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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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內宮出城的這條路,步騎雜夾的玉輅大駕逶迤慢行,用了一個半時辰。但他們縱馬直入,卻一個時辰都沒到,就到了皇帝親賜的于府面前。 于謙調度有方,京師守衛戰安定天下,約束中官,澄清朝政,雖然國朝不設宰相之位,他卻是朝野公認的“救時宰相”。但凡來訪的客人,都會遠遠地在栓馬樁附近緩轡慢行,以示尊重。 于府的門房久未見到敢直接縱馬闖門的人,大感詫異,待要喝斥,卻見這一行人打著青龍旗幡,不由一愣。 萬貞在于府門前挽韁勒馬,高聲喝道:“請上報首輔,東宮遇刺,前來求助!” 于府的門房嘩然:“姑娘說的可是真的?這可開不得玩笑!” 萬貞取下腰牌,遞到門房面前。 一國首輔的門房,最重要的是要有眼力,能決斷什么人能見,什么人不能見。她這清寧宮的腰牌遞上去,門房仔細一看,臉色就變了,連忙使人進報,又指揮家丁警戒四周,防備有人前來追殺。 萬貞負傷翻身下馬,又將小太子也接了下來。來的途中,為了不讓人懷疑身份,她特意請舒彩彩送來行裝,打扮整潔;但到了于府門前,她卻又將太子的外袍解開,露出里面的臟衣服。 于謙在家休養,忽聞下人來報東宮遇刺,從躺椅上一躍而起?;实鄢鰧m親耕,他這沒有隨駕的首輔便負有安邦定國之責。儲君遇刺,乃是朝政基石動蕩的大危機,饒是他飽經風雨,也由不得心膽俱驚,連外袍都顧不得穿,便急步沖了出來。 萬貞的傷雖有杜箴言包扎上藥,但這一路護送著太子奔到在于府,傷口牽扯不停,仍舊免不了出血過多。全身發軟,眼前金星亂冒,只是強忍著不倒而已。 于謙在京師保衛戰中,與帶著太子出入的萬貞打過幾次照面,熟悉這主仆二人,一見他們滿身臟污,臉上血跡猶存的狼狽模樣,當真是如雷轟頂,脫口驚問:“京師首善之地,東宮國本所在,何方逆賊,竟敢謀逆行刺?” 他將行刺太子的人定性為逆賊,萬貞便松了口氣,雙膝跪下,伏地大哭:“首輔救命!太子今日隨駕出行,半途因故換車,與大駕失散,隨后便遇到刺殺!兩名孫氏近衛護駕闖圍,生死不知;大伴梁芳詐敵引兵,下落不明;奴拼死帶著太子逃出,卻又被瓦刺殺手包圍,若非東宮護衛微服接應,此時太子已是不幸!” 景泰帝既不肯接太上皇回國,又不給東宮安置屬官。于謙身為心腹重臣,豈能不知天意?但他為閣臣之首,除了考慮景泰帝的利益,也要維護法統根基,不能任由皇帝隨心所欲。 太子不過是無辜稚子,若要廢位,有無數的辦法;甚至只要景泰帝在位的時間夠久,皇子們長大后的表現過得去,朝臣出于政權平穩過渡的需要,自然而然都會想將太上皇這一系出身的太子廢去,都不需要景泰帝暗中多使手段。 如今太子在隨駕出行的途中被人隔出來刺殺,于謙震怒之余,不寒而栗,厲聲喝問:“萬侍此言無假?” 小太子站在萬貞身邊扶著她,忍不住哭叫:“是有壞人!貞兒沒說假話!” 于謙面對皇帝可以直顏相抗,但小太子這一哭,他卻是手足無措,一時不知道該怎么安撫。萬貞摟著小太子的肩膀輕聲安撫,止住他的哭泣,抬頭直視于謙,正色道:“萬貞此言,句句屬實,絕無虛假!” 這次的劫殺到后來,殺手從一開始的京師口音,變成了蒙古人種。這其中究竟有多少人參與,涉及了多少利益交換,她不清楚。然而摟著太子籟籟發抖的身體,感覺他外表鎮定下的倉惶恐懼,卻由不得她悲憤填膺:“首輔!萬貞不懂政治格局,不解權力紛爭!可是,四歲幼兒,竟有數十名逆賊持刀追殺不放,太子何辜?” 第九十一章 疾風勁草知節 太子何辜? 這一場發展到后來形成槍戰的刺殺,赤裸裸的將東宮的艱難處境擺在了光天化日之下,也將一生清白自許的于謙逼入了不得不斷,不得不問的境地。 他臉色鐵青的命人備駕,移帖請京兆府尹隨太子的掌旗手去查看刺殺現場,自己卻上了暖轎,親自護送太子回東宮。 萬貞將小太子放到椅子上坐好,對在旁邊的于謙道:“首輔大人,殿下隨我逃出來時不慎撞傷,途中嘔吐發熱,當時為避追兵,沒敢請醫生看傷。還望大人幫忙傳請御醫過清寧宮來,為殿下診斷治療?!?/br> 于謙皺眉:“請御醫為殿下治傷,東宮行帖便可,因何要我出面?” 萬貞慘然一笑,道:“東宮行帖傳醫,來的人……嘿……怕是除了平安脈,什么也判不出來的?!?/br> 于謙沉默片刻,嘆了口氣,問道:“東宮之難,一至于此?” 萬貞垂頭道:“奴縱然錐心泣血,總不如首輔駕臨東宮,親見可信?!?/br> 小太子的注意力都在他們剛才提及的請御醫一事上面,焦急的說:“我不要看醫生!貞兒要看醫生!貞兒受傷了!流血了!” 萬貞柔聲勸道:“殿下別鬧,乖些,首輔大人在這里,您聽首輔大人的,好嗎?” 她強撐許久,此時坐在暖轎坐椅的踏板上,而于謙雖然沒有明說,但這態度也足以讓她放心太子的安危。叮囑了小太子兩聲,便覺得上眼皮如墜重物似的直往下掉,實在支撐不住,歪頭伏在他身邊的椅子上,閉著眼睛沉沉睡去。 小太子嚇得使勁搖晃她的手臂,哇哇大哭:“貞兒不要死!貞兒不要死!” 萬貞的意識還有一絲清醒,本想笑一笑,哄哄太子,但精神一放松,全身便脫了力。幾乎連氣喘粗些的力氣都沒有,就此滑進黑暗的意識深淵里。 于謙也被嚇了一跳,連忙過來伸手試她的鼻息和脈博。 有志向的詩書人都以不為良相,便為良醫自勵,即使沒有治病經驗,也多少懂些脈息。于謙摸了一下她的脈博,便稍稍放了些心,溫聲安慰太子:“殿下莫怕,萬侍只是受傷脫力,不會死的!你別亂動她,省得碰壞了傷口?!?/br> 小太子慌忙縮手,眼巴巴的問:“真不會死?” “真不會死!” 于謙不會哄孩子,語氣再溫和,對于孩子來說也有些生硬。但小太子只要知道萬貞不會死,便破涕為笑,也不坐椅子了,就在踏板上依偎著萬貞,安安靜靜地坐著。 明明是皇室太子,一國儲君,然而在這錦繡繁華的紫禁城中,遇到了致命的危險,卻沒有至親尊長相護,竟然只有身邊照料他日常起居的侍長,才為他出生入死,與他相依為命。 于謙縱然見慣了世事風浪,此時聞著他們身上傳來的血腥臭味,看著他們依偎而坐,卻也有些心酸,趕緊錯開目光,掀開轎簾吩咐:“再行快些!還有,著人拿駕帖去太醫院,請幾位擅長外科的御醫過東宮候命!” 清寧宮不止外觀漆落彩褪,且由于屬官沒有配置,侍從也簡單。偌大一座宮殿,只有孫太后從仁壽宮精選出來的一百二十名宮人和四十名侍衛,連上萬貞和梁芳自己選出來的親信人手加在一起,也不到二百人。 莫說皇室親王,就連京師那些百年勛貴家的世子,氣派都要遠遠超過東宮。 于謙等東宮的侍從將太子和萬貞安置好,問過御醫二人的傷情,在清寧宮略顯冷清破敗的前庭上站了會兒,聽到宮外陣陣迎接御駕回鑾的喧囂,忍不住長長的嘆息一聲,喃道:“為臣者縱有私心,不可為一時茍安,見過不諫,陷君父于不義??!” 主意既定,他便不在東宮停留,吩咐轎夫直過金水橋,請求陛見。 景泰帝第一次以皇帝身份親耕,心中別有一番滋味,回鑾后沒有進后宮,卻將玉輅停在了文華殿,召侍講學士講書。 皇帝好讀書,那是滿朝文武喜聞樂見的事,侍講學士杜寧更是打點了全副精神,亦步亦趨的隨侍在側,等候景泰帝垂詢。 小黃門來報首輔求見時,景泰帝正聽杜寧講解《春秋》,有些詫異的問:“首輔向來行規蹈矩,從不臨夜入宮,你可知他此來何事?” 小黃門回答:“首輔大人沒有說,奴婢不敢探聽。然而看大人的臉色,事情似乎不小?!?/br> 能讓于謙破例臨夜入宮,這事情肯定小不了,這是句廢話。景泰帝略一沉吟,擺手道:“快請首輔便殿安坐上茶,朕隨后就來?!?/br> 待小黃門退出去后,景泰帝又對杜寧道:“杜博士,首輔此來,恐有要事。朕今日怕是不能再來聽講,請博士見諒?!?/br> 杜寧書講到一半,便被人打斷,不悅是有的,但求見的人首輔于謙,這火氣便也冒不出來,連忙辭禮:“陛下身負江山社稷,自當以國家大事為重。讀書隨時可行,卻不爭這一時片刻?!?/br> 于謙到了便殿外,卻沒有進去,而是站在門口,先整理了一下衣裳,又正了正冠帶,確認自己全身禮儀周全,才不疾不徐的跨過殿門,叩首陛見。 景泰帝與于謙君臣相得,日常相處很是隨意。今日忽見他大禮參拜,一絲不茍,心中一驚,連忙示意興安扶人賜座,問道:“愛卿形容有異,究竟何事?” 于謙避而不答,卻舉勿自述履歷,肅然道:“臣得陛下破格提拔,委以腹心,托以國事,知遇之恩,莫重于此。臣無為報,唯有每日夙興夜寐,勤勉任事,以報圣恩?!?/br> 他平時就不愛奉承君上,如此反常的大表忠心,著實讓景泰有些心中發毛,連忙道:“愛卿有事直言,何至于此?” 于謙長嘆一聲,俯首道:“陛下,今有一事,朝野皆知,然而無人敢強逆君意提及??蔀槌颊咦暠菹滦惺鲁龆Y,不予勸諫,卻阿意曲從,只恐并非忠君敬上,卻是陷君不義?!?/br> 景泰帝登基以來,不說政通人和,但擇賢用明,英武果決,有圣君氣象,朝野交口稱贊;若說有什么事與“不義”有關,那便是結成了他的心病的太上皇和太子。 于謙一說,他心中就羞怒頓生,不滿的問:“愛卿臨夜入宮,是來勸朕迎上皇回鑾嗎?瓦刺居心不良,這一年來朕已經五次遣使北上,若也先當真肯放上皇,如何會諸多要求?早該讓上皇隨使者同歸,卻不當推三阻四,僅說不做!” 于謙搖了搖頭,道:“陛下,臣非為此事而來!” 景泰帝訝然:“然則,卿所為何事?” 于謙肅然:“今日御駕出行,東宮附驥尾行,途中因故換車,被人夾行刺殺!” 景泰帝愣了一下,驚問:“你說什么?” 于謙問:“東宮遇刺,陛下不知嗎?” 景泰帝知道太子跟著皇長子出行,一時小心眼讓人換了小馬輦,未必沒有幾分心虛。對于有關太子的事,便刻意不讓人通傳。太子遇刺,萬貞負傷在于府前跪求救命的消息,經過兩個時辰的流傳,宮中耳目靈醒的人都聽到了風聲,只有景泰帝卻是絲毫不知。 乍然從于謙口中聽到消息,他一時竟然反應不過來,喃喃的問:“行刺太子?誰敢?” 于謙回答:“臣已經使京兆府堪驗現場,查明東宮在西直門廢墟前遇截,護衛拼死闖開護衛后,輾轉逃至外坊的蘇杭會館,再遭圍殺。共有二十七名瓦刺殘兵參與其事,東宮侍衛微服接應,使用火器當場將刺客盡數擊斃。血滿會館,連累居民十六人傷亡,尸首枕藉,四鄰戰栗膽寒,不敢出門!” “瓦刺殘兵?瓦刺還有殘兵留在京師?還敢行刺太子?” 景泰帝勃然大怒,厲聲喝道:“十團營干什么吃的?朕重編軍制,組建十團營,正為拱衛京畿!守護軍民平安,怎么他們竟連瓦刺殘兵都搜不出來,竟放任他們在京師游蕩,行刺太子!” 于謙緩緩地道:“陛下,瓦刺殘兵留滯京師,恐怕并非十團營護衛不利,而是另有其因!” 景泰帝一腔怒火,頓時壓了下去,好一會兒才問:“太子如何?” 于謙回答:“萬侍帶太子一路奔逃,不慎碰撞負傷,驚悸不安,高燒反復。據御醫說,太子驚懼過甚,恐有后患?!?/br> 景泰帝松了口氣,又問:“萬侍如何?” 于謙雖然覺得他這關心有些奇怪,卻仍然道:“聞說肩背刀傷入骨,全身多處碰傷,失血過甚,有性命之憂?!?/br> 景泰帝額角青筋跳動,卻說不出話來。于謙望著被他寄予厚望的少年天子,正色道:“陛下,您不知東宮遇刺。然而東宮今日遇刺,朝野上下,都以為陛下不過是心知而做不知而已!” 景泰帝眼睛都紅了,瞪著他問:“你也以為是朕失德殺侄?” 于謙撩起官袍,屈膝下拜:“臣自然知道陛下不至于此!然而東宮處境艱難,朝野間難免非議!今日遇刺之事,更是離奇驚悚!臣請陛下移駕東宮,探視太子,撫慰人心!” 第九十二章 情急反顏相向 景泰帝自從恭賀新元的年節宴后,就再也沒有見過太子。 就像他也不愿意接太上皇回來的心態一樣,不見,他可以安安穩穩的坐御座上,假裝這帝位本來就是自己的,本來就該自己的兒子為儲; 而見了,卻會再一次提醒他,至今為止,很多人仍然稱呼他為“監國”;而最初孫太后賦予他的名分,是“代皇帝”。 他可以選拔賢臣,澄清吏治,一掃太上皇當年在位時因為過分寵信中官,而帶來的妖氛;但他始終無法消除群臣心中,仍然將自己的哥哥,當成帝位“正統”的印象。 于謙的催促,令他既憤怒,又心虛,明明知道作為皇帝、叔父,這種時候理所當然的要去探視太子、侄兒;但想到去了東宮,就要面對萬貞和太子,他就覺得窘迫。 景泰帝不應,于謙便叩首復述了一遍:“陛下,君明臣賢,是國家幸事;叔慈侄孝,是人倫大禮;此二者,乃綱常所在,社稷基石。臣請陛下,移駕東宮,安撫太子!” 景泰帝見他這勸諫一次不成便二次,二次若是不成,恐怕就要來第三次的架勢,不由苦笑,道:“于卿請起,朕依你!依你就是!” 御駕抵達清寧宮時,天色已經全黑了。幾頂琉璃宮燈擁照著的華蓋正從太子寢宮方向出來,與御駕正面相遇,卻是孫太后領著錢皇后、周貴妃探視了太子出來。 兩下相遇,所有侍從都不約而同的屏了一下聲息。明明雙方侍從過百,聲勢浩大,但在這春夜的廣場上,卻透出一股異樣的安靜來。 孫太后平日遇著皇帝,雖然禮法上占著嫡母的名分,但卻從來都不會干等著景泰帝行禮,而是會先開口招呼,讓皇帝避開生母、嫡母并立,禮節不便的尷尬。 但今日孫太后站在丹墀前,見到了景泰帝的肩輿,卻沒有避讓,就在丹墀前穩穩的站住了。不止站住了,她還收回了被太監扶住的手臂,攏袖凝立,攔在臺階前,安靜的望著御駕一行。 這不僅是嫡母對當權庶子的挑釁,還是國朝太后,面對皇帝的俯視:你固然執掌江山,為天下之主;然而,然身為太后,你的嫡母,無論家禮國禮,只教兒子孝敬父母,讓皇帝禮敬太后,卻從沒有兒子見母不拜的規矩! 我站在這里,你,行禮拜見否? 景泰帝與孫太后相處的機會極少,平日多見她溫和婉約的一面,乍然見到她面色冰冷,態度強硬的阻在路前,心中一緊,一種極其復雜的滋味涌上心頭。 即使是在奉先殿內,當著宣廟的神位要求接回太上皇,孫太后也只是以親情、義理、名分等說詞,來懇求他,勸說他,從來沒有歇斯底里的威逼過他。 但在這個時刻,她站在這里,寸步不讓,卻霍然揭去了她一直努力營造的溫情,露出雙方立場相對的本來面目! 他曾經覺得孫太后努力維系出來的溫情虛假可笑,但到了她不肯維系時,他才發現,這東西是確確實實需要存在的!那不僅是因為人心思安,更是因為,如果這虛假的溫情不在,就會將皇室所有紛爭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讓朝野輿情洶涌,使人惡念、妄心叢生,動搖綱常禮法構建的國家基石。 一瞬間,景泰帝忍不住深深地嘆了口氣,示意轎長放下肩輿,步行走到孫太后面前,俯首行禮:“母后,兒子監國不力,以至太子遇刺,特來向您請罪!” 孫太后已經做好了與景泰帝翻臉的準備,卻沒想到,這年輕氣盛的皇帝,到了這個時候,竟然肯向她低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