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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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本不過二十人個孩子的講堂,里面當然只有二十張桌子,背著兩褡褳銀子的陳寶臨時加了進來,就非得有人跟他同坐一張桌子。 陳賢旺瞧著孫旭年紀大,覺得他善于愛護小的,遂讓陳寶跟孫旭暫時擠在了一處。 不過,這樣的話,甜瓜和陳寶之間,也就只隔著一個孫旭了。 今日讀的是《成語考》,用以識字,給孩子們了解天地萬物的駢體文。 夫子搖頭晃腦的吟頌,孩子們自然也是搖頭晃腦的跟讀。這種吟頌的語調,大多為夫子們自創,孩子們隨著他的曲調而吟,感受文章的韻律,節奏,等熟讀了,夫子才會講述文章的意義。 陳寶雖說年紀小小,但自幼就知道自己的娘親是縣主,外公還是王爺,也是吳梅的驕慣,無法無天又小心眼的性子,因為上個月來面試的時候,甜瓜爭了他的位置,吳梅和陳雁翎兩個整日在他跟前罵,他心里也記了仇恨,此時坐到一處,又看甜瓜身板兒瘦津津的,便想給他點苦頭吃,遂在夫子上課時便不停挑釁。隔著孫旭,一會兒搗甜瓜一拳,一會兒又掐他一把。 中午書院并不管飯,所以孩子們吃的都是從自家帶來的干糧。 貧家的孩子不過一個饅頭了事,夏晚給甜瓜種備了兩只點心并一牙剔了皮的瓜,大家湊在一處吃,瞧著都差不多。唯獨陳寶,吳梅派了一個叫根兒的小廝就在外面陪讀,中午的飯也是單開一桌,有葷有素還有湯。 最奇的是都七八歲了,陳寶居然還不會自己吃飯,要根兒一口一口的喂,等他自己吃罷了,將桌子一推,說聲賞,那根兒就把他吃剩的飯包圓,給全吃了。 陳寶也不知是故意還是無意,見甜瓜和孫旭兩個正在吃飯,忽得一肘子搗過來,便把甜瓜裝著瓜牙子的瓷碗給搗翻在了直,只聽哐啷一聲,非但瓜臟了一地,瓷碗也砸碎了。 此時講堂中無夫子,孫旭看陳寶欺負甜瓜半天了,心里氣不過,悄聲問道:“小甜瓜,要不要哥哥揍陳寶一頓,幫你出口惡氣?” 甜瓜擺手說了聲不必,乖乖巧巧,將那碎瓷片和瓜牙子掃的干干凈凈,只吃了兩只點心便去翻書了。 陳寶一看甜瓜逆來順受的忍,越發得意。 “你娘是個爛臉?!币娞鸸弦恢痹谀炞x,陳寶忽而湊了過去,悄悄說了一聲。 見甜瓜依舊不語,他又道:“我還聽人說,你爹是你爹,你小叔也是你爹,他們夜里一張大炕上滾,沒有倫常?!?/br> 甜瓜這時候氣的兩道眉都直了,但他自來受夏晚的教育,非到逼不得已,不打人,所以依舊穩穩的坐著。 “混沌初開,乾坤始奠……”甜瓜懶得聽他說這些,便放聲吟傾了起來。 “爛臉婦人,養的狗雜種……”陳寶也是搖頭晃腦,嘴里越發開始往外吐惡語了。 孫旭一直很敬重夏晚,聽陳寶居然這樣編著話兒罵夏晚,氣的提起拳頭就準備要揍陳寶。就在這時,監正吳傳智進來上課,陳寶才算安靜。 到了下午課休的時候,陳寶因為中午喝的湯多,吃的飯也多,便準備到茅房里去解溺,拉個屎。這時候甜瓜才拉了拉孫旭:“哥哥,替我放個風兒?!?/br> 孫旭也猜甜瓜怕是要收拾陳寶,到了茅房門口,猶還不信瘦瘦的甜瓜能打得過那又胖又壯的陳寶,小聲交付道:“若是打不過,記得喊哥哥進去給你幫忙?!?/br> 甜瓜笑了笑,轉身進了茅房,不一會兒,只聽里面哎喲一聲尖叫,陳寶吼道:“快來人啦,救命啦,爺要死在這兒啦?!?/br> 他的小廝根兒一聽自家少爺在喊,一把搡開孫旭便沖了進去。 孫旭也跟著追了進去,便見陳寶的腦袋被卡在茅坑上的木板中,他的腦袋太大,卡在里面出不來,臉正朝著污穢,那穢氣是吸了個夠。 根兒大聲叫道:“我的好少爺哎,誰欺的你,怎么把你欺成這樣?” 陳寶腦袋卡在木板里,取都取不出來,嚎的殺豬一樣:“雖沒看見人,可我聽著笑聲了,是郭興的兒子郭添,告訴我奶,打死郭添那個狗娘養的?!?/br> 孫旭于茅房里找不到甜瓜,轉身跑出茅房,便見監正吳傳智負著兩只手,將甜瓜給堵在墻角落里。 也是活該甜瓜倒霉,夫子們的茅房是間小的,就在大茅房的里頭,甜瓜頭一日進書院,沒有觀察好形勢,以為外面沒人了,就放心的揍了陳寶一頓,他雖瘦瘦小小,偶爾生起氣來,力氣比個成年人都大,一拳下去,直接把陳寶就揍進了茅坑,誰知監正吳傳智就在里面解溺,將他的惡行,全看在了眼里。 夏晚是傍晚接孩子的時候,單獨叫陳賢旺叫進書房的。 她頭一日當家長,還不知道怎么回事,才一進門,便見吳梅撲了過來,吼道:“蠻婦,快瞧瞧你家孩子干的好事兒?!?/br> 陳寶和甜瓜兩個并排站在角落里,甜瓜臉上干干凈凈,衣服上也是干干凈凈,小臉上一臉的童稚。陳寶臉上呲破了皮,衣服也臟的什么一樣,一看就是叫人打過的,遠遠嗅著,便是一股糞的惡臭之氣,瞧那頭上臟兮兮的,也不知是什么東西。 作者有話要說: 所以,虎頭鞋其實是在郭嘉手里啊。 第57章 監院吳傳智見倆方的家長都到了,遂道:“學生之間有口角是常事,但動手打同學就不對了。郭添在茅房里打了陳寶,把他的腦袋壓進茅坑里,還準備從后面的圍墻上逃脫,正好叫我撞到?!?/br> 吳梅道:“聽聽,聽聽,蠻婦教出來的沒教養的孩子,我要把此事告訴青城縣主,告訴郭六畜,叫他們知道我家寶兒受的委屈?!惫魏凸?,簡直是她頭頂的兩座神,沒有一句話不帶著。 夏晚走到甜瓜跟前,低聲問道:“是不是陳寶先欺負了你?” 雖說面上裹著頭巾,只有兩只眼睛在外頭,人人都說夏晚有張爛臉,可甜瓜知道揭了頭巾,娘的臉比甘州任何婦人的都好看,但娘不愿意揭頭巾,他也不會說什么,因為他也猜得到娘有苦衷。 他看到夏晚兩只眼睛里雖有慍怒,卻很鎮靜,遂重重點頭。他的娘親,自來都是明事理的,沉著冷靜,自打生來,甜瓜就沒見她怕過什么。 “罵的什么,你倒是說呀,我家寶兒罵啥啦?哦,他就罵你幾句,你就敢打人?”吳梅指指戳戳,手指都快到甜瓜的眼皮子上了。 甜瓜咬了咬牙,終究說不出來,緊抿著唇,一聲不吭。 見甜瓜一聲不吭,吳梅樂了:“看吧,他也說不出來,可見寶兒根本就沒有罵過他,他是故意打我家寶兒的。這樣的孩子,皋蘭書院難道不除名,不讓他滾回家去?” “吳夫人?!毕耐矶略谔鸸锨懊?,聲調沙甜,不疾不緩:“徜若狗咬了你一口,你是不是也非得學回狗叫,才能證明自己被狗咬過?” 吳梅愣在那兒。 轉身對著吳傳智一禮,夏晚再道:“欺人有很多種,夫子您說,于一個孩子來說,有人罵他,辱他,他是忍耐克制,任由對方不停的辱罵,乃至最后動手打人的好,還是一拳揍過去,叫他識個害怕,明白這孩子不好欺負,讓他從此閉嘴的好?!?/br> 吳傳智道:“書院不允許孩子們打架,更何況,我親眼看到郭添同學在茅廁里打陳寶。徜若像別的孩子一樣起點兒口角,彼此推搡一把也就罷了,郭添同學進了茅房,上去給陳寶就是一拳,將陳寶的腦袋打進茅房的蓋板中才罷手,這樣的打法本監院還從未見過?!?/br> 夏晚側眸掃過兒子,甜瓜只覺得后背一陣發涼。 就在這時,從水鄉鎮折道而返的郭嘉叫金吾衛前呼后擁著,進了皋蘭書院。他本和郭蓮不同道,忽而回頭,見郭蓮叫一眾婆子們簇擁著,也跟在自己身后,無奈叫梁清傳話:“梁清,去,送你家縣主回晉王在金城的行府,勿要叫她再跟著我?!?/br> 正說著,郭蓮已經趕上來了。 她笑瞇瞇的說道:“哥哥,也是巧了,咱們寶兒就在這一處讀書,他是憑著自己的學識,實打實考進來的。今兒頭一日上學堂,我這個當娘的沒有好好疼過他,正好今兒來接接他,六畜哥不怪我吧?!?/br> 郭嘉莫名起了些興趣:“就陳雁西家那寶兒?他居然也能讀書?” “哥哥這話說的,他讀的好著呢?!惫徯Φ?。 郭嘉印象中的陳寶是個醬肝色的小胖子,在陳雁西和陳康死后,幾乎成了他大姨母吳梅人生中所有的希望,所以叫吳梅慣的很不成樣子。 相較之下,才見過一面的郭添,瞧著聰明乖巧,靈俐可愛,瞧他早晨背著書袋,似乎也是要去上學的。 郭嘉于是快走了幾步,此時眼看日暮,要是走的快,他還能趕得及接那孩子放學。 北上廳中,吳梅依舊兩眼怒紅,兩個孩子垂著頭,夏晚薄紗輕裹著面,一雙烏墨的眸子轉而去看山正陳賢旺:“陳山正,我相信我的孩子無故不會打人,也相信您自會有公斷?!?/br> 陳賢旺隨即站了起來,但并未言語。 “除名,這種孩子要不除名,明兒我就把這事兒報到晉王那兒去,叫王爺看看自家的大孫子叫人欺的多可憐?!眳敲芬膊幌映?,掰著陳寶兒的腦袋給陳賢旺看。 監院吳傳智道:“身為讀書人,應以理服人,而不應以武力屈服人,所以,郭添同學請再投它館,我們皋蘭書院不要這樣的孩子?!?/br> 甜瓜一聽真的要被除名,到底小孩子,頓時眼眶一紅,淚都憋不住了。 夏晚依舊是一貫的沙啞語調,聲音中也不見激動,走至吳傳智跟前,道:“不瞞監院說,曾經一度,我也以為為人處事,君子就該謹尊書本上的教誨,動口不動手的。 想想當初我們魏人對北齊人,他們欺,我們不還手,他們再欺,我們依舊不還手。直到七年前金城關破,北齊人燒殺搶掠一通,金銀被劫,流民滿地,若非晉王率兵將他們趕走,也許我們依舊要動口不動手,叫北齊人欺負至國破家亡。 所以我自來教導兒子,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br> 吳梅立刻添起了火:“聽聽,怪道孩子愛動手,原來都是這蠻婦自己教的?!?/br> 吳傳智是親眼看著甜瓜打人的,沒有虛招,直奔主題,一拳把陳寶揍翻在地,再一拳將他的頭打進茅坑里,委實非孩子間的小打小鬧。 他見夏晚非但不責孩子,還一味的袒護于他,斷然道:“夫人的想法不錯,但于我們書院的理念不同,所以,還請郭添同學另再謀良師?!?/br> 夏晚見陳賢旺始終不發聲,顯然也是想讓甜瓜走的意思,拉起甜瓜,示意他去救陳賢旺。 甜瓜走至陳賢旺面前,手頂至額,深深一個正揖禮,道:“學生知道錯了,能否請山正再給學生一次機會?” 頭一日上學便叫書院趕出去,甜瓜自己都無法接受。 陳賢旺道:“皆是孩子,只要識錯能改,沒什么大不了的。去給陳寶道個歉,說你錯了,你仍可以留下,繼續讀書?!?/br> 不過一句道歉而已,似乎也沒什么大不了的。但甜瓜唇咬的唇皮發著青,搖頭道:“絕不?!?/br> 這就沒辦法了。陳賢旺道:“那夫子也無能為力了?!?/br> 甜瓜回頭去看陳寶,恰就見陳寶趁著大人不注意的時候,正在朝自己吐舌頭,扮鬼臉。生身為人以來,小甜瓜頭一回見識人間的善惡黑白不分,捏了捏拳頭,真想一拳過去把陳寶的頭給打爛。 “孩子們也不能一味讀書,打架便是鍛煉身體,少兒身上天生有三分的真火,不讓他們相互拼拼拳頭,燥氣泄不出去,又怎么能靜下心來讀書?說句夫子不氣的話,徜若是學生為師,每日一個課時,專門叫他們打架,打夠了再讀書?!?/br> 夕陽下,逆著光,一個高高挺挺的男子從門外走了進來,雙手頂額,對著陳賢旺行了一個正揖禮,口氣亦有些揶揄。 這是如今的中書侍郎郭嘉,也不知他在外面聽了多少,徑直就走了進來。 陳賢旺和吳傳智不期郭嘉在貴為三品重臣后,頭一日駕臨甘州就會到皋蘭書院來,陳賢旺從書案后轉了出來,雖是師長,畢竟學生如今是重臣,見他周周正正的行著大禮,受罷之后,才道:“不敢當,郭侍郎如此大禮,我等倆個夫子,怎能當得起?” 北上廳外涌來兩列金吾衛,另有一群婢婦,簇擁著個年約雙十的美婦人,也在人群之外。不過一眼,夏晚便認出郭蓮來,原本,她以為成為縣主之后的郭蓮會貴氣逼人,美艷不可方物,卻不料她臉色蒼白,全然不是曾經在水鄉鎮,在老郭家時的天真明媚。 不過與郭嘉形影不離,顯然雖說沒了郭萬擔夫妻和郭興郭旺,只要有郭嘉伴在身邊,她如今依舊過的很好。 夏晚牽過甜瓜的手,道:“既皋蘭書院不肯留你,娘明兒再幫你找家書院就是,走吧?!?/br> 擦肩而過,她如今是郭興的妻子,也是郭嘉的弟媳婦,雖吳梅一再叫她蠻婦,夏晚卻知道禮不能廢,遂對郭嘉福了一福,甜瓜也周周正正,給郭嘉行了個拜禮,倆母子轉身便出來了。 至于吳梅,在看到郭嘉的那一刻,簡直比戲臺上那戲子還會演,嗷的一聲哭便將個從茅坑里拉出來,臭烘烘的陳寶塞進了郭嘉懷中,尖聲叫道:“六畜,你是不知道郭興家那個蠻婦教出來的孩子有多粗野……瞧瞧我的寶兒,叫他打成了什么樣子?” 郭嘉身上猶還是整潔干凈的緙絲官袍,乍乍然被塞了個滿頭污穢的胖小子進來,推也不能推,一張俊臉瞬時潮紅,站在當場,目瞪口呆。 郭蓮帶著幾個婢婦也涌了進去,頓時,北上廳中一片嘩然,郭蓮還在吼:“本縣主把孩子放在你們書院,難道是任人欺負的?我的孩子怎么叫人打成這樣?” 夏晚從兩列金吾衛中走過,見甜瓜猶還往里張望著,拽了拽他的手,轉身便出了書院??梢韵胂蟮玫?,郭蓮能把她為了救她出去引開呼延天忠的事情,說成是她拋棄了她,獨自去找郭嘉,其人的心胸便可想而知。 跳黃河未死之后,她絕口未再提過當年事,如今生活平靜,更不會再提及,當然,也絕不會主動招惹郭嘉和郭蓮等人。 一出書院的門,夏晚立刻就變了,雖說氣的發抖,到底沒忘了關門教子,打孩子不能叫人看見。她找到一顆沒人能看得見的大槐樹,將甜瓜往大槐樹后一摁,結結實實在他屁股上打了三巴掌:“說,究竟陳寶罵了你什么,你要那樣打他?” 甜瓜忍著痛,抿了半天的唇,倔著脖子道:“娘,我不要我爹和我睡,我要他和你睡,我還要我小叔成親,讓他自找個媳婦去?!?/br> 小孩子其實比大人還敏感,甜瓜早看出來了,小叔待他好在表面上,待他娘好在心里,要不然,怎的都長胡子了還不成親。 小叔好,但是爹更好,于孩子來說,爹的位置,是任何人都無法取代的。 “這個好說。但你得告訴我,究竟陳寶罵了什么,你才打他的。否則的話,你就跟娘永遠呆在家里,再也不準出來上學堂?!毕耐須獾哪樕非啵骸澳镌f過多少回,非到逼不得已,不得動手打人,你是不是壓根沒把娘的話記在心里?” 徜若他每打一回架,都向著他,慣著他,終究也會把甜瓜慣成野孩子,所以夏晚在這些事情上從不讓步。 甜瓜咬唇半晌,嘴圈兒都青了,終是自幼夏晚教養的好,說不出陳寶罵人的那種臟話來,過了半晌,兩眼一眨巴便是淚,居然哭了起來。 他一哭,夏晚更加來氣,一巴掌狠狠打在屁股上,吼道:“你要再敢動手,就不是我兒子,快說?!?/br> 甜瓜哇的一聲,哭了半晌,揉著眼睛抬頭,他便見早晨來時整個金城為之封道,方才還在山正書房里為他仗義執言的大伯站在身后。 夕陽之中,不似小叔那般溫和可親,也不像父親一樣憨厚樸實,瘦瘦挺挺,一臉威嚴。甜瓜隨即一禮,抽抽噎噎叫了聲大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