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節
步微行不可置否。 言諍見他果然不怒,發覺太子殿下信守承諾,便更是大膽,“咱們銀陵孰人不知,太子殿下自幼恐女人親近,碰一下猶如芒刺戳指……可是殿下你不能否認,你肯定想過,將來誰才是東宮的女主人?!?/br> 步微行繼續抿唇不言。 言諍笑瞇瞇地做撫須狀,盡管那光潔的下巴上寸草不生,“殿下初來芙蓉鎮時,那個神棍說霍小姑是未來皇后。殿下雖說不信,可是——這些話就仿佛是一粒種子,屬下知道您,越是讓您不知所措的或有可能露出一絲弱點的東西,您藏在心里越深。就好像霍小姑,您素日不碰女人,卻邀她同車,這還不反常?” 同車就反常了? 在車中他照樣沒碰過霍蘩祁。 步微行嗤笑了一聲。 “殿下您別不信,您敢說,您近來不是在試著看,能不能接受她?可是她碰了您,您絲毫不怒,反而羞惱,暗拿屬下撒氣,如此此地無銀三百兩之舉,殿下以前從來不會噢?!?/br> 被戳破心事一般,步微行的嘴角緩緩地抽了一下。 第16章 萌動 言諍腳底下聒噪的蟋蟀歡快地唱起了歌,他偷偷覷一眼步微行,然后彎腰,一腳將放蟋蟀的鐵盒子勾到自己腳后跟來。 在步微行眼風飄來時,他諂媚地微笑起來,“還有啊,霍小姑不想卷入命案,殿下幾乎是二話不說就應了,今日霍小姑來找殿下,她走之后,殿下丟了魂一樣,整日便沒出過臥房,這也就算了,跟蹤王吉算是個什么事,要是往常您也屬下都不會派出去,這次怎么還提著燈籠親自出門了?” 步微行抿唇,并不答話。 看似說的像是那么回事,可是——真是那么回事么? 言諍笑瞇瞇地摸了摸下巴,“要是屬下沒猜錯,您是因為今日和她聊得不愉快?所以……心亂?” 心亂,他確實幾度因為她心里不自然。 言諍撫掌大喜,“殿下,恭喜您,您動情了?!?/br> 步微行低頭,只見這個撲通趴在草地上的正三品將軍仰著臉,滿臉興奮和激動,眼睛猶如兩顆璀璨的明星似的,倒映著滿樹春影和一院月色。 步微行擰眉,“孤動情,你那么幸災樂禍?” 言諍縮了縮脖頸,反駁道:“殿下,話不能這么說,屬下還不是為了您的后半輩子考慮,您是東宮之主,將來御極攝政,后宮之中總要環肥燕瘦七十二妃嬪不是?依屬下之見,霍小姑年華正茂,蘭心蕙質——” “夠了?!?/br> 言諍被打住了。 他疑惑地搔了搔耳后,只見步微行長身而起,高頎的身影冷峻,言諍疑惑地舔了舔唇。 步微行道:“孤知道了?!?/br> 太子殿下離開的腳步有一絲錯亂。 言諍了然于心,得意洋洋地一屁股坐下來,“哎喲”一聲,碰到了傷口的言將軍嘩地幾聲滾入了草叢之中。 燈火明明滅滅。 白氏正要剪燭花時,霍蘩祁才姍姍而歸,見白氏披衣起身,嚇了一跳,“娘,您怎么起來了!” 說罷將白氏往床榻上拉,背著白氏,強制壓下艱澀的哭腔,擠出燦爛的笑容,“我去藥堂看了看,大夫說您身子不大好,要常休息,他今日又給我換了新藥方,您等會兒睡前喝一帖,他說準能藥到病除?!?/br> 白氏不說話,眼眸里俱是復雜而愧疚。 她知道女兒在故意裝傻,只要她取了藥堂,王大夫不會不告訴她自己的病情。 難為她的圓圓了。 她本想說“富貴生死,皆有命數”,霍蘩祁卻支起了笑意,替她搭上棉被,笑吟吟問:“您晚上起來做什么?” 白氏道:“先前顧公子的下人來過?!?/br> 霍蘩祁不解:“他來做甚么?” 白氏指了指外頭的紫檀木蒲紋花木幾,“他是來送藥的,我推拒了幾次,但是顧公子不讓拒絕?!?/br> 霍蘩祁心頭一跳,映著微暗的燭火走過來,只見幾上擺著一只雕工精致秀雅的圓盒,是黃花梨木底,繁復的貔貅紋印刻其上,她揭開盒蓋,里頭安靜地躺著兩只白色老山參。 說不上失望,想來是顧翊均見母親身子不大好,便送來這些補品,但他不知道母親需要的是雪芝和麒麟草,山參雖然滋補,但救不得母親性命。 霍蘩祁輕聲道:“娘,咱們又欠了顧公子一筆債了?!?/br> 她已經說不清現在欠了多少人的人情了,霍家的,顧翊均的,步微行的,這些統統都是要還的。 白氏秀麗的娥眉顰蹙起來,“要不,圓圓你代娘把這兩支山參還回去?” 霍蘩祁回眸,燦爛地揚起嘴唇,“債多不愁,咱們欠顧公子這么多,還怕多兩支山參?何況他是好意。阿祁明日多去采桑和采茶,多賺一份錢?!?/br> 她沒告訴白氏,除了顧翊均的好意,她欠步微行的,才是一筆長久的不可能還清的債。 …… 王吉的行蹤不難調查,近日里他同陰氏疏遠了些,走得不甚近,但仔細盯著,還是能抓到一二分把柄。 步微行并不急著抓出證據,而是讓阿二阿三通知府衙的侯縣令,讓他親自調任衙役跟在護衛之中,沒過兩日,王吉的小把戲全教侯縣令知曉了。 送錢的是王吉,但殺人的也是王吉,侯縣令想息事寧人都不行了,現在騎虎難下,唯得一條路走到黑了。 當步微行知曉侯縣令抓了王吉之后,并無多言,只是薄唇噙了一縷嘲意。 一庭春,深如煙海。 修竹攢著綠云,在鍍著金色余暉的落日籬墻里婆娑披拂。 步微行見言諍賦閑地在院里斗蟋蟀,陶然自適,便不悅了起來,原來他將言諍打得不良于行,是方便他偷懶公然在他眼皮底下斗雞走狗。 言諍見太子殿下已經走到了跟前,嚇得忙收起了狗尾巴草,嘻嘻一笑,“公子,屬下可沒有偷懶?!?/br> 步微行呵一聲冷笑。 言諍道:“真的,阿大本來去縣衙一趟才回來,路上便撞上了霍小姑?!?/br> 步微行信口道:“她在做甚么?” 言諍嘿嘿兩聲笑,笑得步微行不耐煩地沉下臉色,他忙筆挺地站好,“霍小姑午時以前去了徐家布莊里學染布裁衣,午時出了布莊,去城外采了不少茶葉,再然后,賣了茶葉,便去幫人推糞車了?!?/br> 步微行冷然道:“她倒是忙得很?!?/br> 言諍眨巴眨巴眼睛,“她可欠了您很多銀子,不賺錢拿什么還?” 信口又接了一句:“難道要賣身抵債?” 步微行淡淡道:“需要再加三十棍么?” “不不不,不了?!毖哉娬~媚地忙作揖,忙下跪,“殿下千千歲,要不記賬也行,下官這屁股……” 步微行淡漠地劃過目光。 見他欲言又止,止言又欲憋得難受,蹙眉道:“有話說?!?/br> 言諍道:“是,殿下其實要想想,霍小姑出身貧門,家中無父兄仰仗,唯獨一個病弱的母親,如今奄奄垂危,她在外頭欠了一筆巨債,說不準這輩子都還不上。屬下看出來,她雖然個性倔傲不服輸,但到底只是個女郎,何況雪芝草不是一朝一夕還得清的,那殿下得和她牽扯一輩子了?!?/br> “誰說孤要她還了?!辈轿⑿胁恍叛哉姶赖綍詾樗艮榔钸€債。 言諍正色頷首,“是,殿下財大勢大,這區區雪芝自然不在話下,可你要想,即便殿下不讓她還,依照霍小姑的個性,她能作罷?將來您離開芙蓉鎮,說不準她得滿大齊去尋您,非得還一輩子?!?/br> 步微行抿唇。 他知道言諍說的沒錯,霍蘩祁就是個認死扣不變通的女人。 言諍見殿下心煩,立即又來排憂解難進獻“良策”了,“所以得等霍小姑真正成了婚,說不準她夫君能替她把雪芝的錢還上?!?/br> 步微行冷笑,“孤說了不必?!?/br> 言諍轉眼珠子轉得飛快,“所以殿下到底是不滿她一意孤行非不領您的好意,還是妒忌將來霍小姑要嫁給別的男人,因為一想到這事便心里頭膈應?” 他方才說了離開芙蓉鎮,步微行并無回應,又說了霍蘩祁與別的男子成婚,太子殿下忽然心生不悅,可見就是,雖心有所動,但從未考慮過與霍蘩祁的未來。 大齊自有一套規矩,比如士庶不通婚,霍蘩祁出身貧門,要做太子妃確實不易,但納妾卻并無此局限。 所以打從一開始,言諍便覺得,霍蘩祁最后一定是太子之妾。 他也是不信什么算命的說的鳳凰命。 從銀陵出來的人都會知道,霍蘩祁要成為皇家之媳猶如趟過一路刀山劍海,這銀陵士族們會將霍蘩祁口誅筆伐得體無完膚。 步微行沉默了一瞬,他拂袖而去。 言諍有心將霍蘩祁推到他身邊,但他與言諍不同。 要么,趁現在一劍斷了念頭,抽身出了這泥沼,要么,娶她為東宮太子妃,沒有第三條路。 他絕不會重走父皇的舊路,也絕不會傷害第二個女人。 第17章 挑撥 霍蘩祁推完糞車,將臟兮兮的麻布裙摘下來,用干凈的綢子擦拭了每根手指頭,才從小巷里鉆出來。 沿街叫賣的開始收攤,霍蘩祁摸著繡包里的幾枚銅錢往回走。 正與郭媛狹路相逢。 郭媛今日得了閑,打扮得端莊溫婉,淡紫輕紅的素紗衫子,外罩件薄如輕煙的海棠紅半臂,挽著丈許長的曳地輕盈流云綃,身后娉娉婷婷跟了兩個梳著元寶髻的丫頭。 這樣的衣裳霍蘩祁只見霍茵穿過,自己從未想過,她做夢也沒想過穿上華服,但她知道郭媛是來炫耀的,郭家女郎一貫自恃家富,看不起霍茵,更看不起她。 霍蘩祁只想遠遠地離開,不料被郭媛喚住,“等等?!?/br> 霍蘩祁腳步一頓,回眸道:“阿媛有什么指教?” 郭媛搖了搖手中繡著富麗粉牡丹的團扇,不屑地冷哼,“你值得我指教什么,你手里的難道是你推糞車換的銅錢?” 一說到這兒,郭媛便拿團扇遮住半張臉頰,笑盈盈地沖身后的丫頭道:“看啊,推糞車換來的銅錢!” 幾個女人都是屑笑不止,花枝亂顫。 霍蘩祁板起了臉,“我不偷不搶,憑什么不能推糞車換錢?” 郭媛輕輕一笑,走了幾步過來,將團扇搖給她瞧,“看到上面是什么了么?” 牡丹。 芙蓉鎮有個女兒習俗,便是在春來二月二時,未出閣的女郎有個游園會,在游園會上有金瓶掣簽的游戲,今年郭媛一舉奪魁,抽中了花中之王,便連夜讓家中的工匠趕制了一把繡著大朵牡丹的團扇,每日出游必攜此團扇,穿繡牡丹的輕紗絲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