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節
白氏撫她濕漉漉的落在腮邊的一綹秀發,笑道:“阿祁,你張叔是個男人,又是鰥夫之身,收容咱們娘兒倆成什么樣兒?今日雨下太大了,咱們找個客店住一晚,明日母親陪著你一起去找地方住?!?/br> 霍蘩祁心疼又愧疚,“對不起,娘,如果不是我……” 白氏替她擦拭臉頰上的雨水,慈和的桃花眼微微上揚,“不是因為你,娘也不能做一點對不住你爹的事。阿祁,娘這一輩子,只愛過你阿爹一個人,寧死也不負他,將來走了,就到墓地里與他團圓……” 白氏身子弱,說一陣停一陣,喘一陣咳一陣的,霍蘩祁心疼,恐慌地摁住她的手,不讓她再說話了。 母女兩人撐著一柄傘,沿著小巷的風雨趟過去。 路過霍家鄰家,一縷悠揚而清澈的琴聲在屋舍間輾轉回蕩。 霍蘩祁悄然回眸,紅門落了鎖,里頭蓊蓊郁郁的林子,蔚然靈秀,雨打芭蕉,嘈嘈切切。 步微行的十指撫著琴弦,修眉微凝,廊下積水空明,八角亭下的滴雨宛似珠簾。 “公子,今日霍小姑同她家里人鬧翻了,她帶著霍白氏離開了霍家?!毖哉娍粗l衣峨冠的公子,沉靜地撥動五弦琴,不怒亦不動,蹙了蹙眉道,“公子,說句實話,霍小姑這敢愛敢恨的性子,屬下倒是很欣賞的?!?/br> 步微行壓住琴弦,流暢低沉的清音驟然而止,他微微偏頭,聲音如冷雨泠泠:“你動心了?” 言諍駭了一跳,訥訥道:“沒有的事兒,絕沒有,絕沒有,屬下在銀陵……” 言諍在銀陵是風流少年,闖過鴻都門,墜過溫柔鄉,他心里有個女人珍藏著無人不知,步微行并不疑心他對一個沒長開的小姑動心,只是,“你留意她,難道是為了孤?” 言諍傻笑了一下,搔搔后腦勺。 然后便聽到步微行冰冷的屑笑聲傳來,雨聲綿密,這冷笑卻如此清晰。 他怔了怔,步微行沉下黑眸,“神棍之言,你也信?” “不不不、不信,”言諍連忙擺手,把這事撇干凈,見步微行已經起了身要下臺階,言諍趕忙去拾地上橫斜擺著的竹骨傘,輕手輕腳地跟在步微行后頭,用微含埋怨的口吻道,“殿下,是你沒察覺,你對霍小姑很不同么?!?/br> 步微行腳步一滯。 言諍嘆氣道:“殿下,言諍跟著您不是一年兩年了……” “兩年半?!?/br> “……是,兩年半,”言諍歪了歪腦袋,又道,“殿下,因為跟您時間久了,才會知道,霍小姑的性子,很對您的胃口?” 步微行不動,身前一派蕭疏的竹林,沾濕了連綿春雨,多情地婆娑搖曳。 言諍在身后看不清步微行的臉色,但也偷偷彎唇,笑了一下,又道:“殿下,您明年及冠,那時候,嗯……這些事您就算不想考慮,可是到了年紀,會不由自主地……” “荒唐?!?/br> 言諍被這冰冷的一聲喝得立馬挺直腰背立好。 他就這么眼睜睜看著自己一貫儀容嚴整肅然的太子殿下闖入了風雨里,連傘都忘記了。 不一會兒,步微行便一身濕淋淋地,近乎狼狽地過了長廊上了竹園小徑另一頭。 言諍幽幽嘆氣。 他們殿下表面上是冰山雪地,可說穿了也不過十幾歲的少年而已,言諍歪了歪頭,將雨傘拾了起來。 殿下對霍小姑關照,說是動心了言諍是信的,但說是喜歡上了,他卻不信了,這么倔強可愛的小女郎,要是以后跟著白氏漂泊流落,怪可憐的,能幫就幫罷。言諍想。 他倒是蠻期待,殿下真的惱羞成怒的。 霍蘩祁手里那點碎銀子住店可以,但不是長久之計,他們在客棧要了次等間。 結賬之時,門外晦雨蕭瑟之中,悠然踱入一個身影,宛如高蹈流云,溫潤而逸灑?;艮榔顪喩頋窳舜蟀?,偷偷擰了擰下裳,擰出一股水來,顧翊均的折扇便偷偷在她肩膀上敲了下。 早在她下來付賬前,白氏已經上樓沐浴安歇了,顧翊均只見她一人手足無措地站在賬房前頭,數著手心里淋濕了的碎銀。 霍蘩祁詫異地望著他,這個白衣少年很像自己在茶園見過的那個,扇面一吐,在她眼前晃了晃,霍蘩祁回神道:“你是?” 顧翊均將一塊元寶拍在賬房柜臺上,“這位小姑三日的房錢,在下幫她付過了?!?/br> “哎,你……” 顧翊均微微一笑,然后沖她抱扇施禮,“方從紅葉寺里回來,方丈說我今日要積滿三件功德,破財消災,明日便會有善報,這正好是第三件?!?/br> 霍蘩祁還沒反應過來怎么回事,顧翊均便噙著笑意,帶顧坤上樓了。 賬房先生收好了銀子,心道撿到寶了,壓著喜色,再看這個眼巴巴算了半天賬的窮酸女郎便順眼多了,“您一身都濕透了,趕緊上樓歇著罷?!?/br> 霍蘩祁咬了咬牙,還是不知道該不該接受顧翊均的好意,此時又聽見了桑田的聲音:“阿祁?” 霍蘩祁停了一會兒,桑田幾步沖了過來,“阿祁,我聽說霍老大將你趕出霍家了?怎么回事?我才從北方回來沒兩日,你家里怎么出了這么大的事?” 桑田目光熾熱,看得霍蘩祁一陣不自在,雖明知桑田與自己算是總角之交,有兄妹之誼,但這么多人看著,她還是稍微露了點兒怯,低低道:“那不是我家,桑二哥,一直以來,它都是阿茵的家,不是我的。我小時候騙你,我是霍家的,對不起你……” “阿茵又欺負你了?”桑田皺眉道,“阿茵她是度量小了點兒,可我一直以為霍老大對你和白夫人很照顧的,難道是聽了旁人唆使?” 還有誰唆使,霍老大自己偷雞不成蝕把米怪得了誰? 霍蘩祁只得苦笑不語。 桑田拍拍她瘦削的肩膀,眼神堅定而清澈,“阿祁,不然這樣,你和伯母搬到豆腐坊來住,我家還剩幾間豆腐坊正好空著,也缺人手,阿祁你要不來我的豆腐坊幫忙?” “這……” 霍蘩祁有點兒心動,能自食其力自然是好的,況且桑家的豆腐坊能賣到賣地,生意紅火,工錢也不少,霍蘩祁正想法子賺錢,桑田猶如一陣及時雨似的,她喜笑顏開,不過還是考慮到白氏,對桑田福了福身子,“我得問過母親,桑二哥,要是她答應了,我就搬過去?!?/br> “那好,我明日再來客??茨??!?/br> 霍蘩祁輕輕頷首。 她走上樓,將桑田的意思轉達給了白氏,白氏一聽,便覺得這事靠不住,“阿祁,你明知道阿茵她心儀桑田,你這會兒搬過去,阿茵和你大伯母不知道又該怎么編排咱們母女了,咱們在芙蓉鎮上本就惹了人的非議了咳咳……咳咳……” 白氏氣兒不順,霍蘩祁心疼她病重,又不滿她固執,白氏拉著霍蘩祁的纖手,女兒指頭磨了好幾個繭子,哪兒像是個小姑的手,白氏柳眉顰蹙,連連搖首道:“這事兒娘不能答應,我前幾日聽雁兒私下里說了,他們本想著用嫁你的十頭豬換點本錢,將阿茵抬高了送入桑家為妾,這只是做妾都大費周折了,現在豬要還給劉家,婚事不成了不說,轉眼你住進了桑家的豆腐坊,你大伯母和阿茵本就瞧咱們不順,要是惹急了,以后報復咱們娘兒倆可怎么辦?” 以楊氏和霍茵那點兒度量,霍蘩祁便知道母親的擔憂并不是沒有道理的。 但是不住進豆腐坊,她該如何安頓好母親? 霍蘩祁愁云慘淡地托起了臉頰,真想躲進母親懷里,一覺睡過去便罷了。 她凝重地望著白氏,心里卻飛快地計較著。 這當口房外卻傳來了敲門聲。 “霍小姑,在下有事與霍小姑商議,可以出來一見么?” 少年清澈的聲音宛如流泉出谷,宛如拂過山澗的清風,低徊而婉轉,伴隨著敲門聲一起一伏,白氏詫異地望向霍蘩祁,不知她又結識了誰家人物。 第12章 紅瑚 霍蘩祁替白氏攏上薄被,“阿娘,我出去一會兒?!?/br> 門外立著的果然是顧翊均。 霍蘩祁柳眉微緊,“公子,我們萍水相逢,不該收你的錢,我明日換了銀子給你?!?/br> 顧翊均微笑,玉骨折扇在手心敲了敲,“能否借一步說話?” 霍蘩祁見他沒有惡意,輕輕點了點頭。 客店的小院栽著一排梧桐樹,暮春之風和暢微醺,風里有一股淡淡的野薔薇的甜。 身后的人忙進忙出的,似乎客店今日生意不錯。 顧翊均的眉眼里都是倜儻的笑意,霍蘩祁差點兒被迷了眼睛。 少年的聲音也很動人,“過幾日我就離開芙蓉鎮了,只是手下人不知道我此來只是小住,提前給我置辦了一座小院子。我走之后那兒便空了,正好缺少租客,霍小姑,我在公堂上便瞧出來了,你有難言之隱,我們不如各行方便?” 霍蘩祁一聽有宅子住,雙眸立刻一亮,未免他覺得輕浮,偷偷掩住粉唇,“你愿意租給我?” “當然?!?/br> 顧翊均的水墨畫折扇撫過梧桐柔綠的葉,薄唇微翕,“下回來芙蓉鎮至少要等到明年春天了,你欠我多少賬目,我會讓人記著,來年一并付,你看如何?” 霍蘩祁雖然激動,但也不得不謹慎,“我可以問一下,你是誰,來這邊做甚么的么?” “可以?!鳖欛淳仨恍?,猶如枝頭抱香雪梅般,少年清澈的眼波宛如柳下清泉,昳麗俊容讓霍蘩祁微微臉紅地退了一步,他瞧出她的窘迫,輕笑道,“我是秀宛來的商人,姓顧,家底清白,不怕別人查的?!?/br> 霍蘩祁更窘迫了,“沒,我沒有那個意思?!?/br> “家母喜歡芙蓉鎮的雪錢絲,讓人來這邊采買,我也是頭一趟出門,所以手下人行事唐突,擅自置購家宅,我本來擔憂無法向母親交代,不過,”顧翊均停頓了一下,霍蘩祁詫異地抬起頭,少年雙眸溫和,透著一縷戲謔和溫柔,看得人心慌意亂。顧翊均偏過頭,道,“家母是念佛之人,要是知道我用這個宅子給了旁人方便,我便好交代多了?!?/br> 原來是這樣。 顧翊均騰出右手,“這家院子在城南,不算荒僻,出門便有街坊?;粜」每梢韵冗^目,價格咱們才好談?!?/br> 這時霍蘩祁已經不想那幾兩銀子了,她覺得顧翊均有很可能是為了租出自家多購的宅院刻意討好的,這種叫賣手法她以前跟著劉叔賣草帽的時候學過。 霍蘩祁覺得自己看出了顧翊均的心思,便不怎么怕了。 她回頭向白氏要知會一聲,但是白氏身子不好,她進房時白氏已經側向睡了。 霍蘩祁只得一個人偷偷溜出來。 秀宛是大齊重鎮,顧家更是秀宛第一大戶,門庭若市,單單門前鞍馬,一日所過的便多過芙蓉鎮一月,這個霍蘩祁不至于完全不知,只是到底是傳聞之中的,她雖然想過金山銀山,卻完全無法想象,那堆在一起會是什么情境。 “前面便是了?!?/br> 顧坤用鑰匙開鎖,碧瓦參差,煙雨婆娑,顧翊均讓霍蘩祁獨撐一傘,溫雅地請她入府。 這舍南舍北,儼然齊整,中間空曠,春水縈回,淥波瀲滟。 屋舍內栽種著幾片芙蓉花,杏樹蔭檐,一城朦朧的煙雨里,但見百芳秀色新奇,胭脂紅的野薔薇在風雨之間招搖。 顧坤彎腰,將鑰匙遞給霍蘩祁,“霍小姑,這里以后是你的?!?/br> 不是還沒有談攏價錢么,霍蘩祁怔愣了一下。 顧翊均輕笑聲從如霧的雨中飄來,“我沒說過價錢多少,霍小姑你定?!?/br> “???” 霍蘩祁四處一瞥,這里盤桓下來,價錢必定驚人,霍蘩祁已經做好對方獅子開口的準備了,甚至覺得必要時也可以敲敲竹杠。 可是—— “霍小姑要是長住,也得有時限,等以后你有了錢把這宅子買下來,它便不姓顧了?!?/br> 所以這不是租,而是一點一點,慢慢還錢? 霍蘩祁說不上哪種更好,但若是后者,她就可以長住下去了,母親有這么清幽的地方養病自然是好的,她不勝感激地對顧翊均道謝。 顧翊均與顧坤相視而笑,顧坤敏銳地發覺,公子的心情似乎很不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