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節
直至這些人風一陣兒似的沖出寢房門,霍蘩祁后知后覺地反應過來,其實他們倆都被言諍耍了! 霍蘩祁無比歉疚起來,“對、對不起……” 果然又是她鬧了笑話,橫沖直撞地闖到別人家里來不說,還在繡襦的大荷包里裝了一把小菜刀…… 這刀當然不是用來砍人的,她只是怕,步微行手底下一大幫子人成日里呼呼喝喝,她拿刀來壯個膽兒,沒想到全是一場誤會,霍蘩祁半是羞愧半是后悔,恨不得現在沖出去。 步微行沉下眼瞼,“你滿意了?” 明明是言諍不對,他身為言諍的主子,可怎么這么理直氣壯的,好像隨時要刁難她似的? 霍蘩祁低聲道:“一場誤會,對不起,要不,我、我就先走了?!?/br> 她巴不得現在偷偷溜走,才一邁開腳,便聽到男人微涼的嗓音,“這么輕易便走了?” “那、那你要如何?” 霍蘩祁緊張起來。 她從來不覺得他是一個錙銖必較的人,至少現在以前她是這么認為的。 步微行淡淡道:“他戲弄了你,我罰了他,你已經滿意了,你擅闖我府宅,該怎么罰?” 霍蘩祁心想,單單是送了紅瑚草,被他打了三十棍,自己私闖民宅,該怎么罰? 老實說,見官是不行的,她寧愿私了也不愿因為這點雞毛蒜皮的小事被別人笑話。 步微行道:“替我更衣?!?/br> 男人臉孔又冷又傲,要不是如此,霍蘩祁早以為他圖謀不軌居心不良了,可這么一張臉擺在眼前,他圖她什么,霍蘩祁正奇怪這點,信口便問,“你家……這么有錢,為什么沒有貼身帶幾個婢女?” 步微行薄唇一動,“不必她們,我有手腳?!?/br> 霍蘩祁嘀咕了起來:有手有腳,那為什么讓我服侍呢…… 步微行耳力好,剎那之間俊臉更沉。 霍蘩祁忙點頭,“好好,我答應了?!?/br> 她怎么總是不由自主想聽命于這個男人,到底什么緣故? 霍蘩祁懊惱地取下了木架上疊得一絲不茍的淡黝色帛衣,他沒有婢女,誰把這裳服規矩地疊放齊整放這兒的?霍蘩祁疑惑地瞟了男人一眼,他手不釋卷地垂著眼眸,仿佛山凝岳峙般,猶如春光深處繁華障中的一尊玉刻。 她利落地抖落起衣裳,替他更衣。 步微行并沒有刁難她,她遞了衣袖來,他便伸出手去。 已經十多年沒差人伺候過的步微行,發覺自己其實并不討厭別人的親近。 或許也只是因為這個靠得如此近,早已過了安全閾限的人,是眼前的這個小姑。 霍蘩祁伸手替他將腰后的玉帶扯過來,她身形嬌小,手臂也短,身量幾乎才到他的胸口,她甚至能感覺到,那若隱若現的胸膛揮散出來的熱度,烙鐵似的燙在她的臉頰上。 她不敢看他的臉色,不知道他是滿意還是不滿意。 步微行這個角度正好看到少女漆黑如云的鬢發,星零的幾朵簪花別在鴉發中,比宮里的翠翹鳳釵顯得樸素無華,他卻偏偏覺得適合她。 霍蘩祁大約也感覺到他在看自己,將玉帶系緊,然后繞到他身后去了,將最后一件緇色外袍拿過來,“這個……你的衣裳太華貴了,我不知道是不是這么穿的?!?/br>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她好像隱約聽到了一聲笑。 步微行微不可查地翹了唇。 能被言諍騙到,其實也說明她并不那么聰明。 他倒是第一次覺得,原來傻女人也是可以可愛的。 第14章 告知 霍蘩祁被這笑聲弄得怔了一下,以為自己出現了錯覺。 最后一件緇色衣袍穿上之后,霍蘩祁替他掖了掖袖袍邊角,有意無意地便碰到了他的手背,男人的手是溫熱的,白皙袖長,指甲也修剪得干凈,沒有一絲多余的贅rou。 她羞澀地低下頭,男人抽離了手指,已經裝束嚴整,墨色的袍子一旦披上,立即便多了幾分威嚴冷峻,宛如寒山絕巉般肅穆。 霍蘩祁一見,便再不敢想別的了。 步微行道:“可以了?!?/br> 霍蘩祁“嗯”一聲,“那我……就走了?!?/br> 她悄悄背過身,見他沒有再留她的意思,便長舒了一口氣,“對了,那個兇殺案你查出來了么?” 步微行眉梢微動,“你想知道?” 霍蘩祁輕輕垂眸,“你不想說也不可以不告訴我的,我就是——畢竟算是個證人?!?/br> 步微行的五指將竹簡握緊了些,淡淡地瞥眼,“陰氏與外人勾結成jian,串謀殺了趙六?!?/br> 這話讓霍蘩祁哆嗦了一下,就在前幾年,一個背著丈夫偷人的女人被浸了豬籠,這是楊氏拿著在母親跟前得意了許多天,威脅要是母親被她拿了把柄,也就是這種下場。 霍蘩祁倒現在都記得楊氏的嘴臉,還有旁人指指點點如看盜賊的眼光。 她輕聲道:“那會、會沉塘么?” 步微行不著痕跡地回道:“會?!?/br> 霍蘩祁咬住了嘴唇,“可是楊氏懷有身孕了,這樣,不是很不通人情?” 步微行的眼眸微微一錯,透著一絲詫異,但隨即便又冷了下來,“依大齊律,等她生產之后再行刑?!?/br> 霍蘩祁點點頭,律法是陛下他們定的,她一個小老百姓不敢置喙什么,只是楊氏生產之后,不論這孩子是誰了,轉眼趙六以及楊氏都死了,王吉不說一死,也是活罪難饒,孩子一個人失怙失依,要被別人瞧不起一輩子。 她的臉色有點白,步微行的另一手也握住了竹簡,眉峰微攢,“我讓人送你回去?!?/br> 霍蘩祁愣了下,“???不用了,我就是一個人來的?!闭f罷還有點兒不好意思,“本來就是誤會,我、我不該來的?!?/br> 霍蘩祁轉身,幾乎是落荒而逃。 步微行將竹簡扔在了一旁,博山爐里裊裊地飄出一縷煙氣,氤氳不去。 少女的心思純澈干凈,但他,不是。 “怕我了?” 步微行扯了扯唇,一腳踢翻了梨花白的小圓杌子。 霍蘩祁氣喘吁吁地跑回家,那兩筐紅瑚草已經被言諍他們收走了,霍蘩祁只見到幾人詫異地多看了她幾眼,沒鬧出什么事,她索性就將紅瑚這場揭過了。 她是有點兒怕他。 那些含而不露的威儀,看似仁慈,卻猶如俯瞰螻蟻一般的尊崇和冷漠,對人命的不吝,讓她這種小老百姓有點怕。 她曾不止一次地想過他的身份,母親說,他很有可能是從銀陵來的,因為言諍他們的官話透著點兒銀陵市井之間的俚言。銀陵之人,在他們眼底都是非富即貴的大人物,霍蘩祁心想他喜歡《仵作筆記》那些書,家中興許有在廷尉司做官的。 那至少是四品大員往上了。 霍蘩祁怔了一下,察覺到步微行確實來歷不凡之后,她連最后一點招惹的念頭都不敢有了。 白氏用了藥膳便和衣躺下睡了,見霍蘩祁進門,便驚訝地問:“今兒這么早便回來了?” 又見女兒臉色不大好看地坐了過來,便擔憂地拿手背貼了貼她的額頭,“沒發燒,圓圓,是阿茵阿媛她們又為難你了?” 霍蘩祁搖頭,強做微笑,“沒有,我今天沒采到茶葉,因為十幾年前分給咱們家的茶地就被大伯父他們拿去了,還沒要回來呢,說起來這些年咱們那塊地上種的茶樹也給大伯父他們掙了不少銀子,我改天和他們說說,把錢再抵扣一點兒?!?/br> 如今霍蘩祁一面要還霍家的恩義錢,一面又要為了住宿還顧翊均的錢,捉襟見肘,白氏想想便心疼,“圓圓,娘這幾日總在想你的事?!?/br> 霍蘩祁雙眸微亮,“母親想什么?” 她以為母親又想到了她幼年在小院里數落日的金線有多少根,她總是最傻,呆呆地坐在飄滿杏花的院落里看落英,白氏便將她抱在膝頭一起看晚霞,看夕暉漫天時,暮光里最后一朵云彩。 白氏笑著拉住她的手,“娘想,圓圓也十五了,正是摽梅年華,劉阿滿固然配不上你,可也該想想日后的夫家了?!?/br> 霍蘩祁的笑容便停了。 白氏微微驚惶,“怎么了?” 霍蘩祁苦澀地笑起來,“圓圓現在只想和娘在一起,我們活得好好兒的,就是會累點兒,總之沒工夫想這些……我,我跟其他小姑都不一樣的……” 白氏心疼著,欲言又止,忍了許久又沉重地咳嗽了起來。 霍蘩祁嚇了一大跳,倒了一杯溫熱的水給白氏,“您不是喝藥了么,怎么……” 她驚恐地發覺,母親在臉頰上抹了一層厚厚的妝粉,平素擦粉絕不會如此濃妝的母親竟然也…… “娘,你騙我?你身子一直都不大好對不對?” 上次白氏說什么去見她爹,霍蘩祁便隱隱約約覺得不對了,今日也是,母親語氣平靜得深沉可怕,霍蘩祁見到白氏咳嗽不止,拿帕子給她,白氏笑著推開她的手,手掌捂著嘴唇,將唇上的口脂擦掉了幾縷,露出原本的蒼白。 她心驚rou跳地拿回帕子,強迫地翻開白氏的手心,猩紅的一滴血還沒干涸。 “娘!你怎么了?” “沒、沒事兒,圓圓……圓圓!” 霍蘩祁已飛快地沖出了大門。 王大夫在給人抓藥,紫木的藥櫥里飄出淡淡的甘草味,他手拿著一桿秤,一扭頭,只見霍小姑嬌喘吁吁地站在眼前,臉色卻黑得嚇人,王大夫瞬間便愣了愣,“你這是……” 霍蘩祁不啰嗦,利落地將銀子放在柜臺上,“大夫,您昨晚說我母親只是風寒侵體,這陣梅雨過了就會好了的,說的是真的么?” 王大夫盯著那錠雪白的銀子,嘴唇哆嗦了下,隱忍不發。 霍蘩祁央求地拉住王大夫的衣袖,“求您了,您跟我說實話罷?!?/br> 大夫忍了又忍,這事終究是瞞得過春天,瞞不過秋天,該來的總會來,見霍蘩祁雙眸噙水,可憐巴巴地拉著自己的衣袖,他原本是想著瞞著她,是一番好心,可見著這般模樣的霍蘩祁,又無論如何也隱瞞不下去了。 “你母親這病纏綿了有十年了,現在是病入膏肓救不了了,阿祁,你的銀子我不要,將來……總要籌備的?!?/br> “大夫你……” 王大夫陡然的直言不諱讓霍蘩祁怔住,她聽到大夫說……說她母親其實…… 大夫悠悠地長嘆:“人的生死,就像我門口牌匾上那盞燈,有時風起,有時雨來,燈便滅了。阿祁,你還年幼……” “我昨晚便想說了的,是你母親不讓。她先前說,要給你找戶好人家嫁了,才好安安心心去見你阿爹?!?/br> 白氏明知活不過明年了,每晚拖著一副病體挑燈刺繡,是為了她能攢點錢,霍蘩祁忽然明白過來,母親其實早就知道了,她一直一直都在努力為自己找個人家托付,想為她盡力做最后一些事。 母親因為多年纏綿病榻,對她一直有所愧疚,想補償她。 可她到了今天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