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節
這天石詠不用去琉璃廠,只留在家里琢磨給喻哥兒開蒙的事兒。 他昨日買的文房四寶和書籍字帖之類,交到弟弟手里,喻哥兒喜得什么似的,連聲向哥哥道謝。結果到了今天,喻哥兒卻將這些東西全拋在腦后,依舊在院子里瘋玩,全無學習上進的自覺。 石詠嘆口氣,畢竟他這個做哥哥的也沒盡到責任,還沒找到合適的師父給弟弟開蒙。 正想著,門外忽然有人敲門,有個男人聲音在外面問:“請問這里是石家么?” 石詠應了一句,過去開門,一見之下吃驚不?。洪T外的不是別個,正是昨兒才被他“竊聽”過的冷子興。 “這位先生,小子姓石。敢問你是找……”石詠開口問。 “在下姓冷,是一名古董行商,昔日曾與正白旗石宏文石將軍有舊,因此特來拜望?!?/br> 石詠聽見冷子興提到“石宏文”,開口結結巴巴地說:“先父名諱,就是上宏下文?!?/br> 可是他爹直到過世,也只是個正六品的驍騎校而已,不是什么將軍??! 然而冷子興聞言便大喜,接著問:“那令叔可是諱‘宏武’?” 石詠點點頭,他二叔就是叫石宏武。實在是沒想到,這名古董商人冷子興,竟然認得他早已過世的父親與二叔。 “這就對了,”冷子興一笑,壓低了聲音,小聲問,“那個,令尊,是不是留下了二十把……舊扇子?” 第12章 石詠在外城街角的一間小茶肆里,對面坐著冷子興,內心十分尷尬。 他昨天剛“竊聽”了對方與別人談話,今天人家就找上門來了。 而這冷子興,顯然沒怎么將石詠當回事兒,見石家地方狹小,便邀了他出來喝茶,口中的稱呼也漸換,原本叫“石小哥”,后來就改口叫“石兄弟”。 石詠心里暗自警覺:他知道這群古董商人,大多是“無利不起早”的人物。冷子興這樣殷勤親熱,顯然是背后有什么別樣的目的。 果然只聽見冷子興絮絮地說起昔日認得石詠的親爹石宏文的經過,又提及石老爹曾經將這二十把扇子拿出來,請他一一鑒別。 “石兄弟,我可是記得你老石家是正白旗的大族??!怎么如今看起來多少有些拮據呢?住在這外城的小胡同里,若不是我尋著街坊細細問了,還真找不到你家?!?/br> 冷子興見石詠低頭專心喝茶,便更進一步,問:“怎么樣,你總共有二十把寶扇呢,想不想出手幾件?有我在,包你能出個好價錢?!?/br> 石詠至此,心中雪亮。 原書里,賈府是怎么得知他石家有二十把舊扇子的?還不是這古董商人冷子興給說出去的! 這事兒也該怪他家石老爹,沒事兒拿祖傳的寶扇人前顯擺。這下可好,石詠抬頭看見冷子興,見對方一臉的期待,心知自家的扇子顯然是被人惦記上了。 “這個,其實吧……” 石詠飛快地在肚子里打著腹稿。 “自打先父過世,我們家就一直住在外城,這么多年了,也習慣了?!?/br> 冷子興望著石詠,稍許露出點兒失望。 “再者先父當年也有遺訓,祖傳之物,子孫不得輕易變賣。所以,冷世叔的好意,我石詠就只能心領了!至于扇子的事兒,還盼著冷世叔看在石家先人的面兒上,不要外傳?!?/br> “快想法兒震住他——” 石詠剛剛把這一番文質彬彬、軟綿綿的好話說完,他隨身藏著的寶鏡果斷地出聲提醒。 “否則此人必將陰魂不散,糾纏到你賣出扇子為止!” 石詠瞅著對面的冷子興,果然見他正微微瞇了眼,準備開口再勸。 可是他又能用什么法子震住對方?石詠只是個十幾歲、籍籍無名的少年,說出來的話,沒有半點力道??! “對了,冷世叔到京城來做這古董生意,一切可還順逐嗎?” 石詠搶在冷子興前頭開口。 冷子興:…… 沒想到,面前這個乳臭未干的小兒,竟然對他這個十幾年的老行商說得出這等話。 “我在琉璃廠認識幾位能說得上話的老板和掌柜,若是冷世叔有需要,我倒是可以為冷世叔引見引見?!笔佌f完,“哎呀”一聲,連忙道歉,“小子這話說得無禮了,冷世叔這樣的閱歷與人脈,自然不是我這樣見識淺薄的小子可以比的。我其實也就只認得‘松竹齋’的白老板啊、楊掌柜啊他們這些人?!?/br> 冷子興聽了忍不住心驚:“松竹齋”是業內鼎鼎有名的古董行,石詠口中的白楊二位,是連他都沒什么門路去攀關系的。而且,“松竹齋”背后的人,雖然眼下只是個無爵的皇子阿哥,可也不是隨便什么人都惹得起的。 于是冷子興略有些艱難地開口:“那……那‘松竹齋’的那位……” 他伸手,先比個“十”,再比個“六”。 石詠便含笑點頭,說:“冷世叔果然靈通,連這些都知道!” 這下子冷子興再也不敢造次,也不敢隨意說什么了。他所恃的靠山,不過是賈府,對方卻是跟皇子阿哥能攀上關系的。 石詠則在心里暗暗向胤祿道歉:對不住啊,陸爺,這也是實在沒什么辦法,扯您的大旗當虎皮了??! 臨去,石詠又百般囑托,請冷子興莫要再將他家扇子的事兒說出去。冷子興也鄭重應了,拍著胸脯打包票,說是石家既然不愿意張揚,他冷子興就決計一個字也不多說。這名古董商人現在看向石詠的神色里多少帶上了點兒敬畏,該是多少被石詠給“唬住”了。 石詠稍稍放心。 “不錯么!” 寶鏡突然開口,贊了石詠一句。 “這‘狐假虎威’的功夫很是到家,難為你這小子,片刻間竟有這般急智?!?/br> 自寶鏡開口“說話”,這還是頭一次夸人。石詠也很高興,自覺他與武皇相處得久了,“呆氣”減退,多少有點兒長進。 于是這一人一鏡回到紅線胡同口,石詠一伸手,將玩得跟泥猴兒似的喻哥兒從胡同口給拎了回來。 家里石大娘和二嬸王氏不見石喻,已經開始發急,石大娘整了衣裳準備出去找人,王氏的眼淚已經在眼眶里打轉了。 兩人見到石詠拎著弟弟回來,這才舒了一口氣。石大娘教訓一句喻哥兒:“下次再這么亂跑,仔細拍花子的把你拐了去!” 喻哥兒笑嘻嘻地應了,由著王氏拖去洗了頭臉身上的泥,可明顯還是一副意猶未盡的樣子,滿腦子里想著玩兒。石詠拖了他去屋子里坐著,取了一本《三字經》試著自己給他講,這孩子的屁股卻始終和猴屁股似的,扭來扭去,就是不肯坐下來。 石詠見弟弟這一副皮猴模樣,長嘆一聲。 說實在的,他也不想逼著這么點兒大的孩子讀書。雖說后世的孩子到了石喻這個年紀,恐怕也得去上個上學前班、輔導班什么的,可是他卻始終認為,愛玩兒是孩子的天性,成年人不應該無故剝奪孩子玩耍的權利。 可是話說回來,喻哥兒和他石詠,是石家唯二的男人,像他們這樣的蓬門小戶,父祖都不在了,沒有可靠的親友愿意提攜,他們不依靠自己的努力,又能靠什么呢? 石詠心內矛盾,一時盯著喻哥兒沒說話。喻哥兒“刺溜”一聲,已經從板凳上溜了下去,跑到院子里去玩兒了。 石詠一下子感受到前所未有的挫敗感。 都說長兄如父,可是陡然發現自己要教導這點兒歲數的一個孩子,石詠這才發現,他其實遠未做好準備。 難道就這樣放棄嗎? 石詠坐在屋里,默默思考了許久,突然起身,去取了昨兒買給喻哥兒的筆墨紙硯,自己去舀了溫水將湖筆筆尖化開,又在那只銅硯臺里研了墨,取了紙筆,在紙面上寫下一個大大的“永”字。 身為一名文物研究員,石詠的古代工藝美術功底扎實而深厚,繁體字根本難不倒他,而他本人的書法造詣尤深,一手顏體小楷,在整個博物館里都算得上是數一數二的。 而這個“永”字,既是他名字的一部分,也是他學習書法的起點。 石詠屏息凝神,一個完美的“永”字便落在紙面上。 與此同時,石詠用余光可以看見喻哥兒已經跑了回來,正趴在門邊,暗中觀察,偷瞧他這個哥哥在做什么。 越是如此,石詠越發做出一副聚精會神、樂在其中的樣子,望著自己親筆寫下的永字歡喜贊嘆,仿佛舍不得撒手。 “大哥,你在玩什么?”喻哥兒再也忍不住好奇心,沖進來,小身體吊在石詠的胳膊上,“好玩兒嗎?” “好玩兒,當然好玩兒!” 石詠一本正經地引導:“只不過要掌握這玩法,并不容易,要下苦功夫的。你……行嗎?” 說罷還瞅瞅喻哥兒,仿佛有點兒嫌棄。 喻哥兒登時一抱石詠的左臂:“大哥,喻哥兒不怕苦,這么好玩兒,你教教喻哥兒吧!” “真的嗎?”石詠故意問,“你大哥在這上頭可是非常厲害,無人能及的,要是教出來的弟弟給大哥丟人,那該如何是好!” 石喻一下子就急了,抱著石詠的胳膊哀求起來…… 晚飯之前,石大娘與王氏都到石家哥兒倆的房門口看過,破天荒地見到喻哥兒竟老老實實地坐在房里,屁股黏在板凳上,雖然折騰了滿手的黑墨,可如今已經能穩穩握住竹筆了。 妯娌兩個,相視一笑,一起下廚忙去了。 于是,石喻就從此這最基本的書法之道開始,一面學書,一面認字,開啟了他的啟蒙之旅。喻哥兒悟性很好,學得很快??墒菐滋旌笫亝s漸漸擔心起自己的水平——畢竟教蒙童,他并不是很專業。 正當石詠琢磨著出門去附近幾所學塾里看看的時候,門外忽然有人敲門,有個清朗的男人聲音在外面問:“請問這里是石家么?” 石詠過去開門,見門外站著個二十不到的年輕人,錦袍玉帶,衣著全是一派富貴氣象,且又生得唇紅齒白、相貌堂堂。石詠卻不認得,開口問了一句。 只聽對方溫和有禮地答道:“在下姓賈,名璉。聽人說,貴府上藏有二十把名貴的寶扇?” 第13章 待石詠問清前因后果,登時連問候冷家祖宗的心都有了。 當日冷子興答應得好好的,保證不會將石家有扇子的事情向其他人透露??梢晦D臉,他就去告訴了賈璉。 “璉二爺,您聽我分說?!笔伄斦嬗悬c兒緊張,畢竟原書里害得他石家家破人亡的,就是眼前這個賈璉的親爹。 “咦,你怎么知道我排行第二的?”賈璉笑得溫和,看上去很容易與人相處。 石詠立刻啞了,頓了片刻,才想起來個借口:“曾經見過二爺成親時的盛況,聽路人說起,這才曉得?!?/br> 當即成功地圓了過去! 賈璉聽人提起他成親的事,一下子也笑得眉眼彎彎,伸手就搭在石詠的肩膀上,爽快地說:“走,爺請你去喝茶!” 這璉二爺對茶樓食肆的要求,比冷子興要高出不少,兩人一直走到虎坊橋,拐了向北,快走到廠甸那附近了,賈璉才找到一家熟悉的茶樓,當即進去,找了個臨窗的位置,與石詠兩人一道坐下。 時近端午,家家戶戶在準備過節用的粽子、菖蒲、艾葉、五毒餅之類。廠甸這一帶本就商鋪云集,此時更是人來人往,極為熱鬧。 賈璉與石詠坐下,問起石詠的家世,多少起了些敬意:“石兄弟,莫不是貴府上,就只你一個男丁撐著?” 石詠點點頭。他弟弟石喻年紀太小,還未成丁。 “這可還挺辛苦!”賈璉對石詠很同情,抬手給他斟滿了茶碗。 而石詠對賈璉的第一印象還不錯。 在原書中賈璉就是個貪花好色的標準紈绔,可到底也有那重情重義的一面,在賈赦奪扇一事上也曾經開口為石家說公道話,為此還挨了他爹賈赦的一頓好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