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節
“我還真沒怕過?!彼嶂^, 淡淡揚唇,倚在深陷的枕頭上的臉俊美如儔,眼眸深邃而溫眷。 他這個人的生活習慣,板正而無趣, 霍蘩祁發覺他即便睡著了也是一絲不茍的姿態,不肯挪動一下的,睡前是什么姿勢, 醒來仍是一樣,如果不是她在褥子里又滾又鬧,單他一個人睡,到了第二日連被角都不會挪動半分。 更令她嘖嘖稱奇的是, 他裝睡的時候,她從來都發現不了。 所以她還從來沒在一張榻上,以如此角度看到他近距離地側過臉,霍蘩祁心動得不得不克制地在被褥下捏住大腿,滿腦子香艷的余韻。 經過一幅畫引發的慘案,她腰酸背痛,連爬下床的力氣都沒了。 他伸出長臂一抓,嬌小的女人被他一把帶入懷中,被褥子捂得溫熱的胸膛,熨帖而寬厚,霍蘩祁臉頰一紅,也乖巧地不動了。 他的下巴抵在她的頭顱之上,呼吸淡淡的,她的釵、步搖、幾粒碎紅瑪瑙珠都散落在枕上,冰涼的珠子沿著凹陷的枕滾入她的脖子里,又涼又癢,霍蘩祁忍不住咧開嘴唇笑了兩聲。 步微行道:“我也是前不久才知道,母妃——并非全然無辜?!?/br> 霍蘩祁耐心地聽著,等他一字一句將所有事實娓娓道來,霍蘩祁聽罷,心下已然明了。馮婕妤起初是無辜的,她未必愛陛下,卻被選入深宮,但她為了權勢害皇后的兒子胎死腹中,最后誕下死嬰,依照陛下對皇后之愛重,他自然不能容忍。 “圓圓,我——該怎么辦?” 他倒來問她了。 霍蘩祁也跟著深深一嘆。 是了,她的夫君自幼便不曾享受什么親情關愛,她好歹有母親相依為命的,不過可惜也是病急亂投醫,霍蘩祁搖頭表示不知,因著他家里太亂,她也需要好好想想。 但他這么一問,霍蘩祁倒想起一樁事來,“對了,顧翊均有封信讓我轉交給你的,我看那漆上封著龍紋,說不準與陛下有關,我拿給你看?!?/br> “顧翊均?!彼久?,忘了還有此事。 霍蘩祁掀開藏青被褥,正待下榻去,腿才一分開,便疼得“嘶”一聲,險些摔下去! 步微行從身后扶住她的胳膊,霍蘩祁慌亂地拉上褻衣,將里頭桃紅的小肚兜藏得緊緊的,嗔道:“都怪你!” 她挑起那件翠綠留仙裙,被他撕得只剩下一堆碎布,霍蘩祁嗔怪地將外衫扔給他,“你看看!要賠我?!?/br> 他坐起身,倚著微冷橫欄,垂亂的墨發有一絲輕佻,襯得他眉眼不正,邪氣得緊。 步微行點頭,“賠?!?/br> 她小氣、愛財,這些小毛病在他眼底無足輕重,本身她要的東西,在他眼底便不值一提,正好富余,他也樂意給。 打情罵俏是情趣,霍蘩祁總算是完成了信差的任務,他抽過信,修長的指挑開金漆,霍蘩祁說的不錯,這種龍紋的確是他皇商慣用的圖騰,但倘若他沒記錯,秀宛顧家世代不與朝廷往來,絕不私交官府,更不用提,是為皇帝買賣貨物。 他蹙了眉,霍蘩祁也跟著有些緊張,這封信極薄,單拈在手中,也知曉里頭沒幾張紙,步微行只抽出了兩只信紙。 紙張也極普通,一張上繪著一幅圖。 十余種兵器,刀槍劍戟、斧鉞鉤叉、镋棍槊矛,這圖并非工筆細琢,而是一張普通的圖樣原稿。 霍蘩祁是門外漢,只認得幾種,詫異地指了指這張紙,“兵器?” 步微行沉了眉眼不答,抽出第二張紙,也是一張圖。 這張是銀陵東城,勾欄瓦肆、秦樓楚館會所,是人煙阜盛、達官貴人絡繹不絕、五陵年少爭纏頭的地界。而畫中一座不起眼的花樓被顧翊均極有耐性地勾勒出,用朱砂在一截其貌不揚的短亭下點了月牙。 步微行放下圖紙,淡淡道:“孤總算明白,顧翊均為何獨獨流連秦樓了?!?/br> 單是找女人,為了氣他的母親大可不必,只消他養幾個外室,必堵得顧老夫人說不出話來?;侵腥叹帕鹘杂型鶃?,確實是絕佳的傳遞消息的商衢。 霍蘩祁仍是不明白,這和顧翊均風流成性有何關聯。 “阿行,這又是畫的什么東西?” 步微行將紙折起,信封被他緩慢撕開,霍蘩祁正怔忡著,只見這信果然別有一般心思,里側竟也有字,是一句念不通的話,前言不搭后語。 步微行解釋:“這是暗語?!?/br> “解什么的?” “沒想到,”步微行淡然一笑,“顧翊均明著是顧老夫人的孝順兒子,暗地里竟是陛下指派的皇商。這是他受命于陛下,私煉并私運入銀陵的一批軍械?!?/br> 無怪顧氏的尖刀船吃水嚴重,原來是運送的鐵器。且是給他的。 霍蘩祁似懂非懂,但她明白的是,這不是一樁小事,而步微行自己毫無隱瞞。她脈脈地翹起了唇,在他的臉上送了一個一絲不茍的吻。 一動卻又扯痛了她的傷處,她疼得柳眉一高一低,小臉糾結苦不堪言。 步微行扶住她的香肩,坐好,“孤去拿藥?!?/br> 他要起身,霍蘩祁忽地摁住他的手腕,他微訝,卻見她十分嚴肅地問:“東宮沒有女眷,你哪兒來的藥?” 步微行敲她額頭,為她的嚴肅認真而嗤笑,“別人沒有,你不會來么?!?/br> 霍蘩祁捂嘴:“你原來守著我?” 他不答話已走下了床榻,那撇過去的一眼,宛如無聲的嘲笑。她仰頭,絕望地倒在被褥里裝死,只希望有人好心送她一塊豆腐。 事實證明了他是對的,她不但來了,還主動送自己給他……欺負。 抹了藥膏,霍蘩祁飛快地套上鞋襪,拍了拍臉頰。他的宮人果然送來了一套新的翠衣羅裙,霍蘩祁緩慢地披在身上,系上流蘇瓔珞,此時窗外星斗滿天時分,東宮的四季蘭吐露飛翠,幽香沁人。 步微行將桌上半成的丹青卷起,插落素青的長頸汝窯大瓶,畫中是她翠衣羅裳的面貌,他送來的也是綠裳,連同當初在船上,他讓人備的女子衣飾,也無一不是碧玉般的翠綠。 霍蘩祁不留神將心底的疑惑喃喃道出。 步微行坦然不言,將被她弄亂的公文一摞一摞撿起擺上案,眼眸微垂,似有笑意。 他的腦海之中,只有她一襲青衣在雨中狼狽奔走的模樣,她又倔又犟,又迷糊,魯莽地推開他的臥房門的模樣……大抵是習慣了,總覺得她就該是那一身荷綠羅襦,簪著方采擷的新鮮白花的小姑風貌。 霍蘩祁還以為他又促狹了,但心里明白他不會,但因著不是什么大事,她也就不計較了。 “我其實并不喜歡綠裳?!?/br> “是么?!?/br> “是的?!被艮榔钸€以為他不信,解釋道,“以前,我跟著阿媛她們一塊兒出去采茶,可她們嫌棄我,嫌棄我的阿娘,見著我便譏諷地酸幾句。我一張嘴說不過她們,又煩她們總盯著我不放,我便想了個辦法,換上茶葉顏色的衣裳,他們要是興致不高時,就不會注意到我了?!?/br> 聽完她“可憐”的遭遇,步微行立直了身向她走過來,霍蘩祁惶惶然地抬起眼,眼波明湛,宛如秋水澄空。 步微行嘆道:“你幼時,受了不少苦?!?/br> 這是他未曾參與的十五年,在他介入她的生命中之后,這樣的羞辱和難堪,絕不再有。他在心底,問自己發誓。 霍蘩祁眨眼微笑,“是么,我倒不覺得有什么。如果是不重要的人,口舌之利她們愛逞便逞了,傷不到我一點。更何況,我從小沒有什么親人,只與母親相依為命,我要是太尖銳刻薄,讓她們群起而攻,我豈不是要落得更慘?” 能屈能伸,倒也是。 步微行眼眸微深,“下個月,孤讓你見個人?!?/br> “是什么人???” 霍蘩祁好奇,這時候還有什么人,能讓他如此看重。 步微行曲指,敲她的額頭,“見了便知道?!?/br> 他一旦隱晦,便總有好事發生。譬如來銀陵之后唾手得來的綢莊,月下畫舫相邀,從樹下跳下來他突然現身……他只要一流露這種帶著點神秘和驕傲的神情,霍蘩祁便預知道,一定是天降鴻運了,這一次也許還不止有好事這么簡單。 黃昏照水時分,秉燭而來的內侍傳喚,文帝請他們二人入披香宮一見。 霍蘩祁有些緊張,畢竟她是憑著一塊令牌斗膽闖入禁宮的,更何況兩人光天化日在他寢殿里胡鬧了一番,她羞恥地抓了他的玄袖,太子殿下將人從懷里硬生生拽出來,由不得膽小怕羞,不容置喙地帶著新婚太子妃往披香宮而去。 這一回陛下應比上一次還難說話一些,霍蘩祁心想。 但人常說“圣心難測”也不假,霍蘩祁便全沒料到,今日入宮會是這么一副局面。 第73章 夜談 文帝不追責她擅闖宮闈, 只拿了一些奏折給霍蘩祁讀。 她與步微行跪坐在一處,身前滿摞的文章奏折,見文帝不像是在開玩笑, 霍蘩祁猶豫地又看了眼步微行, 他神色澹然,并沒有阻止之意, 霍蘩祁便硬著頭皮取了一本折子。 士大夫寫的文字晦澀拗口,繁瑣難讀, 霍蘩祁連基本的句讀功夫都不扎實, 看了幾眼, 為難得小臉微白,滿殿的人似乎都在等她開口,她環視一遭, 求助地望著步微行的側臉,他卻連下巴都不抬一下。 她死了心,慚愧地將折子緩慢地放下來,文帝擰眉盯著他, 目露不悅和困惑,霍蘩祁只得老實巴交地承認:“陛下……我……看不懂?!?/br> 文帝微訝,“你沒讀過書?” 關于這一點霍蘩祁還是要掙扎一個回合的, “也、也不是完全不識字的……” 她素來敬仰讀書人,便覺得自己才疏學淺,實在是不夠看。幸得她經營的生意,只消識得些字即可, 不然于她又是一樁麻煩。 文帝聽罷,卻不責問她了,轉而沖步微行道,“這是你千挑萬選,看中的太子妃?” “朕從來都不曾允諾與你,可以予你擇妻的權力?!?/br> 步微行眼風不動,仿佛皇帝那句話在他耳中不是問難,而是一樁閑話家常的吃飯瑣事,薄唇微動,“她配與不配,兒臣自己做主?!?/br> 文帝攤手,鏗然一聲,石青硯臺打翻在地,他皺眉語重心長道:“這么一個不通文墨的女人,做太子妃如何服眾?你這是在刁難朕!” 說罷,皇帝又問:“朕讓顧翊均給你的東西收到了?” “已知,還未取?!?/br> 他說他知道了,可半點都沒有形于顏色,文帝心中也曾琢磨,他為他準備的大禮,是給他的一柄天子之劍,這批軍械和兵器,是為了克制住黃氏在京畿部署的三門六軍,逼迫他們讓步。 他以為,至少這個兔崽子該說一聲謝。 但是沒有。 霍蘩祁緊張兮兮地夾在兩人之間,又恨自己丟臉了,臉頰又紅又白的,一時難堪到了極點。 好在文帝暫時不予理會她的存在,專注沖步微行發難:“朕方才拿的,是百官彈劾你的奏章,里頭不乏尖銳抨擊霍氏的言辭,你看看?!?/br> “不必看?!彼従彄u頭。 文帝冷然道:“為何?” 步微行淡淡道:“我只想知道是誰罵了我的女人,不必讓穢語污了耳朵?!?/br> 大殿里安靜極了。 霍蘩祁也恨不得找個地洞鉆進去。 這番話文帝年輕時也說過,只是到了如今碰上兒子,方能體會得幾分當年先帝的心境??戳藥籽刍艮榔?,他揮了揮衣袖,“朕讓人查過霍氏,母族白氏祖籍是銀陵人,是白御史的外孫女?” 霍蘩祁一愣,倒忘了外公以前是朝廷中人,但官應該不至于大到讓皇帝也記著才對啊。 步微行頷首,“是?!?/br> 印證了心中猜想,文帝悵然地搖頭,“一兜一轉,必有因果啊?!?/br> 說到白家,文帝當真是又愛又恨,當年的御史白央耿直忠諫,詞鋒迫人,但政見與他從來都不合,他也頗為不喜他咄咄逼人,換了旁人早找個由頭罷了他的官了,對于自己的啟蒙恩師白央,文帝記著師恩,只令他左遷憲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