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節
王大夫忐忑不安地瞅著眼前遭逢變故卻冷靜得不像話的小女郎,不曾想,他以為他堅強如斯時,霍蘩祁“哇”一聲大哭了起來。 藥柜后頭齊刷刷看過來幾雙眼睛。 大夫也不知所措了,霍蘩祁拽住他的手,“我求您了,您一定要救她!我求求您……多少錢我都愿意給,求您……” 王大夫搖搖頭,“阿祁,這不是錢的事兒,咱們芙蓉鎮就這么幾家醫館,藥材有限,醫不好你娘,就算是御醫,也恐怕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啊……” …… 夜里起了風,天如銀水。 霍蘩祁從王大夫的安仁堂離開,月光很冷,風也很冷,她一個人走在巷子里,仿佛怎么也走不到頭。 月光底下,漆黑的小巷深處,亮著一盞微弱縹緲的黃色燈籠。 霍蘩祁不經意地抬起頭,巷弄里有人提著燈籠走了過來。 她驚訝地看著,古樸的青磚,被火光映出淡淡的橙紅,典雅的六角燈籠緩緩上移,露出男人清冷俊美的輪廓。 她也不知道怎么了沒忍住,“哇”地一聲哭了起來,哭得凄厲悲慟,絲毫不顧惜女兒家的面子。 步微行蹙眉,目光游移了一下,手指打了一個暗號,讓身后的人都散了。 嗖嗖嗖幾聲,無數人影竄過了墻頭。 步微行走上前一步,只見霍蘩祁滿臉淚水,水光澄澈的眼睛委屈而絕望,心里的弦好像突然間有了震顫。 “怎么了?” 霍蘩祁也不知道夜里怎么會撞見他,這一陣陣的微風里,有輕盈的流螢停歇在他漆黑的發間。 “沒事,我……回家了?!?/br> 她的聲腔難掩哽咽,轉身便被步微行叫住了,“站住?!?/br> 霍蘩祁停住了,把臉埋進手心里,肩膀輕輕顫抖,為什么上天總是欺負她,總是捉弄她? 步微行沉了沉聲:“說清楚?!?/br> 霍蘩祁水光朦朧的眼睛一陣可憐,步微行蹙眉等著,她忽地亮起眼睛,像是想到了什么,回過頭來,燈籠幽微的火光里,少女臉色蒼白,眼睛里卻燃起了希冀,“你、你是銀陵來的,認識不少名醫對不對?” 第15章 恩情 步微行忽然黯了臉色。 他是銀陵來的不假,但是霍蘩祁從何而知?他自幼警惕心和防備心都幾倍于人,不覺蹙起了眉峰。 霍蘩祁沒留意到,惶急地抓住了救命稻草的手腕。 “你知不知道雪芝、麒麟草這些?” 方才王大夫說了好半晌都說救不了醫不了,唯獨珍稀藥草諸如雪芝和麒麟草,說不準能為白氏續命。但也僅僅是續命,白氏這病纏綿多年,反反復復,即便是宮里的御醫來了,也是回天乏術。 步微行低頭,她抓得很緊,少女充滿希望的眼神宛如璀璨的兩粒明珠似的,步微行說不出為什么,竟然毫無怒意。 他問:“有人病了?” “我、我娘病了,很嚴重,只有雪芝和麒麟草能續命……” 霍蘩祁說著說著,聲音便小下去了,眼淚“吧嗒”幾聲,落在青石磚上,濺落絕望的水花。 好像明燈驟滅,她堅持的,固執的,到最后都只能撒手,任由命運奪走。 步微行擰眉,沉然道:“你知道雪芝和麒麟草是什么么?” 霍蘩祁搖了搖頭。 步微行道:“麒麟草出自東海,海島隱秘難尋,船只出海多有不便,整個大齊都沒有幾株?!?/br> 霍蘩祁驚訝地揚起目光,她猜到藥材可能會很珍稀,世所難尋,可若是原本便存量不多,她要怎么…… “至于雪芝,”步微行的食指無聲處摁住了燈籠木柄,“是偏遠西域國進貢大齊的藥草,除了銀陵,其余地方也極難尋?!?/br> “那……”霍蘩祁慌了,淚水肆意地沖出眼眶,“我娘……” 見到她哭得肝腸寸斷,微茫的火光撲朔,她清秀的臉頰淚痕斑駁,眼眶又紅又腫,步微行很難想象,他會動什么惻隱之心。 然而,偏偏一貫鎮定的他被她哭得心煩意亂。 他沉聲道:“你要知道,即便找到了這些,也未必救得了你母親?!?/br> 霍蘩祁咬咬嘴唇,“你,你是不是知道哪里可以找?” “是?!?/br> “我能求你——”見步微行依舊是那副冷然面孔,心中大急,“價錢我出,我什么都答應?!?/br> 她怕是不知道,對杏林之中的人而言,這根本就不是錢能解決之事。 步微行沉默了一瞬,微微斂唇,道:“可以?!?/br> 霍蘩祁千恩萬謝,甚至要跪下了,步微行見她半截身子矮下去,身手快于思慮,將她的手臂一拽,霍蘩祁被他扯了起來,淚眼朦朧,疑惑地望著他。 步微行不自然地松手,“天晚了,回去睡?!?/br> “嗯?!?/br> 她像是抽干了所有力氣似的往回走,慢慢地抹干臉頰上的淚水,她不能讓母親看到她這副模樣,不能讓母親絕望。 身后倏地響起沉重的跫音。 她一回眸,步微行將手中的燈籠遞給她,“拿著?!?/br> 霍蘩祁微微一愣,只見他依舊冰涼的眉宇,微斂的薄唇,聽話地接了燈籠,“可是你——夜里出來,是不是有事?” 步微行沉凝道:“沒事?!?/br> “哦?!?/br> 霍蘩祁又道了好幾聲謝,聽得步微行不快地抿緊了唇,她才不敢說了,兔子似的往前竄。 步微行比了手勢,讓人跟著她送她回家。 夜霧籠罩下清寂的古鎮深弄,又嗖嗖掠過幾道人影。 滿巷的月光,猶如針腳綿密的霓裳,密密匝匝地籠住整檐的青石瓦,院落里的蟲鳴鳥語,在此時聒噪不休。 阿大從樹梢頭跳下來,跟上幾步,低聲道:“公子,咱們不跟了?” “不跟?!辈轿⑿胸撈鹆耸?,“寫一封信,快馬加急送回皇宮,調雪芝草過來?!?/br> 阿大不明其意,“敢問要多少?” 雪芝是吊命的靈物,但也有成癮性,藥性猶如五石散,一經染上成癮,到最后很難全身而退。何況,斷了藥猶如再重新殺死病患一次,因而此藥只是銀陵的貴族在受傷時用來麻痹疼痛的鎮痛藥。 步微行側過目光,“宮里的,銀陵城各大商埠的,有多少調多少?!?/br> 阿大舔了舔嘴唇,最終還是斗膽提醒他,“可是公子您忘了,從您出走那日,陛下震怒,將您的俸銀減了大半,藥司那邊也……” “拿孤的印鑒回去,醫館不至于不放藥?!?/br> 阿大一口老血哽在喉頭,打死也想不到,清高自恃的太子殿下要以權壓人去賒賬??! 看來言諍被打得真是冤枉,明明是自個兒動了心,怎么還拉不下臉不承認,動輒惱羞成怒要將好心人棍棒加身呢。 “還有疑問?”步微行就著月光,清冷的眼眸掠過他。 嚇得阿大忙哆嗦著回應,“沒,沒有了,屬下這就去?!?/br> 步微行才折返,此夜里一無所獲,但卻碰上了她……莫名,連被握過的手腕都帶著少女肌膚的guntang。 他定了身形,阿大又是一哆嗦,跟著停了。 還以為太子殿下還有指示,但他只是,回頭看了一眼另一頭。 少女窈窕清瘦的背影已經消失在了折角。 步微行一言不發,目光一垂,便繼續往回走了。 直至踏入小院,阿大飛快地準備筆墨撰寫書信,護衛們一個個從暗處回到明處,大惑不解,面面相覷,明明是跟著殿下出去調查王吉的,不知何故邂逅了霍小姑,然后不知何故突然折回,殿下與霍小姑說了什么? 正當他們私底下目光交流時,步微行忽地轉身,十幾個人瞬時齊刷刷站得筆挺如松。 步微行淡淡地哂了一聲,“言諍呢?” 被殿下忽然凌厲的目光唬得戰戰兢兢的一幫人,紛紛乖覺地把手往小院西側一指,阿三道:“頭兒被打得屁股開花,他說夜里睡不著,這會兒正趴在樹下斗蛐蛐兒……” 步微行臉色一黑,拂衣而去。 桑樹底下豎擺著一條長凳,言諍就趴在凳子上,捏著根狗尾巴草,幸甚至哉、悠游自在地逗弄蛐蛐兒,繼抽嘴巴和大板子之后,他愉快地選擇了玩物喪志。 再撮合下去,他一怕丟了三品烏紗,二怕自己小命不保。 為了后半生與雙卿和和美美雙宿雙棲,太子殿下這破事兒他是不管了。 然后就在他斗蛐蛐正起勁兒時,一道烏云蓋過月光壓了下來。 單看影兒都知道是誰,言諍嚇了一跳,從板凳上滾了下來,摔得四腳朝天,齜牙咧嘴開始喊疼,“殿下,您,您怎么來了?” 言諍揉了揉屁股,未免跪姿難看牽扯傷口,他果斷弓腰行禮。 一禮之后,才發覺太子殿下臉色并不好看。 不像是生氣,也不像是愉悅,倒像是,陷入了某種不可深思的謎團。 言諍又愣了,“殿下……” 步微行明顯沉浸在某種困惑之中,被他一喚,神色不自然地側過了臉,他挑了言諍的長凳坐下,威嚴的鳳眸微微一挑。 “你什么時候察覺,孤對她不尋常的?” 言諍緊張兮兮地偷看了眼太子殿下,見他臉色如常,絕無怒火,不覺謹慎翼翼地回道:“殿下恕言諍無罪,不罰我,屬下才敢說?!?/br> “不罰?!?/br> 步微行也想知道,他屢次容忍霍蘩祁,明知她的要求一個比一個無禮,舉止一次比一次輕浮,他竟然也能忍。 言諍立即笑嘻嘻地趴在了地上,找個了舒坦姿勢坐,“屬下聽人說的,殿下十三歲那年,皇后娘娘找了一個美貌宮女入枕霞宮伺候殿下沐浴,那宮女不知輕重,要扒殿下衣裳……咳咳,寬衣,寬衣,殿下于是惱羞成怒,賞了她二十嘴巴子您記得么?” 步微行除了中途用眼神提醒他,收回某些刺耳的言辭之外,并無否認。 言諍又道:“十五歲時,殿下不慎掉進了宮里的水池里,殿下不會鳧水,宮里水性好的老嬤嬤瞧見了,撲騰下水便要救您,可您當時寧愿死也不想被她拉住手罷,幸得是宮里的巡衛發覺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