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節
雨絲纏綿。 這場雨連著下了三日。 步微行從西山腳下回來之后,衣裳濕透了,在熱湯里沐浴了,披了一件寬松落地的墨色長袍出來,輕薄的絲綢遮不住衣領之間一片男色,微微顯露出一方胸膛,水珠沿著鎖骨圓潤地滾落,他撥開水藍的綢簾,寢房內的圓桌上攤著件粉綠的肚兜。 他看到那件肚兜,便蹙起了眉。 圓圓。傻名字。 門外傳來言諍的敲門聲,步微行瞥了一眼門紙后的影子,十分鎮定自若地將肚兜扔入了床褥里,然后從容地踱回來,將衣袍系好,“進來?!?/br> 言諍輕手輕腳地進門,才發覺殿下正在側臥讀書,竹簡清澈地滾動聲一下一下的,言諍轉了轉眼珠子,還是決定先說霍蘩祁的事兒。 “公子,霍小姑搬出霍家之后,找到了落腳的地方?!?/br> 步微行不為所動,連瞟都沒瞟他一眼。 言諍皺了眉頭,沒反應?不應該啊。 “那個,接待她住的是秀宛的富商,也是上回在府衙給您遞紙條的人。唔,年少貌美,是個俊俏公子?!?/br> 竹簡嘩啦啦翻動。 言諍更奇怪了,照理說不該一點反應都沒有……難道他想錯了? 言諍等了很久沒聽到步微行發話,于是又舔了舔嘴唇,“公子,她這算不算拿您的錢,在外頭給別的男人花?” “啪——”的一聲,竹簡闔上了,言諍虎軀一震,吃驚地望著步微行。 好像太子殿下的臉色終于不大好看了。 正當言諍在心底高呼得逞之時,步微行冷淡地又瞥過了眼,“孤說過,不用留心她?!?/br> 言諍不解。 步微行向外頭喊了一聲,阿二阿三一起進門來,步微行毫不含糊地揮了揮五指,“打嘴,二十?!?/br> 這招是專門用來對付長舌婦的,可憐言諍近來接二連三被打嘴巴子,也不知道是如何招惹了殿下,阿二忍笑將他拉了下去。 不一會兒,嘴腫如醬腸的言諍在后院里頭,阿二給他的嘴上藥,他便一個勁兒跟手下兄弟們埋怨:“明明自個兒動心了叫我留意著的,為什么還打我……嘶嘶,別碰,疼……你他媽下手真重??!下回公子賞你板子老子也不留情了?!?/br> “……” 步微行抿了抿薄唇。 言諍那大嘴巴一說起話來滿院子沒人聽不見,這幫人真是高估了這扇門的威力了,總之言諍那些話一絲不差地飄進了他的耳中。 但是他卻猶豫,不知道是該沖出去再賞他二十個大嘴巴,還是該順著臺階下來。 ……不,他為什么需要臺階下。 步微行走回燭臺旁,闔上了眼簾,似乎要努力一些,才能強迫自己想想陰氏之事。 陰氏與王吉勾搭成jian,趁趙六不在家中便時而幽會,這一點趙老夫人應該有所耳聞才是,當晚趙六被陰氏騙去東山采摘紅瑚,回來之后被王吉約在酒店里見面,王吉將醉酒的趙六騙入后巷,用刀刺殺,隨后將尸體拋上陰氏的馬車。 陰氏以為趙六只是喝醉,不知道他已經死了,用綾羅將尸首又勒殺一次。但陰氏很快發覺,趙六早死了,殺人者是王吉,只不過此時已經晚了,她徹底成了殺人者的幫兇。 于是兩人只得再次合謀,一不做二不休地讓馬兒帶著人出芙蓉鎮,拋尸河溝里。 兩人都是第一次殺人,作案手法不高明,漏洞百出。步微行提審了幾個人幾乎便水落石出了。 但陰氏懷有身孕,依照律法,孕婦不得上公堂,不得被告,也不得用刑,倘使他要審,要等陰氏誕下孩兒之后。但可笑的是,也許這個孩子根本不是死者趙六的。 步微行手中正捏著一枝紅瑚,若有所思。 雨停了后的次日,霍蘩祁背著竹筐要出門采茶,但一開門便驚呆了。 她新家的門口,不知道誰放了足足兩大筐紅瑚草! 霍蘩祁又氣又羞,將竹筐放到一旁,一手抓起一大把紅瑚,紅艷艷的珊瑚珠似的草被捏爆了漿,淋了她滿手的紅汁,霍蘩祁羞憤地一跤踢開竹筐,“誰送來的?” 這種東西是男女定情用的,她清清白白一個女兒家,被人送了足足兩筐紅瑚草上門,霍蘩祁氣得抓了把紅瑚草回頭跟白氏告狀。 白氏也驚呆了,“難道——是劉阿滿又來了?” 霍蘩祁一想到劉阿滿便來氣,他一個人自唱自演也很久了,好不容易她搬出霍家,難道他又要跟來不成? 殺豬的有什么可怕的,霍蘩祁磨刀霍霍要出門,不巧正在大院門外撞見偷偷收拾零亂紅瑚草的罪魁禍首。 “言諍!” 言諍嚇了一跳,立馬撒開了手,兔子似的逃竄。 霍蘩祁追不及,羞恨地想,他只是個替人賣命的,怪不著他——難道、難道是他送的不成? 約莫兩炷香時辰后,言諍坐在墻頭的那棵大榆樹上,一面啃著桃,一面笑瞇瞇地看見霍小姑殺進了公子的小院。 第13章 意馬 霍蘩祁奇怪守門的不攔她,等跨入小院,也沒有人攔截不說,反而兩人優哉游哉地在樹蔭下剝橘子吃。 原本心火旺盛沖動趕來質問的霍蘩祁瞬間便慫了。 她想著是不是鬧了什么誤會,其實對方并不知道紅瑚……可是,她上回不是說過了么。 正當霍蘩祁猶豫不決時,等候不及的言諍從樹梢上竄了下來,帶下一串碧綠的樹葉,霍蘩祁愣了愣,只見言諍往里指了指,“霍小姑請?!?/br> 霍蘩祁一見她,便羞怒地抿唇,“我家門口的紅瑚草,是誰讓你送的?” 言諍撒謊成習慣了,除了陛下和太子,他身邊的人沒有一個不是被他騙得團團轉的,但是小女郎這么干凈無辜的眼睛,讓他不敢瞎說話,將食指彎了彎,又往里頭指了一下,“他?!?/br> 言諍見霍蘩祁臉頰氣得通紅,像朵海棠花似的,又嬌又美,還透著股怒火和倔強,不知道何故,覺得現在的霍蘩祁比往常殫精竭慮要賺錢的孤傲勁兒還要動人,要是殿下見了…… 這么想著,言諍擺出十成誠懇,堅定地出賣了步微行,“公子說,紅瑚草顏色喜慶,喬遷新居送這個一準沒錯?!?/br> 霍蘩祁更怒了。 她新居在芙蓉鎮以南,人煙阜盛,這宅子雖不說氣派,但好歹門面也夠大,門前人來人往的,只要瞟一眼,誰會看不到有人給她送了兩大筐的紅瑚草? 霍蘩祁怒火上頭,沿著言諍所指的地方奔了過去。 然后,寢房的門便被撞開了。 她不知道這家的擺設和布景,青天白日的,以為某人在家中看書。 當然步微行確實在看書,只不過是在臥房之中,而且剛出浴。暮春的氣候多了暑意的前征,步微行嫌熱,只披了一件輕薄的月白雪花綢,露出胸前那塊撩人的結實的肌理,竹簡被霍蘩祁粗魯地闖入驚地震了一下。 步微行抬眸,只見這個冒冒失失的女人已經傻了,呆呆地望著自己。 她粗魯的動作石像似的靜止了。 然后,她還羞紅了臉。 步微行仿佛聽到了滿院的笑聲,不用問,是言諍引她來的。用了什么名目他不知道,但是這幫自作主張的奴仆可以都再加三十軍棍了。 霍蘩祁捂住了鼻子,總覺得guntang的,好像有巖漿從底下竄起來似的。 男人身后的軒窗沒有闔上,嫣粉的花瓣被風一卷,便散入了小屋里,精致典雅的竹床,他雪白的衣襟之間,到處都是這種粉白如絮的花。 霍蘩祁微微仰頭,只見男人微聳眉骨,墨色一般深的眼眸露出淡然的不悅,好像因為有什么好事被人驚擾到了,他感到不耐煩。 可是、可是明明是他先調|戲自己的…… 步微行坐了起來,姿態雍容,“有事?” 大概是這景象太美,他又生得太俊,還衣衫……不整,霍蘩祁反而生了逃意,“沒、沒事……”霍蘩祁強迫自己不看眼前美色,掙扎著往后退去,卻不料后腳絆到了房內的門檻,噗地一下跌倒在地。 綠竹蕩漾的小院里傳來遙遠的哄笑聲。 阿二用手指戳言諍,“這種主意只有你想得出來,等殿下得知那兩筐紅瑚是你送的,咱們可就保不了你了?!?/br> 言諍爽朗地一揮手,“怕什么,今天殿下和霍小姑聊得高興,只怕還要賞我?!?/br> 阿二道:“但愿如你所想,哈哈?!?/br> 阿五老成莊嚴,雖然不反對言諍胡來,但是,“頭兒,你到底什么意思,難不成打算我們離開芙蓉鎮的時候,殿下帶著霍小姑一塊兒走?” 不待言諍答話,阿五又道:“咱們都知道霍小姑有個病弱的母親,就算殿下有心思,那霍小姑愿意跟著他走么?” “這個……” 眾人都一陣沉默。 霍蘩祁一跤摔得全身像散了架似的,本想著逃走,但又丟了人,這下肯定要讓言諍他們笑話了。 她不甘心地咬牙,然后一只手伸了過來。 霍蘩祁傻兮兮地仰起小臉,兩腮通紅,清澈如溪的眼眸寫滿了錯愕,呆怔地望著歪腰要拉她的男人。 步微行的左手里還握著他的竹簡,似乎有些不耐煩。 霍蘩祁赧然地低下頭,悄悄地把手遞給了他。 從地上爬起來之后,霍蘩祁飛快地整理起自己凌亂的衣裳。 步微行轉過了身。 右手上還有少女掌心的溫熱,陌生而柔軟的肌膚,卻不似銀陵城里如風擺柳般的嬌弱女郎,很有力量。 他,到底在想些什么…… 步微行低聲道:“言諍騙你來的?” “你……”霍蘩祁捏住了衣袖,緊張而忐忑地望向他的背影,“是言諍要送的,你不知道么?” “送什么?”步微行疑惑地回眸。 霍蘩祁一見他的臉就臉紅,偷偷將眼睛轉向一側精致的屏風和屏風上鵝黃嫩綠的花鳥紋,“紅瑚草,兩筐?!?/br> 對芙蓉鎮的人來說,紅瑚是男女定情之物,送的越多,心意越深。 兩筐…… 步微行哂笑一聲,“來人!” 瞬間四五個護衛持劍沖入房內,齊刷刷跪地,“公子!” “言諍,再加三十棍?!?/br> “諾!” 近來言諍犯太歲,幾人應諾爽快,心底里都在偷笑暗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