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節
“對了,這就是你用‘金繕’補的那只成窯碗?” 楊掌柜伸手托起石詠桌上放著的那只成窯青花,“不錯么,石小哥,正巧,我那里前兒有人送來一對瓷碗,剛好一只碎了,一只磕了個口,小哥可否隨我去看看,能不能修?!?/br> 石詠一聽,這有什么不能的,當即收拾了東西,懷里揣了寶鏡,跟楊掌柜去了松竹齋。路上兩人交換了名姓,才曉得這楊掌柜名字是鏡鋅二字。 “幼時有高人算了一名,說是命里缺金,所以才得了這么個名字,如今做了掌柜,整日與古董金銀打交道,卻都不是自己的,石兄弟莫要見笑?!睏钫乒窨诶镆呀洕u漸換了稱呼,與石詠拉近了距離。 待到了松竹齋里,楊掌柜親自去取了一只木匣出來,打開,只見里面分成兩格,分別盛著一只瓷碗。如楊掌柜所述,一碎一缺。 石詠伸手將沒碎的瓷碗取出,見是一只白釉瓷碗,非常簡單的甜白釉,白而瑩潤,無紋片。他一見,先入為主,就已經在猜,是永窯還是宣窯,豈料翻過來之后一看碗底款識,竟是空白的。 “石兄弟莫笑,這一對碗,真的不是什么名品古董,甚至也不值什么錢,只是對這對碗的主人來說有些意義,所以才想請高手匠人修補。若是要請石兄弟修這一對碗,敢問需要酬金幾何?” 石詠卻始終打量著這只瓷碗的碗型和釉面的色澤,總覺得這器型、這釉色、這審美……有點兒眼熟! 他心里忽然一動,于是開口說: “若這碗真的對原主人有著重大的意義,那我便不要酬金,也得盡心盡力地將這一對碗好好補起來?!?/br> 第9章 事實證明,石詠的態度收獲了相當高的好感度。 松竹齋的楊掌柜替石詠備下了所有“金繕”需要的材料,包括大漆、金粉、紅漆等等,另外還附贈了一些工具。 除此之外,楊掌柜還塞了一包碎銀子給石詠,石詠回家之后請石大娘用戥子一稱,竟有十兩之多。 “這么多,詠哥兒,你確定旁人沒弄錯?”石大娘驚訝無比地詢問。 石詠也有點兒暈乎乎的,上回修風月寶鑒,總共才得了五兩銀子,還是包材料的;這回只是兩個碗,竟然有十兩? “沒……沒弄錯!” 是楊掌柜硬塞到他手里的,這樣還能弄錯? “唔,你說的那掌柜想得周到,知道咱們小戶人家,大銀錠子用得不便,盡數給的是碎銀?!笔竽锵沧巫螌⑦@包銀子收起來:“詠哥兒,這是你掙的,娘給你收著,以后給你娶媳婦兒!” 石詠:…… “娘,對了,咱家若是能存下個二三十兩銀子的話,能買點兒什么么?”石詠問。 石大娘想了想,說:“若有二十兩銀子,按說城外的尋常莊戶人家可以過一年了。咱們在外城,二十兩銀子自然過不了一年,不過若是家里有個穩定的進項,或許二三十兩銀子能在城外咱家那五畝田旁邊,將那幾畝荒地也買下來?!?/br> 石詠登時生了興趣:天吶,石家在城外竟然還有地。 按石大娘所說,石家在城外是樹村村東那口兒有五畝薄田,原本全是荒地,是石詠的父叔還在的時候墾出來的。因石家在旗,沒有賦稅,便賃給了當地的農家耕種,地租收的并不多,因為原本出產就少,倒是給石家種田的佃農人很不錯,每年按時送地租上來,還總給石家捎帶點兒土產什么的。 “娘,眼下正是農忙,咱先不張羅這事兒,等咱家佃戶上城里來的時候,您再問問,若是能墾幾畝荒地,咱家也多個進項,也算是多些恒產不是么?” 石詠早就算過,他老石家的穩定進項不過就那幾樣,隔壁院的房租、鄉下的地租、石大娘和二嬸王氏的女紅繡活兒。 前兩樣都有定數,而后者也就是這么些,畢竟女紅繡活兒費時費眼,石詠說實話舍不得家中兩位女性長輩這樣cao勞。 認真算起來,這石家的財產也并不算太少,有房子有地,箱子里還藏著二十把舊扇子——但是問題出在可以隨時動用的財產太少,所以一到著急用錢的時候,石家就抓瞎了。 石詠一想到這兒,立即說:“算了,娘,咱先不著急買地的事兒,等多攢點錢,家里底子厚一點的時候再說吧。再說了,喻哥兒年紀也差不多,我想給他找個師父開蒙,到時候買筆買紙都是費錢的,咱先別把這些錢都花出去?!?/br> 他這話一說完,就見到堂屋那一頭有人影一動,似乎是二嬸王氏走開了。 石詠顧不上考慮二嬸的想法,拿人錢財,忠人之事,他好歹得將那一對白釉碗都妥妥當當地修至完美,才能問心無愧地將這十兩銀收入懷中。 于是石詠再也顧不上考慮自家的財政問題,而是集中精神去修那兩只白釉碗。 當石詠將那只白釉碗放在手中,仔細打量的時候,那種“熟悉感”又浮上心頭。這一對碗沒有款識,色釉也普通,因此單論這碗的價值可能的確不高,但是這碗型與釉色素淡脫俗,似乎透著主人審美不凡。 石詠心里嘀咕,這不會真是那一位的碗吧。 不過話說回來,要真論起審美,那位,可以算是整個康雍乾三朝審美品味的巔峰了。 于是他開工,調大漆,補碗…… 這次石詠修補瓷器更為精心,耗費的時間也就更長。尤其是那只缺了一個口子的瓷碗,他用大漆補齊之后,反復對照打磨,力爭看不出絲毫人工補齊的痕跡。 在等待大漆干透的時間里,石詠又開發了一個小手藝——他會木雕,雕工很好,有天見到弟弟石喻在玩一根木棒,他順手接過來,三下兩下就將木棒的一端雕成了一個小人兒,偏生那形貌特別像石喻。喻哥兒一下子喜歡上了,捧著在院兒里瘋玩。 喻哥兒玩的時候,方小雁笑嘻嘻地從隔壁墻頭上探了個頭,也望著這邊。于是石詠也取了一小節木柴,在柴火一端三下兩下雕了個人形,卻是個女孩子的發式打扮,伸手給方小雁擲了過去,小雁一伸手就接住了,看了大喜,笑著說:“多謝石大哥!” 說畢,方小雁就從墻頭上消失了。 石詠知她是跑解馬賣藝的,身上有功夫,也不為方小雁擔心。 等到了日子,那一對碗已經徹底補好,并以金漆修飾。石詠自己將這一對碗放在面前打量:碗早已被補得天衣無縫,然而碗身上那一道道用力延伸的金線則為原本太過質、略顯無趣的碗身增添了一種不規則的趣味。而那只沒有碎,只是缺了一個口的那只碗,如今從外面看上去,則像是有金色的液體從碗口一帶溢出來一樣,寓意極佳。 “缺陷……” 石詠放在桌上的那面寶鏡這時候也突然冒出這兩個字。 “什么?”石詠不免失色。 “缺陷!”寶鏡補充一句,“一見到這件器物,就是這個感受!” 石詠:唉…… 豈料寶鏡接著說:“待看過一會兒,便覺得自然,自然之后便覺脫俗,脫俗之下,漸感靜寂,靜寂之后才是茫茫玄幽。石詠,你補起的這一對碗,叫人看了,就是這個感受!” 石詠忍不住閉目片刻,少時納頭向寶鏡拜了下去:“知我者,陛下也!” “少來!” 寶鏡毫不客氣地嗔道。 “下回再上街,你得帶著朕,不然朕悶也悶死了!” 到了這個時候,一向傲嬌的寶鏡竟然也直接開口向石詠相求,可見這小院悠悠歲月,真的快要將這位給悶死了。 于是石詠將完全修好的一對白釉碗盛在原先的木匣里,小心翼翼地拎著,懷里則揣了武皇的寶鏡,出門去了琉璃廠。 到了琉璃廠松竹齋,卻趕上楊鏡鋅掌柜又不在。石詠無奈,只能將那對木匣交給店里的伙計,托其轉交給楊掌柜。石詠原本還想聽聽楊掌柜對補好的這對碗的評價,順便旁敲側擊一下碗主人的情形,豈料都沒機會了。 這時候松竹齋的老板一掀簾子出來,見到石詠當即開口:“這位小哥,請留步!” 上回因為那只螺鈿插屏的事兒,石詠曾經見過這老板一面。他聽老板招呼得客氣,連忙轉過身,作了個揖:“主人有何吩咐?” 那老板連聲說:“不敢!”當下也自報了家門,說是姓白,曾聽楊掌柜說起過石詠,特地想請石詠到鋪子后院去坐坐,詳談一番。 石詠今天進來松竹齋,早已感覺出那伙計今兒客氣得不同往日,心知必有緣故。他沒有拒絕白老板,心想反正去見識一下這時候的古董行后院,也不是什么壞事,順便帶寶鏡去開開眼。 他隨白老板穿過鋪子的門面,見門面后面是一間精致的水磨青磚小院子,院子里打掃得干干凈凈,纖塵不染,園子角落里則種著石榴和玉簪,墻根兒處還有一眼巨大的石槽,槽內盛滿了水,幾十條長約一指的金魚在水中悠然游動。 園子盡頭是一座紫藤架,架下設了茶座,只見有一人施施然坐著,聽見聲兒便抬起頭來,沖石詠和善地笑笑:“你就是石詠?” 石詠點點頭,沖對方作了個揖,開口道:“正是!” 坐在他對面的是個年輕人,穿著青色緞面的常服,頭頂的帽子正中綴著一枚和田美玉,被從紫藤架漏下來的日光映著,反射著柔和的光澤。 “我姓陸,你可以稱呼我陸爺!” 對方話音剛落,石詠就聽見寶鏡在悄悄提醒:別輕視了,這人不簡單,是個龍子鳳孫的樣子。 石詠伸手在心口輕輕地按了按,表示他知道了。 面前這人,的確是個年輕人,看年紀與他相差仿佛,最多比他大一兩歲,眉目清秀,身形挺拔,再加上衣飾華貴精美,石詠就算是想輕視,也輕視不起來??! “陸爺您好!” 就算沒有寶鏡提醒,他也能猜出眼前這人的身份——因為上次那位嚷嚷著要修螺鈿插屏的靳管事,此刻正垂著雙手,恭恭敬敬地立在這人身旁。 石詠還清清楚楚地記得,上回靳管事親口說過,那件螺鈿插屏是十六爺要送進宮,打算孝敬宮里貴人的。 這點歷史知識他還是有的: 康熙膝下,有序齒的第十六子,名胤祿。 胤祿——陸爺者,祿爺也。 第10章 十六阿哥胤祿笑嘻嘻地見過石詠,問了他的名姓家世,待聽說他是正白旗石家人之后,又笑嘻嘻地說:“原來你竟然還是我二嫂娘家的親戚!” 胤祿的二嫂,自然是當今太子妃瓜爾佳氏。那一位,按輩分算起來應該是石詠族里的堂姑姑。 石詠聽了心里十分崩潰,心想,陸爺……您這是,打算主動掉馬么? 表面他只得故意裝作驚訝地樣子:“陸爺,我……先父早逝,因此家母較少帶著我和石家族里走動。實在是認不得陸爺,陸爺請見諒!” 胤祿的性子卻十分開朗活潑,當下他只哈哈一笑,就將這話岔了過去,轉臉又問起石詠現在在做什么營生。 石詠答,只憑手藝掙幾個錢,勉強糊口。 實情確實如此,他雖屬漢軍正白旗,可是這才將將成丁,年紀夠不上,族里又無人替他張羅,自然沒機會當旗兵,因此也領不了旗兵的祿米,只能這般自己努力,掙點兒小錢糊口。 胤祿一面聽著一面站了起來,他身旁的靳管事給他使個眼色,胤祿就從懷中掏出個金表殼兒的懷表看了看,大約是有事,這就要動身走了。 只見他起身,露出腰間系著的黃帶子,見石詠站在原地呆看著,似乎渾然不知這代表著什么。胤祿心里暗暗嘆了一口氣,臉上卻依舊笑嘻嘻地招呼這傻小子,說:“石詠,若是爺哪天要用人,點你進養心殿造辦處,你可愿意?” “養心殿造辦處?” 石詠幾乎倒吸了一口氣。 ——養心殿造辦處??! 對石詠他們這些文物研究員來說,養心殿造辦處是一處極為重要、極其神圣的一處存在。那個機構專事制造、儲藏宮中的器用物件兒,那里也曾經集中了這個國家里最優秀的工匠,產出了無數國寶級的藝術品。 還未等石詠答話,寶鏡已經在暗暗提醒石詠:“石小子,聽著,這廝口氣敷衍,別抱什么希望,沒戲!” 的確,今天恐怕是胤祿偶然過來松竹齋,又偶然聽說了上次螺鈿插屏的事兒,有點兒閑功夫,就偶然見了石詠,見他會幾手修補的工藝,就隨口這樣一問。 然而石詠卻絲毫沒有將寶鏡的話聽進去,他納頭就朝胤祿長長一揖,用最為誠懇的口氣說:“謝陸爺提攜,小子愿意!” 別人敷衍是一回事,他自己的態度又是另一回事。 此刻無論胤祿是有心還是隨口說說,石詠只想表達一點:那是他畢生所愿,若有人能給他機會,他必將萬分感激。 石詠深深拜下去,因此沒機會看見胤祿長眉一挺,略有些吃驚,眼中流露些許思量,微微點了點頭。隨后他一提袍角,徑直從石詠身邊經過,向松竹齋院外走去。 靳管事趕緊貼在胤祿身后跟了上去。松竹齋院門處是白老板和店伙計兩個齊齊地伸出手去給胤祿打簾子。 胤祿走后,石詠稍稍松了口氣。店伙計過來,小聲向石詠道歉:“小的有眼不識泰山,不曉得您竟是陸爺的親戚,以前多有得罪,請……請千萬莫怪?!?/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