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節
步微行沉默了一瞬,他緩緩抬起頭,“是兒臣的錯?!?/br> 皇后笑著搖頭,“怪不了你,倘若是我,也無法心無芥蒂地同一個間接害死生母的女人共處,這些年來,你心中不怨我都已經難得了?!?/br> 步微行道:“不敢怨?!?/br> “母后對兒臣有養育恩情,不敢怨?!彼恿诉@么一句,怕她誤會。 皇后露出滿足的微笑,好像只要這么一句話,對她而言已然足夠。 皇后看著他,這張臉其實同她生得一點不像,輪廓像極了文帝的凌厲跋扈,是那種一見便令人氣為之奪的臻至極美,一雙鳳眼狹長而銳,鼻梁挺拔,薄唇色澤微淡了些,皇后看著看著,便不自覺地露出一抹笑意。 “我還記得你母親?!彼粍勇暽?,皇后卻自顧自說了下去,“她是我選進宮的,是一個不可多得的大美人,也正是因此,后宮那么多嬪妃,獨她能讓陛下垂青,但禍事,也自是由此而來?!?/br> 步微行道:“陛下殺了她?!?/br> 皇后緩慢地點頭,“是。你母親那時,也是心氣兒高不肯服人,對我的后位盼著取而代之。我與她幾乎同時懷孕,我身體虛弱了些,胎兒不易保住,更是在初懷上時,被人暗算險些滑胎。當時陛下已有證據是馮婕妤所指使,但為著她身懷六甲,我便說讓她搬到若幽宮里去住,一切待孩兒出世再商量處罰?!?/br> 這是步微行不曾知道的,老嬤嬤從未對他說過,他略有震驚,漆黑的眼起了一絲風浪。 皇后道:“我知道你母親不恨我,只是不論這鳳位上坐的人是誰,她都必須下手,斬草除根。紅花不至于使我滑胎,那時,卻讓我的身子急轉直下,陛下幾度勸我用藥墮了孩兒,我卻不愿,死活不肯。我一意孤行,孩子自終也沒有保住。我從昏睡之中醒來時,得知婕妤被賜死的消息,可惜了一陣兒,但我卻再不能對她有一絲善意。如愿,倘使我一早知道你是她的孩子,只怕我也……無法接受你?!?/br> 皇后雖是寥寥幾語,有為陛下開脫之意,卻還是令他如落深淵。 他嗓音微啞,“兒臣……從來不知?!?/br> 他從未怪過皇后,自以為已是仁至義盡,可他……怕。 怕有了二十年母子深情,被一朝戳破謊言,付諸東流。倘若注定要失去,他寧可從不曾拿起,至少還能成全他的孤傲倔強。 “對不起?!?/br> 皇后握住他的手,溫暖柔軟的手掌,一股暖流從他的心尖涓涓淌過。 皇后和煦地揚唇,“你信母后說的?” “信?!?/br> 皇后在他的手背上拍了拍,“你長大了,如今不管事實如何,我們已經做了二十年母子,又豈能說斷就斷。你在外頭,不告訴母后便娶了妻,我雖然生氣,但卻更擔憂你被文官的言辭所擺布、左右。等這事過去了,母后為你和阿祁再辦個儲君的婚典,讓普天之下的王臣為之同賀,你說可好?” 他啞然,不敢再看皇后如信風捎來三月綠意的眼波,回了幾個字,“謝母后?!?/br> 他們執手相看淚眼,文帝聽不到說了什么,只看到母子二人親密更勝從前,細想皇后對自己的疏離、拒絕,沒忍住心頭的無名怒火,手掌身隨意至地拍在花籬上。 那被連連辣手擊打了數十下的籬門,瞬間傾塌崩落。 清脆的斷裂崩壞聲,讓皇后與步微行一同扭頭,目光正詫異著,他也張了張嘴,想喊著什么,那竹架掉落下來,照著皇帝的后腦就是一記悶棍,泥灰混著花粉,在那一棍之后,紛紛覆落糊了他滿臉…… 第71章 闖宮 皇后面無表情地起身, 拂袖而去,竟沒有多留意一眼。 文帝火大,沉怒地推開花架折身便要回去, 內侍官點頭哈腰跟在后腳, 還得耐心斗膽查探陛下后腦勺的傷勢。 翡翠湖畔,只剩步微行一個人, 盤里的橘子層層疊疊堆得一絲不亂,他蹙了蹙眉, 目光里掠過一晃即逝的恍惚。 云娘將這段時日的賬本拿與霍蘩祁, 卻見她精神懨懨, 對生意也毫無熱忱,與昔日大相徑庭,不由詫異地問道:“這是怎么了?阿祁是遇上了麻煩事?” 她的夫君毫無消息, 怎么不算麻煩,霍蘩祁托著粉腮,幽幽長嘆:“師父,你和莊叔有分別的時候么?” 原來是為這事, 云娘笑道:“自然是有的。成婚那會兒,我不得見他,他也不能來見我, 那時他跟著他大哥上山砍柴,摔傷了腿,我心里頭急啊,可卻不能見他, 忍了一個月嫁過去才得知他腿腳好利索了,可算將我擔心壞了。阿祁,兩人即便再如膠似漆、如影隨形的,也總有個分離的時候?!?/br> 婚后小別,固已難過,還不揣摩不到夫君吉兇,霍蘩祁更是提心吊膽。 將賬本擱在手邊,隨意地翻了翻,進賬不錯,她卻又不想看了,信口問道:“今日怎的只云娘師父一個人在,裊裊去了哪?” 云娘挨著她端坐,手執了一壺碧螺春,娥眉一彎,“阿祁不在銀陵時,發生了件罕事,前不久那顧公子上蕭氏退了親?!?/br> 一句話令霍蘩祁木了木之后,云娘卻又可惜地一嘆,“只是,那顧公子身染惡疾,只恐是為免拖累了蕭氏阿綰,銀陵名醫眾多,連我那口子多年的寒腿都快治好了,卻說拿他的病無轍,想來是……形勢嚴峻了?!?/br> 霍蘩祁驚訝地闔上了賬本,手背險些碰落了案邊燭火,“顧公子得了大病了?裊裊去見他了?” “沒有?!痹颇飺u搖頭,“起先顧家的管家來過一趟,求裊裊過去見一見,她去了,之后便沒再去第二回 ,我心里想著,裊裊與顧公子的關系不簡單,不敢貿貿然問她心事,她近來避著咱們,左邯急得像熱鍋螞蟻了,她也閉門不見?!?/br> 霍蘩祁幽幽嘆道:“左邯是傻?!?/br> 裊裊與顧翊均之間的情誼,縱然是不能藕斷絲連,卻也不是尋常人能比得過的,他們是彼此的萌生,是彼此最初的心魂所系。 “我去見裊裊一面?!?/br> 霍蘩祁回綢莊,沐浴凈身,換了素凈的白袍,裊裊正在映著夕陽的軒窗下丹青作畫,霍蘩祁一來,便遮住了她大半的光,宣紙被一團陰影罩落,她正微慍,一見是霍蘩祁,烏云褪了個干凈,“阿祁你回來了?” 她的臉頰透著一股難以言述的蒼白,無怪左邯日日憂心如焚,霍蘩祁趴在她的窗口,隔著斑駁窗欞、如血落日,她將裊裊懸于筆架上一只霜毫把玩在掌心,微笑道:“裊裊,你同我說實話,顧翊均,你到底是忘還是不忘?” 一見面她便問這個,顯然是不肯委婉的了,裊裊也不再隱晦,“不忘?!?/br> “為什么?” 她記得走之前,裊裊態度決絕,她也以為,她與顧翊均之間情仇已了、恩怨兩消了。 裊裊擱置了筆,一朵墨跡將涸的西府海棠溫婉待放,舒卷有余情,似她杏眼橫波,顧盼生姿,“他對我無情,我就忘了,若有情,我記他一生一世?!?/br> 這話倒沒錯,兩人有情,迫于無奈不能在一起那是令人感傷,只是,“裊裊你覺著他對你有情?他退了婚是為了你?” “我不知道這個?!毖U裊搖頭,“他為了誰退婚都好,我并不在意?!?/br> 只是臨走之前,她見過顧翊均,他的被褥之間彌漫著一股沖鼻的血腥氣,雖被藥味與檀香籠蓋,可她卻自來心思細膩,藏不住瞞不過。他不肯教她瞧見,始終用故作無意地用胳膊掖著被角,是怕她擔心,也是真不愿意她為了同情回到他身邊。 他們之間的事,霍蘩祁不好插手,裊裊也正是不知所措,才將自己關在房中數日,但見了她卻又覺著,她雖無奈、傷痛、彷徨、茫然,卻并不困囿拘泥于一事,作畫刺繡也算是怡情了。 說了兩句,裊裊提到顧翊均,自然不能不想到他交給自己的東西,于是轉達給霍蘩祁,“阿祁,我有一樣東西,是他給的,說讓你轉交太子?!?/br> “嗯哼?那是什么?”顧翊均對她倒算是照顧,每回他送東西一定送頂好的,這次給步微行的不知該是什么。 裊裊從簾鉤底下取了一只垂絲海棠錦紋香囊,隔了軒窗交到霍蘩祁手中,“我沒拆開看過,他既然讓我們轉交,應當是信任的,阿祁若是想看,可問太子殿下?!?/br> “放心,我知道的?!被艮榔钍樟讼隳?,愈發堅定了要進宮一趟的念頭。 文帝日理萬機,卻也聽聞顧翊均的身子江河日下,問內侍官,讓太醫院跟過去幾人,今日回來,四個太醫說了一般無二的話,“顧公子內外兼傷,風邪入體,又積郁成疾,臣等的藥方最多治標,不能治本,倘若一直惡耗下去,回不到秀宛,人便先……” 文帝撫須,沉了眼,“回不到秀宛?” 太醫兩股戰戰地跪倒,“陛下恕罪,是臣等學藝不精,無法為顧公子治疾?!?/br> 文帝揮袖退了這幫庸醫。 有些麻煩。顧翊均的身子當真不好了?文帝煩躁地摁住了龍案,這個節骨眼兒上若是真出了差錯,斷了顧氏這條線,那么多東西,恐怕無法一次全交到他手中。 霍蘩祁出示了皇后賜的令牌,暢通無阻地入了內宮,經由人指引,繞過莊嚴宏大的天子殿,宮墻林立,琉璃瓦花色輝煌,她被晃得一路瞇著眼睛,渾渾噩噩地闖入了東宮。 守備的禁軍早知她手中有塊令牌,卻不敢攔,近來陛下事事都得順著皇后心意來,要果真攔了皇后的令牌在外頭,后果他們承擔不起,于是霍蘩祁忐忑地就這么闖入了宮闈。 第二次來東宮,過了一個年,又煥然一新。 云樹連綿參差,墨綠的光婆娑搖曳,主殿比天子明堂稍矮半丈,但也是巍峨堂皇,池沼、斜橋、假山、游廊星羅棋布,又嚴謹肅整,她看了好幾眼,憑著記憶才摸到他的書房。 東宮與別處不同,是沒有一個侍女的,主殿門外只有十六名持劍衛軍把守,霍蘩祁一襲璀璨秋海棠色拂過眼角之時,灼灼耀眼,令人不得不矚目。 他似有所察,隔得遠遠地,就能看到她飛奔過來的身影,滿臉喜色,他驀然勾唇,才一起身,隔著一方書桌,她就撐著手,一下跳到他眼前,近在咫尺的臉龐倏忽湊過來,給他一個劫后重逢的安慰吻。 這回她特意沒抹口脂,以免又讓他被手下笑話。 親完了,她才從桌上爬下去,險些帶落整摞公文,她趕緊乖巧地替他整理好,臉頰紅撲撲的,還沁出了汗,他問:“跑這么急做甚么,我就在這里?!?/br> 霍蘩祁摸摸臉蛋,羞澀自不必說,還有一絲怨怪?!跋肽惆??!?/br> 他繞過來,抓住她的一只手,“只讓你不用跑這么急,什么時候來,都可以?!?/br> 他的眉目溫朗如月,一見到她,那身冰冷化了潺潺溪水,高曠之氣猶如洗練過一般澄明。這才是少年人該有的姿態,皎如芝蘭。她眼睛不眨地聽他說罷,歡喜地問:“我可以跟你同???” 步微行點頭,又搖頭,“你生意不做了?” “反正一時,還接管不過來?!?/br> 離開太久,霍蘩祁一回來,暫時有些力不從心,一些事尚需磨合,但新婚小夫妻一刻也不愿分開,霍蘩祁想了個折中的法子,“要不我以后都在這里陪你,讓他們每日把消息遞到東宮來?我就在這里遠遠地頤指氣使,你說好不好?” “不好?!贝蚶硪粋€綢莊,不是打理一個朝堂,她每日處理的事須事無巨細。 他這一拒絕,霍蘩祁的臉蛋瞬間便垮了,步微行捏了捏她的臉,“等禁足過了,我去與你同住?!?/br> “真的?” 她一時沮喪一時欣喜若狂,讓人無奈又喜歡。 霍蘩祁只想著,太子殿下住她哪兒,多有面子!她能養活一個如此尊貴的男人了!說不準,以后得替她的店鋪換個名兒,不如叫“臥龍莊”好了,讓別的綢莊老板知道什么叫既俗氣又氣人。 “阿行,你近來在書房做些什么?” 太子殿下清咳一聲,“無事,處理些政務?!?/br> “這樣?!彼c了點頭,然后飛快地跳到他身后,一個不及防,那幅攤在他桌前的丹青赫然入目。 荷綠衣裳,雙環飛髻,一個嬌俏玲瓏、身段兒婀娜如柳的小女郎躍然紙上,霍蘩祁“哈哈”一聲,男人微微懊惱,扯過她的手腕要拽回來,但霍蘩祁已經看到了,笑嘻嘻地踮起腳跟,呼吸又軟又輕地打在他的下頜上,“你在處理這些‘政務’?” 他盯著她的眼睛,漸漸深沉、不可見底。 霍蘩祁的手偏要不合時宜在他腰間亂掐亂抱,他讓她胡鬧了一會兒,低聲道:“原來——你是‘這么’想孤?” “咳咳?!被艮榔钫A苏Q劬?,噙水的眸子里俱是虛偽的困惑。 一炷香的功夫之后,霍蘩祁入宮的消息被捎去了天子耳中。 這宮中所有人都是文帝眼線,霍蘩祁大喇喇闖入宮闈,文帝不能不知,聽聞她入了東宮,文帝知曉霍蘩祁手中有皇后賜得令牌,也不愿追究了,信口問了一句,“他們說了些什么?” 內侍官咳嗽著,拂塵一晃而過,老臉竟有幾分紅,“鉆進了床幃之后,到這會兒還沒出來,殿下行事嚴謹著,門窗大鎖,老奴卻沒多長只耳朵,聽不著啊?!?/br> 文帝:“沒多長只耳朵你知道他們……咳咳,鉆進去了?” 內侍官一攤手,特無辜,“陛下,難道這還用猜么?”都是過來人,誰心里還沒本賬呢。 皇帝無力地揉了揉額角。 混賬,放肆,不成體統。不能讓旁人聽見,他在心里頭罵罵總是可以的。 第72章 溫存 有一個疑問, 霍蘩祁本該在芙蓉鎮大婚那晚便問出口,但那個紅燭昏沉的夜里,她不敢破壞片刻旖旎, 回銀陵一路上又被他處處壓著欺負, 霍蘩祁更是沒機會問,到了今日才終于問出了口, “你當真不怕為了我得罪陛下?” 仰面而臥的兩人,只見帳頂一簇一簇雪絨花繡在藏藍的褥上, 微風襲來, 宛如星海般泛起銀浪, 紅漆的牙床圍欄,將他們困在方寸之地,暖帳間一股喧囂散盡曖昧頹靡的氣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