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節
可皇后稀罕。 這些她看在眼底,但因著陛下教子,教的是儲君,她不敢干預,怕他察覺,故此始終咽淚裝歡,但到了今日,皇后也不能再藏著了?!氨菹?,這要怪你?!?/br> 文帝一怔,指著自己的鼻子反詰:“怪朕?他還有理?” 皇后瞥過鳳眸,玉手扶著紅欄,澹澹地瞇眼道:“當初是陛下要教子,不讓臣妾干涉半點,陛下素來愛重臣妾,唯獨在兒子的事,卻專橫霸道得很。是你說你能教好他,可他自幼不覺著你那套是對的,如今你又來威壓,他若是不豎起一身刺扎得你心里千百個透明窟窿,他還不算是有脾氣?!?/br> “……” 見皇后似乎動了火氣,皇帝兩頭不是人,卻也只能來哄她,語調不自覺溫柔下來,“朕哪知他是這么個臭脾氣!要早知道,朕便算是打折了他的腿,也不放他離開銀陵城!還有那個丫頭,確實——” 皇后揚眉,“確實怎么了?” 他倒不是不喜歡霍蘩祁,而且看皇后似乎對這個丫頭格外滿意,文帝在她面前是半點火也沒有,被數落了幾句,皇后翻起舊賬來,“當初先帝為了欽選了閣老的孫女為妃,是你要與我私奔,我不過說了幾句顧慮,你扛著我便要上馬。你自己就這個副尊榮了,倒好大的口氣怪孩子?!?/br> 文帝:“……” 是,當初文帝打馬路過郊外一間山莊,路渴,入莊求水喝,誰知見一美人?;屎螽斈暝阢y陵城郊隱居養病。二人傾蓋如故,少年血氣方剛,從此春心萌動,一顆心全系在她身上。那會父皇為他賜了婚事,他不樂意,便想拐帶美人私奔,皇后心有掛礙,他便卷著她就跑,成婚數月才回來。后來,先帝是不答應也應了,數落了他一頓,將他禁足了兩年。 這樁事絕對是密辛,按理說步微行是絕不該知道的。 皇后嗔道:“有其父必有其子?!?/br> 文帝長吐出一口氣,懊惱道:“朕好的他不學,歪門邪路他倒全會?!?/br> 皇后握住他的手,溫婉地挑眉,“若你不逼著他,他自然不會忤逆你,這么大的爛攤子給你收拾,也是你二十年從來沒關心過他,否則何至于到了今日,你們鬧成現在這局面?!?/br> 文帝皺眉,“朕何嘗虧待他。只是……有時拉不下這臉來?!?/br> 皇后推了他一把,輕聲道:“你對我倒是沒臉沒皮的,怎的對他就不行?難道他不是我們的孩子?” “這……”文帝欲言又止,一番話在喉嚨里滾了二十年沒敢同她說。 當年皇后誕下死嬰,身子骨一直不好,太醫都說難以再受孕,他不敢冒險讓她懷孕,一直瞞著她,以珍稀靈藥,誘哄她喝了養身子,這一胎都是意外之險,幸得母子平安了。那二十年,他咬緊牙關,便是怕她為了無子而遺憾傷心。 可這事早兜不住了,太子知道了,黃氏一門也知道了,他們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唯獨將她一個人蒙在鼓里,皇帝終究心有不忍,幾番要說話,卻終又忍回去。 皇后又推了他一下,“有話說便說,四下無人,我不會笑話你?!?/br> 不過就是對兒子放不下身段,皇后知道他好面子,以為也只是此事。 但文帝又將腹稿拿出在喉嚨口滾了幾遭,說出的話,卻讓皇后狠狠地一顫,“皇后,太子他……其實非你親生?!?/br> 皇后的身子不穩,險些后仰下去,文帝忙探手將她的腰肢摟住,兩人貼在紅柱上急急地喘息,皇后錯愕地望著他,震驚道:“你、陛下……你在騙我?這時候你同我玩笑?” “不、不是?!蔽牡塾昧Ρё∷难?,附唇過她的右耳,懷里的嬌軀僵硬如寒石,他心疼,只能極盡溫柔地哄著她,“想想阿朗,想想小阿朗……” 皇后一把推開他,“你同我說清楚!” 宮燈之下,皇后腮邊含淚,憎惡地推開他。 是了,二十年前,這宮里頭不止她一個女人。因著太醫診脈,說她身子虛弱,不易受孕,即便懷孕了也極有可能滑掉,她雖心中愛他,卻不忍社稷江山無人托付,盡管他納了幾宮妃嬪,她也從無置喙。 皇后恍惚了一下,那會兒、那會兒有個婕妤與她同日生產,可惜后來母子俱未保住,她蘇醒后得知時可惜了許久,可竟從未懷疑過,她的兒子不是自己所生,而是婕妤的孩子! 被隱瞞被欺騙了二十年,皇后怎能不恨? 盡管文帝再三要上前解釋,皇后只揮袖掙斷,將他拼盡全力地推開,“不許靠近!” 皇后聰慧,如今既得知真相,那事情的前因后果自然也可串起來,沒等文帝開口,她稍加思索,便脫口而出:“馮婕妤是你殺的?” 她震驚而失望的眼神徹徹底底刺痛了他,瞞得越久,給她的傷害便越大,文帝自知真相大白那一日,她興許便與自己決裂,永不原諒了,若不是小阿朗出世,也許這個秘密他會瞞著她一輩子。 文帝要上前,她卻滿眼恐懼地瞪著他,踉蹌著后退,文帝只聽她顫巍巍的聲音,如風中絲竹般喑啞,“所以,如愿他早就知道?” 從暈厥之中醒來,她得知自己為他生了一個兒子,她有多歡喜和驕傲啊,她為他們的孩子起了乳名“如愿”,如愿以償,她盼著給他一個兒子三年,終是如愿。 可事實,卻是如此齷齪不堪。 第68章 瓦全 文帝暗悔今日沖動之下, 將二十年的秘密道出,全是為了不聽話的太子,他滿心怒火, 又見皇后處處有維護他之意, 本該再瞞些時日的話,卻千挑萬選碰上了這么一個時機。 他要解釋, 皇后卻不許他近前,“我問一句, 你一五一十地回答?!?/br> 皇后拭去了淚痕, 堅韌地咬牙, 文帝心中著了慌,哪敢不應的,自是萬般保證, “好好,你問什么朕答什么,朕不碰你,皇后, 你想想咱們的小阿朗……莫生氣壞了身子……” 在人前威如泰山之重的皇帝陛下,此刻猶如一個即將失去心愛玩偶的孩童,急得捶胸頓足, 不知該如何是好。 皇后冷眼旁觀,將紛亂的思緒一點一滴理清,反復地問:“如愿是不是知道了?” 文帝只得實誠點頭,“嗯?!?/br> 果然如此! 這么些年, 怪不得兒子從不與他親近,連帶著自己也一并疏遠,一個能殺了他生母的父親,他憑什么相信他的所謂教誨、所謂父子情深不是虛情假意? 她一直周旋于他們父子之間,總覺得他們的心結只是天長日久地累積了才根深蒂固。 她一直以為,他們之間的矛盾是可以化解的! 皇后從未覺得如此無助和悔痛,“你殺了他的親娘,騙了我二十年?!?/br> 皇后近乎是一個字一個字從貝齒間泄出,文帝亂了心,苦悶難當,“皇后?!?/br> 他臉色陰沉,“在這件事上,朕從未后悔過?!?/br> 皇后冷笑,“是,陛下是天子,怎會為一樁人命小事后悔?!?/br> 她在反諷自己,饒是皇帝再肯折腰哄她寵她,也不禁染了慍色,“捫心自問,朕是對不住馮婕妤??伤δ阍谙?,朕封了他的兒子為太子,朕也未曾對不住你!” 皇后瞥過清冷的眼,刺著大朵大朵雍容嬌紅牡丹的鳳凰琵琶袖一揚,卷起一波細碎的青葉,落于瑩光浮華之間,滾入泥里,她微微冷笑,她有怒,有恨,不是為著文帝殺婕妤,不是為著他掉包孩子,而是這二十年來,他眼睜睜看著他們母子一步步走向陌路,卻從不肯提攜一句,拉她一把。 仿佛一切盡在他掌握之中,他主宰一切為所欲為,可這一切的悲哀,又有哪一樁哪一件與他無關! 一股涼風灌入鼻腔,皇后忽蹙著柳眉,捂胸咳嗽了一聲,文帝心驚地要上前,皇后讓他止步,一個人冷著臉下了臺階去了。 太子之于他,不論是否有血緣之親,付出了二十年的愛是收不回的,她只是恨文帝的欺瞞和戲弄,恨他冷血無情,她揮袖出了亭閣,星光熠熠,篩下一截清冷如霜的姽婳倩影。 曾魂牽夢繞的身影,頭也不回地走遠了。 文帝的指頭冒出了青筋,他咬牙,一拳砸在木柱上。 成婚二十多年,他們始終琴瑟和鳴,即便皇后有旁的心事,在他面前也從不甩臉色,溫柔如水,善解人意,他始終以娶此妻為豪,又何曾想過今日。 可這爛攤子一大堆,到底是要留給自己收拾的,文帝暗了臉色,待將那兔崽子召回銀陵,非折了他一雙腿不可! 文帝連夜起草了詔書,信使倉皇出城。 新婚第二日,霍蘩祁被搓圓搓扁地又摁在床褥子里欺負了一頓,才混混沌沌睡著了,枕著他的手臂,憨甜地翹起了紅唇,姣柔的兩瓣紅似嫣果誘惑,他的一只手攬著她,緩慢地曳開笑意。 方才她又哭又鬧求得厲害,他才沒下狠手折騰她,卻也將她累著了,一睡便睡得死沉死沉的。 夜風拂過窗欞,帶起檐角下輕靈的一串鈴聲,隱隱約約,跌跌宕宕。 他心里明白,有一封圣旨正以八百里加急的態勢奔入芙蓉鎮,只需四五日的功夫便能到。他問她怕不怕,她說不怕,他便已心安。 也許銀陵已是疾風驟雨,等他一葉孤舟赴入四面楚歌之絕境,但他也無悔。 顧翊均曾經問他,倘若江山與美人讓他二擇其一他選什么,他選前者,但前提是,誰也不能逼著他放棄這個美人。倘若有人非要他選這江山不可,最后定然是適得其反。 “阿行?!?/br> 她嘴里咕噥了一聲,說話含混不清,他就著棉被往下靠了過來,她灼熱的呼吸一起一伏地撲在鼻翼之間,溫柔可人,他看了看,在她的眉間印下一個淺嘗輒止的吻。 步微行將她放在被子外頭的手握住,拿回棉被底下,焐熱了才松開,一宿無眠。 初一是他的生辰,這件事霍蘩祁在夢里也記得的,大早上醒得極早,一醒來穿戴好,伸了個懶腰,便進了廚房與夏槐幫著忙活。 晌午時分,那個一清早便消失不見的人才回來,他今日換了一身胡服,墨發以北方胡人的氈帽束住,分下二綹垂額,緊身的玄青騎射裝束,腰間是牛皮革系的結,綁上一柄短匕,紫蟒狐腋箭袖,腳下蹬一雙狐絨長靴,加之五官冷峻如鐫,更襯得身姿卓然挺拔,傲然如皎樹。 他似裹挾了一層寒風而來,將手里的獵物分給下屬,自己拎了一只雪白皮毛的小狐貍給霍蘩祁,霍蘩祁早按捺不住要撲過來了,一抬起頭,才驚覺今日外頭又下了一場雪,皚皚而綿密。 她伸出食指拂去他眉間的雪花,“怎么了去了這么久?我給你煮了面,來嘗嘗手藝!” 江月笑著接過太子殿下手里的小狐貍,拎著奄奄一息的小可憐兒下去包扎,順帶著替它找籠子飼養起來。 霍蘩祁拉著他的手,許是碰了雪,此時一片guntang,霍蘩祁也不回頭,談笑特自然,“你穿這一身好看多了?!?/br> 他噙了笑,不答這話,只道:“每逢初一我都會去城郊打獵,以往是在銀陵,不過去得多了,難免山里的動物見了我便散得干凈,芙蓉鎮山里的獵物品種也多,僥幸的話,能獵到不少?!?/br> 從成婚之后,他明顯變得溫柔起來,話也多了,不說好壞,反正只要他說話,霍蘩祁就愛聽。 霍蘩祁“嗯”一聲,替他布菜,將一雙洗凈的木箸遞給他,眼睛晶燦,“嘗嘗看!” 霍蘩祁別的手藝不敢自夸,煮面確實還是拿得出手的,盡管是金枝玉葉如太子殿下,也不由多用了一碗,霍蘩祁不用問便知道他吃得滿足,因著上回的羊rou湯他不喜歡,吃了一碗便不用了,這次可是足足吃了個飽。 這是長壽面,母親身子不好,以往她在的時候,她們母女的生辰,都是到了那一日霍蘩祁自個兒在灶臺前琢磨,變著花兒下面。今日本來也躊躇了會不知該給他做什么面,但想來他吃慣了山珍海味,便揀了最平淡的陽春面來做。 這是步微行不曾吃過的,有著返璞歸真的質樸和噴香。他也知曉她忙了大早,拉住她的挨著自己坐過來,“以后便不用麻煩了,我不過生辰?!?/br> 霍蘩祁搖頭,“我就要給你過,就算再簡單再粗陋也好,能有人記著,便是一份心意?!?/br> 他沒說什么,霍蘩祁拉住他的手,食指在他的手背上畫了個圈,“我們……是不是要回銀陵了?” 她丟下一大幫子生意,在芙蓉鎮已過了一個多月了,即便步微行不想回銀陵,她也有幾分不放心。 他緩慢地將下頜往下點了點,“已讓江月去打點了,待圣旨下來,我們與護送的衛軍一同走?!?/br> 霍蘩祁抱住他的胳膊枕下來,滿桌狼藉,看著卻甚是溫馨,她饜足地笑道:“其實我還不想走呢,要是我們只是一對平凡小夫妻,你每天都能打獵,我每天都能煮面、照看家里,也不錯啊?!?/br> 步微行淡淡一哂,“自己的野心瞞不住人,狐貍尾巴藏不住了?!?/br> “???哪里哪里?”霍蘩祁夸張地要找尾巴,但是被他這么一鬧,又嬌俏地沖他扮鬼臉,“其實我是真這么想過啊。你知不知道我什么時候開始喜歡你的?” 步微行道:“你說?!?/br> 霍蘩祁仰著腦袋,望著灰色的檐瓦,嘆了一口氣道:“就是那天,阿娘過世時候,你把我從地上抱起來,我就……覺得,其實有個男人靠著也不錯的,至少他的肩膀可以為我遮風擋雨,可以為我撐起一個家,這樣也好?!?/br> 巧了,他也是那日開始將她放在心上。她滂沱的淚雨,不屈的堅韌,從此之后,被鐫刻心頭,那日起,他便有了此生獨娶他的心思。 其實如今正是他求仁得仁,撿了大便宜。 步微行斂唇,故作嘲弄,“孤怎么沒看出,你有這種想法?” 霍蘩祁將腦袋揪起來,一瞬不瞬地看著他,“因為我覺著,你也不是理所當然就應該來保護我啊,在某些地方,你比我還需要保護。我就護著你好了,我就護著你一生一世風雨不摧,百毒不侵?!?/br> 步微行:“……” 送信使加疾而來,所有人都預料不到,信差竟是言諍! 阿大登即抽了一口涼氣,陛下這意思是說:倘若言諍辦差不利,太子不歸,便宰了他殺雞儆猴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