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節
燕王回到船艙,仍覺得剛剛看到的那幕情景刺眼的很,召了暗探吩咐過,幾日后,沈鐸的所有資料便擺在了他的面前,還有以宓在夏府這三年的情況,暗探順便也收集了,同樣送到了燕王的手上。 五月中旬,以宓終于回到了闊別三年的京城。 只是韓二舅并沒帶她回京城魏國公府,而是直接送了她去了京城西郊韓老夫人養病的溫泉莊子上。 以宓到了莊子上,剛下馬車,就見到了韓老夫人的心腹嬤嬤安嬤嬤已經在外面候著了,看她下馬車,就上前接了她,眼圈有些發紅道:“姑娘,你可終于到了,老夫人她知道您今日到,一直都在外廳里候著,連飯都不肯用了,這一上午,不過只是用了一小碗燕窩粥?!?/br> 韓老夫人只有一子一女,長子韓譽就是現任魏國公,魏國公娶妻曾氏,又育有一子二女,世子韓慎遠,長女韓依瑤,次女韓依玥。 韓依瑤和韓依玥在國公府分別被喚作大姑娘和二姑娘,而韓老夫人身邊的人喚以宓卻都是直接喚作姑娘,而非表姑娘。 以宓看著安嬤嬤,只是三年不見,卻已蒼老了許多,心中酸楚,越發的想見自己外祖母,便也無心說什么,只壓抑著喚了聲“安嬤嬤”,便讓安嬤嬤安排人直接安頓自己的行李以及仆婦丫鬟,自己則是帶著半夏直接去見外祖母了。 韓老夫人“病重”在這溫泉莊子上養病,因此魏國公和國公夫人曾氏,世子以及尚未出嫁的韓依玥這期間也都住在了莊子上“侍疾”。 以宓跟著安嬤嬤到了外廳,便見到眾人都陪著外祖母韓老夫人在廳中等著自己。 以宓入得廳中,忍著激動上前喚了聲“外祖母”,剛準備給韓老夫人行禮就已經被老夫人拉到了懷中。 以宓看著外祖母熟悉卻明顯蒼老了的面容,再忍不住眼淚撲簌簌就不停往下掉。 這三年,在湖州府,再委屈難過的時候她也不以為意,不曾哭過,此時眼淚卻像是決了堤似的,根本止不住,一直的往下掉落。 以宓并不想掉眼淚,外祖母年紀大了,又還在病中,自己無論如何也不該招她大喜大悲,可是她著急擦著眼淚,卻不知為何怎么擦也擦不盡。 韓老夫人看她這個樣子,因為胡亂的擦著眼淚,揉的臉頰眼睛鼻子都紅了,倒是止了先前的悲意,笑了出來。 她拍了拍以宓的后背,道:“已經是個大姑娘了,怎么還像以前似的,這么個急性子?!?/br> 又嘆道,“他們總跟我說你長大了,最是沉穩聰慧,就算回了夏家,跟著去了湖州府,也能照顧好自己,可是看看,明明還是個小姑娘,他們總是這般哄我,不過是只顧著自己,不想管你罷了?!?/br> 他們,大抵指的是自己的兒子魏國公韓譽和以宓的母親后來嫁去誠郡王府的女兒韓曦。 韓老夫人是武將家出身,原本性子就直接,現在年紀大了,更是想說什么便是什么。 魏國公聽了這話,就不自在的咳了咳。 國公夫人曾氏就上前笑著道:“母親,宓姐兒向來都妥帖懂事,只是母親疼她,她在母親面前就永遠還是個孩子罷了?!?/br> 韓老夫人卻不買曾氏的帳,她聽言反是抬頭瞪了一眼曾氏,輕哼了一聲,然后低下頭拍著以宓,道:“宓姐兒,你別怕,這次你回了京中,就哪兒也別去了,誰也別想在外祖母眼皮子底下欺負你?!?/br> 這意有所指的話,饒是曾氏涵養極好,也有那么片刻的不自在。 以宓一直都知道自己外祖母和舅母因為自己私底下的擂臺,只不過她對魏國公世子自己的表哥韓慎遠根本無意,且舅母除了不愿自己嫁給表哥,其實對自己已經算是很盡心了,所以她當真不愿她們為著這根本不會發生的事不和。 此時她聽外祖母這般說,就打破了先時突來的傷感情緒,忙破涕為笑道:“外祖母,您也說宓兒是個急性子,可沒人敢欺負宓兒。還有這次宓兒回京,以后哪兒也不去了,每日里就陪著外祖母,到時候外祖母可別嫌宓兒煩?!?/br> 韓老夫人聽了以宓這話自然非常高興,曾氏則是神色復雜的看了一眼以宓。 她不是不喜以宓,只是以宓的性子做外甥女甚至做女兒都可以,卻不適合做兒媳婦,也不適合做未來的魏國公夫人而已。 ****** 以宓自回了京中,便住在了莊子上日日陪著韓老夫人,她喜歡擺弄吃食,韓老夫人胃口不好,她便每日里便和吳嬸研究些江南小吃點心,調了韓老夫人喜歡的味道,親手做給老夫人吃。 也不知是心情變好,還是不忍拒絕外孫女的孝心,老夫人的胃口的確好上了許多,身體也在逐漸轉好。 這期間以宓還見到了兩次自己的生母,可惜韓氏對以宓仍是如同以往,頗為冷淡,和對待自己后來所出兩子的神情態度簡直天壤之別,好在以宓早已經習慣,并沒覺得有什么委屈。 反是韓老夫人因此見一次女兒就要生一次氣。 不過韓氏所出的那兩個異父弟弟穆亦祥和穆亦祾,對待以宓卻頗為親近和維護,并無半點抗拒和對她身份的不喜。 老夫人喜歡鮮花,以宓這日見花園荷塘里的荷苞煞是可愛,便摘了幾支準備插在房里。 “以宓?!?/br> 以宓轉頭,便看到表哥韓慎遠從回廊的陰影處走了出來,因剛剛自己只顧著行路,并未注意到他站在了一邊。 幼時韓慎遠喜歡叫以宓“宓兒”,以宓覺得rou麻,認真糾正了他多次,才讓他改了過來。 以宓當年離開魏國公府時才十二歲,因此那時韓慎遠對她雖然很好,她也并沒太往心里去,只當是兄妹之情罷了。 只是外祖母和舅母因著自己婚事暗地里的爭執她卻是一直知道,因此那日沈鐸在船上的話雖然頗為神叨,但到底還是入了她的心,所以這些日子,和韓慎遠的相處,她一直頗為注意分寸,半點遐想也不會留給他的,也堅決避免兩人獨處的機會。 且說韓慎遠喚住了以宓,便緩步走上了前來,他看了一眼以宓手上的荷苞,神色越發柔和了些,道:“以宓,你這是要幫祖母房里換的嗎?這個,怎么不叫丫鬟幫你去采?小心失足落了水?!?/br> 以宓笑道:“哪有那么夸張,再說了,有些事情要自己做才有樂趣,外祖母也喜歡我幫她換的花。表哥,你在這里可有什么事?是要去看外祖母嗎?” 韓慎遠搖頭,他看著以宓,有些欲言又止道:“以宓,這些日子,你,是在有意避著我嗎?我記得以前你可不是這樣的,以宓……” 以宓皺眉,她看了韓慎遠一眼,然后低頭伸手撫了撫手上的荷苞,再抬頭才溫和道:“表哥,你都說是以前了,以前我們還小,自然是不一樣的。但是你看到外祖母和舅母的意思了,若是我們不注意些,讓外祖母和舅母誤會了,豈不是更惹得她們爭執不和?我們避開些,外祖母和舅母知道了我們的意思,自然就不再為此事爭拗了?!?/br> 韓慎遠愣住了,隨即有些慍怒道:“果然……以宓,母親那里你不必在意,我們的事情,父親并不十分反對,只要你同意了,你相信我,我定會讓父親和母親也同意我們的婚事的?!?/br> 以宓微張了口,看著自己的表哥有些啞然。 她覺得以前這位表哥挺正常的呀,現在聽起來看起來怎么有點傻…… 以宓看到前面不遠處地上的陰影,不由得又想起沈鐸的話,腦袋有點疼,雖然那人好像有點莫名其妙,神神叨叨的,但看來他還真的有點先見之明。 她嘆了口氣,道:“表哥,外祖母只是年紀大了,擔心我的將來,這才有了那想法,我怎么可能會同意。你放心,尋了機會我會跟外祖母說清的,沒的為了這沒影的事讓外祖母和舅母起了隔閡?!?/br> 看韓慎遠面色陡變,她猶豫了一下又道,“表哥你是未來的魏國公,婚事豈可隨意。想來舅舅和舅母對你的婚事早有打算,還望表哥千萬不要再說些讓人誤會的話,這樣我住在國公府也會不自在的?!?/br> 以宓說完,不待韓慎遠再說什么,就向他行了一禮,徑自往前準備離去,卻剛行了一步,就被韓慎遠拉住了胳膊。 以宓看向他握著自己胳膊的手,指節隱隱發白,顯是極為用力又克制著。 以宓再嘆了口氣,三年不見,這位也執拗了許多。以前的韓慎遠,性格溫和待人體貼,根本不會這樣完全不管你說什么只堅持自己意思的。 這卻是以宓雖然聰慧,但并不懂感情之事,不知就算是溫和體貼之人遇到感情之事可能也會變得偏執。 且說以宓見韓慎遠竟然直接拉住了自己胳膊不允許自己離開,她看到前方地上那陰影都微微動了動,不欲再和韓慎遠糾纏,就道:“表哥,你這是做什么?我們早就不是幼時了,拉拉扯扯的,這算什么?還不快放手?!?/br> 見韓慎遠仍是絲毫沒有松手的意思,以宓只好苦笑道,“表哥,你知道,若是依我在夏家受到的教導,你這樣握了我的胳膊,我就得拿把刀斬了我的胳膊以明志表貞潔的,你不會想我一會兒拿把刀跑外祖母或舅母面前明志表示我沒勾引你吧?” 那些東西雖然垃圾,但拿來應付韓慎遠這樣的,大約還是應該有用的。 果然韓慎遠聽了以宓這話,臉瞬間漲得通紅,滿滿都是挫敗受傷的表情,但手還真的松了開來。 他道:“以宓,你,是真的對我無意,還是只是因著母親,所以不愿和我有所牽扯?” 他知道,以宓雖然外表看起來對什么都不甚在意,但骨子里最是驕傲,哪怕本來不排斥自己,甚至對自己有意,母親那樣的態度,也可能讓她對自己避之唯恐不及。 以宓拿回了自己的胳膊,忍著去揉一揉的沖動,擺了認真到不能再認真的表情對韓慎遠道:“表哥,不管外祖母,舅舅或者舅母是什么想法,什么態度,其實都跟我對你的態度沒有多大影響,我對表哥只有兄長之情?!?/br> 我只是不喜歡你而已。 韓慎遠聽言面上血色盡失,盯著以宓好一陣,像是研究以宓所出之言是否是出自她的真心一般,然后研究不出破綻,終于慘白著臉,轉身離開了。 韓慎遠離開,以宓眼睛盯著前面地上的陰影,腳步沒有動。 果然,前面轉彎處走出了一個人影,不過讓以宓松一口氣的是,走出來的人不是舅母魏國公夫人曾氏,而是,她的生母韓氏…… 剛剛她看到地上那人影的頭上隱約帶了只步搖,便知不是普通的仆婦,而二舅母連氏若是見到她和韓慎遠在說話,必不會隱在暗處偷聽,所以還只當是舅母曾氏,卻不曾想竟是自己的母親。 第9章 漣漪漸起 韓氏走了出來,以宓調整了自己的情緒和表情,行禮道:“母親?!?/br> 韓氏慢慢走到了以宓的面前,她看著以宓肖似自己的面容,仿佛看到閨中時的自己,可面前的以宓氣質內斂沉靜,神情從容淡然,明明還小小的,那么嬌嫩,眼神卻安定得不像個小姑娘,這和當年驕傲飛揚性格如明焰般的自己又是完全不同。 韓氏看著她,心情很是復雜。 三年前夏老太爺致仕,夏家想接以宓回去,并帶她回湖州府,起先母親韓老夫人是堅決不同意的,還是自己勸了許久,母親這才勉強同意了。 不過她雖然放任夏家帶了以宓去湖州府,但以宓身邊的嬤嬤丫鬟管事不少都是她當年挑出來照顧以宓的,以宓在湖州府這三年來大小事情其實也有人定時給自己回報,只不過若不是什么真了不得的大事,她是不會插手管的。 因為她覺得,以宓出身如此,夏家有多惡心,以宓都得自己受著,自己去處理。 她精心挑選教養嬤嬤悉心教導她,卻不會直接幫她去擋可能受到的磨難和傷害,她覺得那是她的出身注定就要經受的。 不過她放夏家接了以宓回夏家,還因著另一層顧慮。 因為以宓生得太過美貌,出身卻又那樣尷尬,留在京中,在魏國公府來往接觸的子弟多是身份極高的,引得人傾慕,家中卻不肯聘娶,屆時也不知會引來多少是非。 不說別人,連自己的大嫂,甚至疼愛自己的兄長,都不肯讓慎遠娶以宓,何談他人。 如此還不如就留在湖州府,在當地選擇一本土世家大戶,平平順順的過一輩子,可惜到底事與愿違,母親還是堅持接回了她。 也果然如她所料,以宓不過回來短短月余,已經掀起了不少漣漪。 哪怕自己對她一直非常冷淡,可因著她背后的誠郡王府,宮中那邊都已經開始試探了。 韓氏仔細看了看以宓的表情,然后道:“慎遠是個好孩子,但他的確不適合你,你外祖母和舅母那里,我都會跟她們好好說的?!?/br> 大嫂曾氏眼光高心思深,侄子性子溫和,對曾氏也很孝順,且大哥對侄子的婚事也有他的考慮,若是以宓和侄子糾纏,最后好好的魏國公府肯定會弄得雞飛狗跳,說不定大嫂還會怨上自己。 以宓瞅了一眼韓氏,有些意外,她母親向來是不管她的事情的,如今竟然會突然插手這事? 可是接著韓氏的話讓她一下子捏緊了拳頭。 韓氏道:“前幾日我去宮中,皇后娘娘問起過你,讓我有空帶你去宮里多走走。我想著,下個月底淮寧公主生辰,必是會下帖子請依玥和你一起去宮中參加公主的生辰宴的?!?/br> 當今陛下慶源帝元后過世后,獨寵繼后薛氏,子嗣不豐,只有一位貴人所出的十四歲的淮寧公主和薛皇后所出的十歲的皇子穆熙,淮寧公主生母早已過世,自幼也是養在薛皇后膝下的,因此也很受帝后寵愛。 “以前你雖養在魏國公府,但嬤嬤們并沒有教養過你宮廷禮儀,且過去三年你都一直住在湖州府,不在京中,對京中之事早不太清楚,所以這幾日我就會挑兩個教養嬤嬤過來,教導你入宮禮節之余,也會讓她們好好跟你說說宮中還有京中各世家這幾年的情況,讓你有所準備?!?/br> 以宓猛地看向自己母親,她不過剛剛回京,好端端的,皇后娘娘如何會問起自己?而且她跟淮寧公主更是素無交集,母親為何會那么篤定宮中會邀請自己參加她的生辰宴,自己的身份可夠不上那個資格…… 而且還要特地請兩個教養嬤嬤教導自己宮廷禮儀和宮中以及京中各大世家之事,那這背后必然是有什么人在對自己打著什么主意了。 韓氏看以宓的反應,便知她是察覺什么了。 她看著以宓有些發白的面色,因著兩人從來也不親近,韓氏也沒有細細把事情揉開來說的習慣,最后韓氏也只是道:“你不必思慮過多,好好跟教養嬤嬤學著,屆時去了宮中,謹慎著些也就罷了?!?/br> ****** 韓氏給以宓挑的的兩個教養嬤嬤幾日后就送到了韓家的溫泉莊子上,韓老夫人和魏國公夫人曾氏都非普通婦人,兩人觀那兩個嬤嬤行事以及教導以宓的內容,立即便知這兩個嬤嬤乃非普通的教養嬤嬤。 及至十余日后,宮中果然送來了淮寧公主生辰宴的請帖,請的不單止是魏國公府的二姑娘韓依玥,還請了從來和宮中素無瓜葛牽扯的以宓。 韓老夫人得了消息立即召了女兒韓氏,陰沉著臉劈頭蓋臉就問道:“說,到底是怎么回事?” “阿曦,你是她的母親,可是這么些年,你問問你自己,為她做過些什么?我知道女婿得陛下看重,可是我不管陛下想讓女婿做什么,誠郡王府又是什么立場,但是宓姐兒和你們誠郡王府沒有關系,你們更不要把主意打到宓姐兒身上,想把她當做棋子來利用!” 母親把以宓當成眼珠子,就像當初把自己當成眼珠子一樣。所以韓氏被訓,半點沒有不滿不悅,只是心中難受而已。 她苦笑道:“母親,我也并不知道宮中想做什么,只是上次入宮時皇后娘娘提起宓姐兒,我便猜到她可能對宓姐兒起了什么心思,雖然我并不想讓宓姐兒卷入皇家的是非,但她跟著回到京中,怕那些都是無可避免的了。我請教養嬤嬤給宓姐兒,也不過是有備無患,免得她對宮中還有外面的事一無所知,到時無意中被人算計了還不知道?!?/br> 其實韓氏并非真的一無所知,慶源帝身體漸差,可是太子卻只有十歲,自家夫君誠郡王是慶源帝的心腹,多年來深得慶源帝的信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