個大字。 轎子與車隊經過這里,并未停步,徑直往西行。 石詠也腆著臉,雙手抄在袖子里,硬充路人,跟在隊伍附近往前蹭。 沒過多遠,照樣是三間大門,正門抬頭匾上則書著榮國府字樣。轎子卻沒從正門進去,而是從西邊角門入內。轎子先進之后,待拉行李的車輛進完,角門“豁拉”一關,就此再無聲息。 石詠自然不敢催寶鏡,只叉著手,在榮國府對面默默等候著。 “好一副萬中無一的仙氣與才氣,竟就此埋沒進深宅大院里去了?!?/br> 良久,寶鏡長長嘆息一聲,似是無限悵惘。 石詠自然知道武皇是愛才之人,寶鏡有靈,感受到了有趣的靈魂,才會心心念念地跟到此處。 這來自世外的仙氣,令武皇也為之動容的才情,石詠哪里還猜不到:適才坐轎從西角門入內的,若不是姑蘇林黛玉,還能是哪個呢? 原書中發生的情節,即便在這個時空里,也如歷史的車輪一般,滾滾而前。今日石詠與寶鏡一起,剛好趕上了林黛玉進賈府的這一路。 且不論武皇的寶鏡正為初入賈府的黛玉默默惋惜,石詠則立在榮國府對面,望著那三扇獸首大門上面一排排璀璨耀眼的門釘,心中也難免感慨:原書中為了幾把舊扇子,就逼得他家破人亡的人,如今就住在這大宅子里面。只是風水輪流轉,抄了石家,不多久,就會輪到他賈家……正如那《好了歌》里所唱的,正嘆他人命不長,哪知自己歸來喪。 不過,既然他穿成了“石呆子”,那可萬萬不能這樣了。 這時榮國府正門外尚且候著幾個華冠麗服之人。不多時,東角門“豁拉”一開,有人將一位三四十歲、相貌魁梧的儒生送出來。那儒生再三回拜。石詠遠遠地只聽送出來的人笑道:“雨村且靜候好音便是……” 石詠聽了心頭一凜,知道從角門出來的這名儒生必是奉了林如海之命,護送黛玉上京的賈雨村無疑。 賈雨村出來,原本候在門口的幾人之中有人上前行禮,笑道:“雨村兄,你這一路行舟,反倒是我這從金陵出來的走陸路先到了?!?/br> 賈雨村見了來人也大喜,笑應:“子興,揚州一聚尚在眼前,怎么轉眼你也上京了?” 從賈雨村所用的稱呼來看,這與賈雨村稱兄道弟的,該是那名古董行商人冷子興,當初演說榮國府的那位。 眼看著賈雨村與冷子興相逢之后談興正濃,似乎正打算尋個地方去敘舊。石詠這時突然牙一咬心一橫,望著兩人的去向,遠遠地跟了上去。 第11章 冷子興與賈雨村在上京之前,曾在揚州小聚。之后兩人分道揚鑣,賈雨村受林如海之托,送黛玉上京。而冷子興則因為一樁古董生意,走陸路從金陵趕到京中,竟然比賈雨村還快些。 榮國府門外兩人相遇,冷子興使個眼色,賈雨村會意,兩人一起離開,要找個可以說話的地方。 于是兩人轉出榮寧街,在街邊尋了個茶肆,要了一壺茶,就香干花生米之類,坐下來說話。 這間茶肆位置正在當街,本是個大型涼亭,因此與街面沒有窗墻隔斷。茶座的位置要比街面更高些。兩人選了坐在茶座最靠外的位置上,手邊是一圈“美人靠”欄桿,再往外就是街道。此處視野極好,兩人說話也不怕被旁人聽去。 饒是如此,賈雨村還是很小心地探出上半身,往“美人靠”的扶手下邊看看,確認沒有人藏在他們目力不及的地方,這才坐下來,與冷子興寒暄幾句,接著壓低聲音,問:“依子興看,如今京中,情勢如何?” 冷子興沒有直接答,伸出兩根手指頭,說:“這一位……” “明眼人都看得出來,這一位是不行了?!?/br> 賈雨村沒接口,神色里透著心驚。 “前日里簡親王剛剛將‘托合齊會飲案’審結,刑部尚書齊世武、步軍統領托合齊、兵部尚書耿額被定了‘結黨營私’。上面的意思下來,這一回,該是難以善了了。數月之內,儲位就可能會有變動?!?/br> 冷子興說來是個古董商人,但也因為這個,上至豪門貴戚,下至官吏文人之家,他都有機會出入。這些消息上也極其靈通。 賈雨村功利心重,急忙問:“那,賈府……” 冷子興一笑:“放心!賈家抬旗之前本是內務府包衣,以前與太子爺有往來也說得過去。何況又有太夫人的情分擺著,皇上是念舊的人。因此啊,以前那點事兒,賈府不會算是黨附太子。對了,還有一件事要恭喜雨村?!?/br> 賈雨村忙問:“什么事?” “江南總督噶禮,上書彈劾賈史兩家任江寧、蘇州兩府織造時虧空兩淮鹽課白銀三百萬兩?!?/br> 賈雨村便懵了:人家彈劾賈家,對他賈雨村來說,何喜之有? 冷子興繼續笑:“皇上下了旨,這筆錢,著兩淮鹽政代為補還?!?/br> 賈雨村登時恍然: 賈府要填補昔日虧空,要動用鹽政的錢。而他護送上京的這位女學生之父林如海,如今正是巡鹽御史。賈府正是有求于人的時候,自然會對林如海百依百順。難怪自己遞了林如海的薦書給賈政,對方會顯得如此熱情。 賈雨村立時笑逐顏開,抬手給冷子興斟滿了茶:“謝子興兄吉言!” 賈雨村與冷子興一時結賬走人,街角對面一直蹲著的少年人這時候直起身,溜達至剛才這兩人坐過的茶座附近,左右看看沒有人盯著他,一伸手,從“美人靠”欄桿外頭的墻根兒撿起一個灰撲撲的布包,取出布包里面的一面銅鏡,揣進衣內。 這是石詠和寶鏡商量好的計策。 石詠剛才看準了時機,趁賈冷兩人不注意的時候,偷偷溜過去,將寶鏡放置在了兩人茶座外面的墻根兒下,自己則溜到遠處盯著。這便由寶鏡聽了兩人的全部談話,轉頭就一一告訴了石詠。 石詠聽了寶鏡轉告兩人談話的全部內容,見都是“國之大事”,沒什么是有關古董扇子的,不由微微松了口氣。 寶鏡卻很興奮,纏著石詠,將什么“托合齊會飲案”、兩府織造、三百萬兩虧空、兩淮鹽政全都細細問了一遍。石詠有些還記得,有些卻沒什么印象了,全靠寶鏡旁敲側擊,讓他記起不少細節。 “你是說,今日進府的那位林姑娘,就是巡鹽御史之女?賈林兩家是姻親?” 寶鏡莫名地對剛剛進了賈府的“仙氣”特別關注。 石詠點頭應了,寶鏡便森森地冷笑:“看來當今這位皇帝擺明了要放賈家一馬?!?/br> 石詠一想,也是。明知道監督鹽政的巡鹽御史是賈家姻親,還讓賈家用鹽政的錢填補虧空,這不擺明了皇帝是打算放水嗎? “巡鹽御史只要在那個位置上一天,賈府就會對林姑娘優容一天??墒且坏┠俏挥放擦宋恢?,兩家只剩下了那點親戚情分,恐怕就有點兒靠不住了?!?/br> 寶鏡總結了一句。而歷史上的武則天本人,也是對娘家武氏一族的“親戚情分”,相當不感冒的。 石詠卻知道,若是按原書里的情節,林如海是在任上過世的。林如海過世之后,賈府自然也不再會對林家孤女上心。 他將所知道的大致“情節”都告訴了寶鏡,寶鏡連嘆三聲“可惜”,然后就再也不說話了,不知在思考什么。 石詠無奈,看看日頭西斜,只得覓了路徑往外城去。路過一家書肆,給詠哥兒買了兩本開蒙的書冊,又將筆墨紙硯之類多少備了些,這才回去紅線胡同。 才到家,放下東西,石詠突然聽見寶鏡開口:“喂,石小子,你替朕想想,有什么法子,能將朕這面寶鏡,送到林姑娘身邊的嗎?” 石詠一怔,隨即大喜。 ——他怎么就沒想到呢? 寶鏡既能感知“仙氣”,若是也能進賈府,自然能尋著辦法和林姑娘交流。依武皇的心氣兒和手段,和那份愛才惜才的心意,若是由她去輔佐、守護林姑娘,原書中“世外仙姝寂寞林”的命運,一定能得以扭轉。 大喜之后,石詠與寶鏡卻一起犯了難。 “不是吧,這里男女大防竟如此嚴重?”寶鏡聽了石詠的描述,難免吃驚。 “您今天在街面上也看見了?!笔佉埠苁菬o奈。 莫說他是一個與賈府八竿子都打不著的窮小子,就算他是與賈府有一層關系的親朋,內眷輕易見不得外男,哪怕只是傳遞東西,也能被人說成是私相授受。 兩人……不對,一人一鏡,相對發愁,甚至連什么隔著賈府院墻將鏡子扔進去的法子都想過了,沒一個靠譜的。 “大戶人家的女眷,總有外出禮佛上香的時候,”寶鏡又想出一個點子,“找個機會,輾轉交給林姑娘,不就行了?!?/br> 石詠想了想,正未置可否間,一轉念,卻記起原書里林黛玉說過一句話,“什么臭男人拿過的,我不要他!” 石詠想,他現在連個“臭男人”都算不上,只是個“臭小子”。 他將顧慮一說,寶鏡頓時發作:“這也不行,那也不行……送面鏡子而已,至于嗎?” 武皇還真是個急性子,連帶寶鏡也是如此。 其實石詠在這件事上,力求穩妥,主要還是為她人著想。畢竟林姑娘是女神一般的人物,不能褻瀆,更不好輕易連累了名聲。寶鏡罵他顧慮重重、婆婆mama,雖然并沒有罵錯,但還是曲解了石詠的一番好意。 寶鏡一通發泄,將石詠臭罵一頓,第二天卻自己轉了過來,溫言安慰石詠幾句。 石詠再問它進賈府的事,寶鏡這回氣定神閑地說:“不急!” 寶鏡只說它要等個恰當的時機。 然而石詠卻暗暗懷疑,也不曉得這寶鏡是不是暗中托夢什么的,已經與絳珠仙子的生魂聯系上了,否則怎么就突然不急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