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節
“是是是?!边@當口,侯縣令再不敢忤逆他的話了。 但是一扭頭,不對,好好兒的傳什么仵作,難道又有……天殺的,怎么做兩年縣令破事兒這么多。 一波方平,另一波又乍起。 步微行帶仵作上門,一院沉默,大夫背著藥箱候在一旁,沉默不言,一個布衣短褐的農人大漢,側過臉在抹淚。他的目光落在池塘邊,風吹木葉,瘦削的少女一動不動地趴在母親肩膀上,雙臂緊緊抱著母親的脖頸,隱隱約約,有抽噎的聲音,若非她單薄的肩膀在顫動,靜得可怕。 言諍要說什么,步微行比了手勢,讓他們在門口稍待。 “霍蘩祁?!?/br> 這是男人第一次喚她的名字,冷得猶如沉入湖底經年的寒玉。 風一吹,樹葉瑟瑟作聲。 霍蘩祁呆呆地起身,然后癱坐下來,眼眸通紅,慘白的臉頰上滿是泥灰和淚水,哽咽著坐在一堆泥里,怔怔看著泥沼外眼眸冰冷的男人,看了一會兒,忽地,哇哇大哭。 少女哭得撕心裂肺,欲將滿肚子的委屈和絕望都宣泄出來,步微行沉著臉,等她哭。 整個院里都是霍蘩祁的哭聲,一聲一聲,肝腸寸斷。 他攢著眉,俯視著將頭埋入膝蓋里嚎啕的女人,十年未曾動容過的心,于剎那間,明白了什么是心疼。 第20章 身后 足足哭了近一個時辰,她嗓子啞了,只剩下抽噎和咳嗽,步微行見她還傻著不動,輕嘆一聲,彎腰蹲下來,霍蘩祁才要抬起頭,膝蓋被他一抄,整個人便被擁入了男人懷里。 霍蘩祁一瞬不瞬地看著他的衣襟,繁復的螭紋勾折蜿蜒,像命運交纏的紋理。她捏緊了手心。 步微行將她放下來,置于樹下那張躺椅上,身后茶水已冷,步微行取下杯盞,放在鼻尖輕輕一嗅,“大夫?!?/br> 王大夫走了過來,將他手中的茶杯接到手中,霍蘩祁望著毫無聲息的母親,才聽到步微行說的話,怔怔地扭頭,王大夫也放在鼻尖嗅了一下,“這是,野薔薇的花瓣?” 霍蘩祁愣著,聽他們說話,母親仿佛是被人謀害? “大夫,野薔薇怎么了?” 芙蓉鎮地處兩山之間,百姓與山林野花為伴,此處山野薔薇繁盛,各家各院之中也不乏有人栽植薔薇。 王大夫搖搖頭,“你母親這病,食不得一點性寒之物,我開的藥方子里都是藥性溫熱的,以調養滋陽為主,許是雪芝雖有續命之功,但天生帶點涼性,碰上野薔薇,藥性起了沖突變化?!?/br> 霍蘩祁呆呆地聽著,她仿佛全然聽不懂。 王大夫道:“阿祁,你不是說家里有雪芝么,讓老朽瞧瞧,說不準能窺探一二?!?/br> 霍蘩祁點了點頭,這才站了起來,腿軟地去廚房里拿藥。雪芝草身似靈芝,通體雪白,上有黃褐斑紋,她昨晚用刀剁了一截,剩下半朵已然蔫損,王大夫仔細瞅了好幾眼,偷偷瞟一眼霍蘩祁,見她雙眸噙水,乖巧又無助,似孤雁離群,心思便轉了轉,不敢再雪上加霜求這剩下半株靈藥了。 “果然是雪芝?!蓖醮蠓蛞痪洹皬暮蔚脕怼彪U些脫口,一瞅霍蘩祁身旁孑然峻立的男人,心中也了然。 “阿祁,你家里……” 王大夫正要問話,步微行忽沉聲道:“仵作?!?/br> 此時諸人才驚覺府衙來人了,仵作戰戰兢兢要上來驗尸,霍蘩祁沒見過驗尸,愣愣地瞧著仵作將箱子里的東西一件件取出來,跟著便握著兩柄薄而鋒利的匕首探過身子去。 她駭了一跳,腿也有了力氣,箭似的撲到白氏身上,“你要做甚么?” 仵作嚇了一跳,握著刀縮回去,為難地苦著臉,“小姑,你母親要是誤服食物而死,我要剖尸解胃才能……” 霍蘩祁一聽“剖尸”,便咬咬牙,兇狠地將仵作一把掀開,“不行!誰也不能動我娘!” 仵作更無奈,“可這事——” 他似不著痕跡地拿眼瞟了瞟步微行。 霍蘩祁起身,也不顧滿手泥,就抹在步微行的衣袖上,緊緊拽住他的袖口,“不行,我娘生前受了半輩子苦,我不能讓她死后也——” 少女哽咽著落下眼淚,在求他。 民間有一種說法,死者若不能留全尸體,到了陰間便要受雷霆之刑,也忍受身首分離之苦。 步微行道:“若是你母親死于被害,不這樣,也許找不到線索?!?/br> 霍蘩祁不知道,這大概已是他此生語調最低回溫柔的一次,她心涼了半截,“我不讓……” 看不出堅決,幾乎只剩下哀求。 她可憐地眨著眼睛,溫熱的淚猶如燭花似的,打落他的手背,guntang灼人。 霍蘩祁耷拉著腦袋,滿臉泥垢和淚痕,小心翼翼地搖他的廣袂。 步微行拂下眼瞼,“這是你母親,你不讓,自然,沒有人會動手?!?/br> 霍蘩祁點頭,“嗯?!?/br> 她撒開手,轉身走回去,“王叔?!?/br> 王二叔在一旁聽著,見霍蘩祁忽然出聲叫自己,便忙著應道:“哎,王叔在?!?/br> 霍蘩祁抽抽鼻子,這時的脆弱少女,仿佛無比鎮靜,那么從容,那么優雅,半點看不出絕望了,“王叔,我家里只剩我了,我一個人沒法替我母親cao持后事,想請王叔張羅,銀子我付?!?/br> “傻孩子?!蓖醵逯眹@息,這事總不能不應承,便答應了。 她頷首兩下,擦掉眼角最后一滴淚水,再度走向母親躺著的藤床,小院里只有淙淙水聲,瑟瑟風聲,蕭蕭葉聲,卻沒有一絲絲哽咽和抽泣,霍蘩祁安靜地將母親臉頰一側的秀發撥到她的耳后,母親還是溫婉恬靜,唇邊帶著溫柔的微笑,仿佛不著塵埃一般逝去,四下彌漫著野薔薇濃郁的芳香。 許久許久,王大夫收拾好了藥箱要走人,仵作急急忙忙跟著出門,也不想攤上事。 霍蘩祁回眸,見步微行若有所思,似要說話,她搶先一步,“我家里沒有野薔薇?!?/br> “是外邊人帶進來的?!辈轿⑿锌隙ㄒ稽c,“你娘今日見過別人?!?/br> 霍蘩祁搖搖頭,“我在外頭,所以不知道。但是大夫也沒肯定說野薔薇是禍首?!?/br> 所以她不肯讓仵作驗尸。 母親生前名聲便不好,她不能讓母親死后還被男人看了身子,為了不確定之事。也興許,野薔薇與雪芝,根本就不是讓母親的身體急轉直下的原因。 她牽強地微笑,“娘的遺言說,要我以后過得好,我肯定能活得好的?!?/br> 彼時,暮春如日薄西山,奄奄一息。 風聲鼓動得人心仿佛揉碎了什么堅持,喚醒了一縷孤勇和溫柔。 步微行看著她,仿佛是與十年前的自己對視。 年少桀驁,在深宮皇權的假象里蒙昧憨醉,華麗奢侈的美夢卻于一夕傾頹,他同樣不服輸,同樣地要證明給世人看,他不順從、不接受,雖然這十年來亦是諸般波折,可即便是負隅頑抗,也如此過了。從未后悔。 末了,他微微拗過目光,“今日何人來過,我會讓人去查?!?/br> “謝謝?!?/br> 倘使是有人從中作梗,她自然不會姑息??墒?,霍蘩祁望著安息的母親,母親走得如此坦然,未曾留下事關來人的只言片語,讓她如何相信,母親是被加害的? 她只想先料理母親的喪事,讓母親安然入土。 她知道父親葬在城外一處有山有水的地方,那塊墳地并不是霍家祖墳,她爹不在族譜里,死后,是母親花費心血用僅存的那點兒余錢買了地,立了碑,如今正好可以讓父母團聚了,這是她母親十來年的心愿。 王二叔辦事利索,料理喪事也井井有條,霍蘩祁就在母親棺槨前守靈三天。 白氏身死的消息傳遍了芙蓉鎮,十多年前那些嫉妒謠諑白氏的女人,雖嘴上不說,私底下卻大半在額手稱慶。 消息是雁兒傳給楊氏的,楊氏正栽花,聞言,喜上眉梢地扭頭,笑問:“那狐貍精終于是死了?” 雁兒“嗯”一聲,“聽說是身子不大好,昨兒個便一病嗚呼了?!?/br> “死的好!”楊氏用絹子擦拭干素手,笑道,“我得去告訴那不知羞恥惦記弟妹的霍老大,他人呢?” 雁兒頓了頓,為難地攙扶住了楊氏,“郎主去了霍蘩祁家里,聽說為白氏上香去了?!?/br> 聽罷楊氏臉一沉,將水壺冷冷擲于地上。 “呵,人死了我看他還動哪門子的歪心思!”楊氏青著臉,怒著譏諷霍老大,譏諷之后忽又撫掌大笑,“還管他有哪門子心思!白氏已經死了,他就算再哭也哭不回來,可見上天是長眼的,下作狐媚勾引男人的女人,就是不能長命!哈哈哈哈,天收了她!” 楊氏與雁兒在一旁慶幸,楊氏恨不得去燒點高香,便攛掇著雁兒給她拿幾支香來,她要拜神。 風一陣拂過,霍茵坐在花廊折角的圍欄處,唇瓣微白,臉色難看地揪褶了碧綠璽花下裳。 第21章 決定 霍老大在門口徘徊許久,終于鼓足勇氣進門為白氏上香。 靈堂布置一切從簡,雪白高燭微光幽冷,少女披著一身素服跪在棺槨前,這是第二日,少女面容素白,除了眼底有微微的青,稍顯疲倦,別無哀痛。 霍老大對白氏心術不正,肖想已久,可惜從未真正下手,他總覺得白氏便像是那照進深溝污渠的朗月,近在眼前,卻抓不著。 他害怕一旦過了激,逾了矩,白氏毫無妥協地退步,便再無轉圜,十多年為九仞山,到最后功虧一簣。 霍老大思轉過后,終于出聲,“阿祁?!?/br> 霍蘩祁正給母親磕頭,一鞠到地,額頭碰上冰冷的青磚。 一宿連夜雨方過,地面潮濕不退,濕潤的青苔味夾雜濃郁的檀香,那楠木棺被籠罩在燭火微茫的火光里,分外沉重陰涼。 霍老大見有人在此,也不敢過于聲張,只極近維護愛惜之意,跪到霍蘩祁的蒲團旁,手自如熟稔地取了幾只香,見霍蘩祁不動聲色,也沒不讓,便大膽地引燃了,拜了幾拜。 “阿祁,不如你回家來,你一個人流落在外,無父無母……” 霍蘩祁淡淡道:“阿祁也有耳聞,大伯父近來在張羅阿茵的婚事,有意向桑家結親,可是桑伯父為人溫和,愛子有加,不愿違逆桑二哥的心愿,便讓桑二哥自己做主,桑二哥不喜阿茵,桑伯父便沒有應許,是不是?” 自幼時起,桑田便待人極好,吃用的若有結余,不會短了侍女小廝,桑家豆腐坊的女人也個個蒙得桑二公子照拂,對此贊不絕口。桑田對女郎們溫和如玉,能出手相幫之事,也不假手于人,但他心中另有佳人,對霍茵的一腔愛慕,確實無能回應。 桑田拿霍蘩祁當妹子,才對霍蘩祁透露過,他此前頻繁外出做生意,也是為了去看她,這個女郎住在憲地,是遠近聞名的美人,桑二哥至今未曾獲準女郎心意,不敢提親。 桑家二子,一個嬌妻美妾后宅和諧,一個雖孑然一身但也心有所屬,加之霍老大自己私德有虧,他要去同桑伯父商量婚事,自然要碰一鼻子灰。 霍蘩祁在想,霍老大必然是想迎母親回霍家,但他是否又起了意,要將她嫁給姓馬的姓牛的,謀得一筆錢財,榨干她最后一絲價值?這事就算霍老大干不出來,楊氏是肯定樂意之至的,霍老大又對楊氏言聽計從?;艮榔畲驈幕衾洗筮M門的第一刻起,便十萬分地警惕。 霍老大道:“阿祁,你好歹說是咱們霍家的小姑,一人在外拋頭露面,終歸是不合適。如今你母親走了,你一個人歷事淺,一些事拿不了主意,在外頭免不得要受苦……” “大伯父,”霍蘩祁微微側臉,斗篷底下,火光跳躍之間,少女的臉龐清秀蒼白,“因為前十五年活在霍家,阿祁才算是真正歷了世事?!?/br> 霍老大被一句話駁得啞口無言,他袖口底下的手正要抬起,作勢要安撫一番霍蘩祁,卻只聞霍蘩祁道:“因為這十幾年,阿祁也學會了如何分辨旁人的真心、歹意。一個人在外頭吃苦自然難免,但阿祁寧愿如此,也不想受委屈?!?/br> 這話說得真真直白了,一針見血。 霍老大連裝傻都不能了,先是微微一愣,繼而嘴唇哆嗦了一番。從未覺得這侄女伶牙俐齒,如今才曉得楊氏為何為了霍蘩祁屢番頭疼,找他訴苦了。 霍老大臉上掛不住,便不露痕跡地起身,見王二還在一旁燒香驅蚊,對他目露不善,霍老大心知得不著便宜,又瞞不過霍蘩祁,只得臉色不好看地求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