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節
言諍同殿下的交情,陛下心里門兒清著,這回是真下了狠手了。 圣旨已宣下,請步微行與霍氏小女一道入銀陵,圣旨之中并未認可霍蘩祁太子妃的身份,陛下是怒極氣極,自然不可能認的,步微行沒說什么,將言諍喚到了一旁。 言諍不明其意,連句恭喜的話都來不及說,只聽殿下負著手吩咐道:“啟程之時,你借一匹汗血寶馬,速去涼州,請先生回銀陵?!?/br> 言諍惑然不解,“少師大人?屬下沒記錯的話,他被發配涼州已經快十年了,當年陛下曾說,十年當歸,如今正是歸期?!?/br> “額,只是不知道殿下……”言諍見他凜然不言,便多嘴了一句,“不怪屬下多嘴提一句,當年少師大人可是狠狠觸了一番陛下的逆鱗,如今即便再回來,也不能同以往再在東宮任職,在銀陵做一白衣卿相,已是天大的恩賜了?!?/br> “孤知道?!辈轿⑿姓Z調澹澹,清冷的眼眸穿透一樹墨梅繁花,落在庭院之中忙碌的霍蘩祁身上,那眼神里,有積雪初融的涓涓溫柔。 第69章 回城 云娘的織錦手藝好, 雖然老板不在,但彼美人的進賬一直不減反增,見裊裊一個人上下打理, 云娘心善替她分擔, 裊裊才得了半日的閑。 她去取水,才走到前堂, 迎面卻撞上了顧坤,這是顧家的老管家, 素來是跟在顧翊均身旁的, 以往對她頗多照顧, 裊裊問了安,疑惑地問明他來意。 不過一個月不見,顧老管家仿佛又老了十歲, 兩鬢生了一蓬華發,眼角似被縫合了一般,幾乎看不見眼白,卻一見他老淚縱橫, “裊裊,算老朽求你,去見一見公子罷?!?/br> 他攀著裊裊的小臂, 那雙手顫抖得厲害,裊裊微驚,卻不敢貿然答應,“怎么了?是發生什么事了?” 顧坤風塵仆仆, 以往精神矍鑠的一個老人,此時卻猶如風燭殘年般無助,“公子退了蕭家的親事?!?/br> “什么?” 裊裊詫異地退了一步,只見顧坤又徐徐點頭,“是,公子本不愿來銀陵求親,更沒想到竟然在銀陵重新遇上了你,他心里更是抗拒得厲害。前不久來綢莊一趟,回去之后又大病了一場,那晚我跑遍了銀陵找了十幾個大夫,都說他積郁成疾,公子原本身體底子便不大好,入了冬藥便不曾停過,這個裊裊你是知道的,這一病更是險些去了半條命?;杳粤巳?,這才醒過來,醒來卻執意要退了蕭家的婚事,上門賠了不是,那蕭女郎也是烈性子,應承得很是爽快。只是回來后,公子便一病不起,臥床如今,時而醒時而昏睡,斷斷續續的,反反復復地發著燒……” 老人哽咽聲聲,如泣血般讓聞者潸然,“老朽是實在沒有辦法了。裊裊,你就算念著恩義一場,也好歹去……見他一面?!?/br> 他的雙手顫巍巍地摸到膝蓋,便要跪下,裊裊受不起,見左邯正巧侍弄花草而來,喚道:“左邯,你幫我一把?!?/br> 左邯扔了花盆,搶入涼亭來將顧坤一把扶住,兩人合力將腿軟的老人攙到亭后,待看清這溝壑縱橫的衰老的臉,左邯也不禁胸口一震。這老人是跟在顧翊均身旁的的下人,他見過數面,自然記得,又不禁轉頭望向了裊裊,猶豫不舍地流連她的臉龐。 她對裊裊的心意,綢莊上下無人不知,連她自己心中,也該是有數的,但她始終疏離,不肯予他僭越的機會,左邯心知她心中還沒有全忘了顧翊均,他愿意給她時間,不逼著她,但是顧坤的到來卻又讓他心慌意亂。 裊裊拍著老人的背,替他順氣兒,“坤叔,我同顧公子已經無關了,您讓我去看他,是逼著我與他藕斷絲連?!币婎櫪ひf話,她蹲下來,便仰視著顧坤,目如繁星,“他既然病得嚴重,就該找更好的大夫,我去了又有何用?” 顧坤驚詫,老淚沿著干癟的臉滾落,“你現在,當真對公子要如此無情?” “我……” “裊裊,你是不是……恨著他?” 是不是恨他? 裊裊與左邯一時怔住。 良久之后,她搖首,輕聲道:“我為何要恨他,坤叔,我不恨的?!?/br> 顧坤拉住她的手,在她的手背上輕輕拍了拍,“消息遞回秀宛了,不敢讓老夫人知道事態的嚴重,可老夫人卻仍在信中逼著他娶妻。裊裊,顧家的境況你是知道的,公子自幼不敢拂逆夫人心意,可這是頭一回,他為了你,鐵了心不肯娶蕭女郎。即便,即便你不領這份情,念著主仆一場,你竟一眼都不愿施舍他?” 老人越說越激動,大口喘氣又兼著咳嗽,裊裊心善,一時迷惘又難受。 “我……” “裊裊?!弊蠛运砗蟮吐晢玖怂拿?。 她拍著老人的脊背的手微微一頓,不待她回眸,左邯已蹲在她身側,“裊裊,即便是為著顧老先生,你也該去看一看他。我心里覺著如此,倘若真無情無愛,何懼于再見一面?我不希望,你躲他一輩子?!?/br> …… 裊裊卸了手中的差事,與顧坤上了顧翊均現下的宅邸。 銀陵北城,背臨青山碧水,是不可多得的休養圣地,但宅子里卻沒幾個下人,寥寥落落幾個家丁,連個侍女都不見,這與出門在外不論何時都紅妝為伴、娥眉成行的顧公子一貫的行事差得太多。 顧坤援引她入門,才到木窗下,忽聽得舍內一聲壓抑的咳嗽聲,裊裊的心忽如一池春水被攪亂,毫無防備之間,木門拉開,飄出一股濃郁的藥味。 顧坤道:“公子已經醒了?!?/br> 裊裊頷首,竹舍雅間,顧翊均正微微低頭,啜飲著清茶,他的臉色白如薄紙,一戳即破般脆弱,仿佛一伸手,便讓他化了煙去,裊裊也忍不住心底泛酸,何等意氣風發的顧公子,竟落得如今這般病態! 裊裊強自忍住鼻翼之間的酸澀,顧翊均恍然抬起頭,只見曦光恬淡,她窈窕的身影被天光籠罩,似春水般泛著柔,他瞬間胸口一痛,側倚著拔步床,溢出一絲溫笑來。 “是不是——幻覺?” 裊裊艱難地走過去,此時顧坤已退了,安謐的靜室內,只余他們二人。 他看清了一些,溫潤的眸,蒼白的面容,剎那滿溢出無邊狂喜,“裊裊!” 她“嗯”了一聲,輕聲道:“來看看你,病好些了么?” 顧翊均自小風流羸弱,小病沒少生,以往他發燒難受,她便總是陪著他,隔著被褥拍他的胸口,哄他早點安歇。 從裊裊離開秀宛,他知道徹徹底底失去她開始,那時不時的胸口抽痛,那午夜里輾轉反側的難安,讓他時而淚濕襦袖。 因著一別之后,她再沒回來。 顧翊均的俊容慘白,他從來不生大病,裊裊見他嘴唇干涸,臉頰瘦了一圈近乎凹陷進去,心里難受得很,“顧公子,你該——照顧好自己?!?/br> 顧翊均不在意這個,只問:“你怎么來了?特意來看我的?” 他話語之間有些欣喜,裊裊搖搖頭,在他困惑的注目之下,她徐徐望向了他的小葉紫檀矮幾,殘羹冷炙唯余狼藉,她曼聲道:“坤叔來找我,非讓我來看你一眼?!?/br> 顧翊均的笑容僵在了臉上,裊裊也不禁詫然,難道不是他授意的么? 他苦笑道:“你是不是以為我太卑鄙?明明也不是要命的事,卻求你過來?!?/br> 裊裊知曉了,搖頭,“我知道不是顧公子的意思?!?/br> 他慘白著臉,凌亂的發隨意地搭在兩肩,松垮下來的褻衣遮不住圓潤的肩,露出素雅的兩截白,裊裊只瞟了一眼,便飛快地轉過了頭。 她緩緩道:“坤叔說,你向蕭家退了婚?!?/br> “是?!?/br> 裊裊抿唇,“如此,不會有麻煩么?” 銀陵蕭氏也是商賈大戶,如此求婚退婚地戲耍,蕭氏能甘心咽下這口氣? 顧翊均笑了一聲,將青花瓷置于小木案上,“蕭綰不愿意嫁,我也不愿意娶,退了才是你情我愿之事?!?/br> 他側倚著溫軟的靠枕,笑吟吟的,被那斑斕的日暉映入眼簾,儒雅而潤如玉,他念及以往,不禁長長一嘆,“裊裊,我這一生,活得太不自如,你知道的,為了身上的責任、枷鎖、囚梏,不得已要舍棄一些重要的東西。我失去你,是我自己作繭自縛,但我不想往后的日子,還要一直違逆自己的心思而活著。我想要爭取一些東西,即便……很渺茫?!?/br> 他苦澀地笑著,修長的指交纏在一處,裊裊沉默地看著他蜷曲的食指,那本該撫琴弄弦、吟詩取酒的手,此時卻正因無處安放而微微顫抖。 裊裊咬唇,半晌之后,她輕嘆道:“我也但愿,顧公子能真遇上一個真心待你之人,你與她會白頭到老?!?/br> “那裊裊呢,”他的呼吸有一絲急促,“裊裊想嫁什么人?” 她被他傷透之后,就再沒想過這個事了,如今聽他提起,卻已有了幾許云淡風輕,“只希望,他能永遠愛我,專情我一個人。我也不稀罕門第門楣,即便是一襲布衣青衫,只要緣分到了,便是了吧?!?/br> 裊裊說這話的時候,不像少女般害羞帶怯,赧然而神往,只是平靜如水。 顧翊均捂著唇咳嗽,病容凄惻,他笑道:“好啊,那很好?!?/br> “裊裊?!?/br> 他喚她,裊裊側目,顧翊均笑意溫雅,如絕壁之上料峭臨寒而放的一朵絕色霜華,“我不會卑劣到為了感情對誰低三下四,也不想讓你為難,從今以后,你若是不愿意,可以不來。你想與我撇清一切,也好。你要什么,如今,我全答應你?!?/br> 大約是病得厲害,他說話時氣息已有不勻,裊裊垂眸良久,最終低聲道:“顧公子休息罷,我打擾了,先告辭了?!?/br> 她起身求去,顧翊均喚住她,從被褥之間抽出了一只香囊,裊裊緩緩走近,他將香囊舉起來,舉得有些吃力,“我不知道自己還有多少時日,這份圖紙早該給太子殿下,便麻煩你了,讓阿祁轉交予他?!?/br> 裊裊鼻尖一酸,怕他看到淚水,扯過香囊便背過了身,“好?!?/br> 她飛快地沖出了門,這一生再沒有跑得如此快過。 怕再慢一些,她會掉頭,會舍不得。 手心的紫棠色纏絲銀線香囊,有菖蒲、白芷的芳香,馥郁清甜,是他一貫喜歡的,這么多年了,他愛的始終是那些,從未變過。 來時,坤叔慘淡著臉說道:“裊裊,世人都說秀宛顧家的公子最是多情溫柔。他與佳人紅妝為伍,可老朽卻知道,他從未對這些美人動過絲毫凡心,在外頭,更是從不與女人有肌膚之親,裊裊,他只是——不敢與老夫人作對罷了,這么多年,不過是為著以他妥協的法子,反抗老夫人?!?/br> 她是顧老夫人安插到他身畔的一顆棋子,從她動了心伊始,便已是老夫人的棄子。 也正是因此,他才始終守著那顆心不敢動搖,對她若即若離,可最終卻還是…… 裊裊已經信了他的真心。 …… 楊氏母女率先啟程,罪行已被條條框框羅列拜呈于上,文帝看罷之后,準了,將母女二人押解入京畿牢獄,暫且關押,據暗衛回報,楊氏日日以淚洗面,苦苦求饒,讓他們放了霍茵。 其實,倘使她們易地而處,是霍茵對霍蘩祁動手,她或可原諒,但傷害了她至親至愛之人,她無法替母親說一句寬恕。 盡管母親離去時并無怨憎,盡管她是帶著平靜溫和撒手人寰,霍蘩祁也做不到原諒霍茵的惡行。 陛下宣紙的欽差是言諍,此外更有上百名隨扈禁軍,護送太子殿下回銀陵。 霍蘩祁說什么要與他同乘一車,馬車一路顛簸走得緩慢,兩畔青山碧水盡收眼底。 開春時,野原里有泥土的軟香。 霍蘩祁本以為形勢嚴峻,他該又要一路板著臉,豈知恰恰相反,他的玄服數日不見穿上了,今日更是一襲月白,如初芳綻英姿,唇纖薄而粉,透著一種雍容到極致的優雅。 他心情不錯,她就放下了心,“阿行,咱們這次回去,不帶什么禮物給陛下?” 步微行瞟了她一眼,“不必,他會給我一個見面大禮?!?/br> “嗯?” 霍蘩祁不大懂,然后,從袖中徐徐抽出珍藏已久已焐熱了的折扇,刷一下展開扇面,精致的鏤刻圖騰,散著淡香的溫軟黑木,被她獻寶似的捧出來,然后一把遞到他手里,“這是給你準備的生辰禮,現在才拿出來?!?/br> 他接過折扇,左右看了幾眼,“花多少銀子買的?” 她本想說銀子不是事兒,但為了顯示自己的誠意,還是多報了點兒,“二十文?!?/br> 步微行眉一挑,笑道:“原來不止你不識貨?!?/br> 她蒙昧著搔了搔后腦勺,“什么意思?” 步微行闔上折扇,敲了一記她的額頭,“這是沉香黑木,這種木料銀陵是找不到的,你把這個拿到銀陵去賣,至少二十兩?!?/br> 說罷,見她一臉怔愣呆滯地杵在那兒,嘴角微勾,“還送不送我?” “咳咳,這個……”雖然霍蘩祁是見錢眼開,眼饞白花花的二十兩紋銀,但也是要臉面的,送出去的東西哪有往回收的,更何況,“咳咳,你的就是我的嘛……反正是我們一起賺了?!?/br> “嗯?!彼麘艘宦?。 大約是這把折扇送得很合他心意,他一時悅然,霍蘩祁也暗暗歡喜,但慘的是,很快她的衣襟便被男人的牙咬開了。 她臊得不敢動彈,滿臉暈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