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節
霍蘩祁看他碗底空空,走過去分了一半的包子放在他的碗里,“老先生,你還沒吃罷?!?/br> 老瞎子似乎很激動,要拽住霍蘩祁,她嚇了一跳,忙退了一步。 瞎子不好意思地笑,“對不住,嚇到女郎了?你過來,你給我東西,我幫你測測?!?/br> “不用,只是……只是半個包子而已,我身無長物,付不起錢……” 老瞎子“哎”一聲,“女郎難道就不想知道你的姻緣良人么?” 昨日那個不靠譜的算命先生害得霍蘩祁一宿沒睡好覺,她想就測了也好,一個往這邊說,一個往那邊說,就足以證明這些都是哄騙人的把戲了,她工工整整地坐好,“先生?!?/br> 老瞎子會摸骨,聽說了她的生辰八字,也不知道畫了個什么符咒,霍蘩祁只見他運筆朱砂,龍蛇一般洋洋灑灑一氣呵成,仿佛會寫字,霍蘩祁佩服讀書人,驚奇地看著,直至老瞎子將符咒拈起來,細細一摸,做大驚狀,“哎呀,女郎,你這是鳳凰命啊?!?/br> 霍蘩祁怔了怔,“什么、什么是鳳凰命?” “有鳥三年不飛,一飛沖天;三年不鳴,一鳴驚人?!崩舷棺右槐菊浀負u頭晃腦,聽得霍蘩祁一陣眼懵之后,他搖頭道,“就是天生的皇后命,將來貴不可言喲!” “胡、胡說八道!” 霍蘩祁沒底氣,紅透了臉頰怒斥了句,正要起身溜道兒,還聽見老瞎子在背后叫嚷著:“女郎這命得有十六年坎坷,方能棲樹梧桐得飲澧泉??!” 胡說八道,一定是胡說亂說的,霍蘩祁心如鹿撞,一面心里罵老瞎子不知好歹,一面又震驚老瞎子的說辭同前日那位算命先生竟是口徑一致,她倒不期待什么“一飛沖天”,只是旁人說了句她是“皇后命”,就等于說她的丈夫是未來皇帝當朝太子,這、這如何使得? 她幾時有這好命了,何況天高皇帝遠,尊貴榮寵于一身的太子殿下如何會往這茫茫人海里瞥一眼,還順眼就看上她了? 所以還是胡扯無疑。 但不知道怎么了,霍蘩祁就是沒辦法平靜下來,一會兒想著當朝太子是何人物,一會兒又想著楊氏和霍茵的嘴臉,若是她有這運氣倒好了,她再也不想寄人籬下……不,不對,她怎能想著攀附權貴,依靠男人來養活母親?她要自個兒加把勁兒才行。 霍蘩祁出城采茶時都是午后了,霍茵沒來。 蒙蒙時雨過,靄靄停云生,茶園翠色如煙,一溪淺水從山谷里沖出來,雪白如練,繞著城郭團成一環。 霍蘩祁矮身,利落地揪住茶葉新發的梢頭最嫩的芽,順手采擷一片冒著清甜氣息的綠茶。 遠遠地,一輛車緩慢地駛來。 采茶女各自唱著歌兒,互答往來,霍蘩祁聽了聽,然后便聽到了一陣sao動。 她把眼一瞟,只見郭媛拉著幾個女郎在看壟上,那綿密參差的桑樹下,立著一個雪白衣衫的如畫的佳公子,綸巾博帶,列松如翠,郎絕獨艷,遠遠望之猶如玉石嵯峨,可遠觀不可褻瀆的,少年似乎凝神聽著歌謠,指尖拈著一柄玉骨折扇,輕輕和著節拍敲打。 家仆顧坤上來,為少年披了件衣裳,“公子,前面就是芙蓉鎮了,老夫人稀罕的雪錢絲就是這鎮上來的,聽說親自來買價格公道得多,外頭倒賣的價格至少翻上幾番,去年皇宮里頭也來人采買了一批,皇后娘娘倒是挺喜歡的?!?/br> 顧翊均儒雅地彎唇,“現在不是出絲盛季,何況我們一行人帶不走太多絲綢,盡了孝心罷了,來日母親要,我親自再來?!?/br> 顧坤點頭。 這時遠處已經傳來了一陣清脆如銀鈴的歌聲:“誰家的公子呀,貌美好才華……” 一起一合,一唱一和的,都在說他“貌美好才華”,顧翊均聽罷,只微微一笑,沖顧坤道:“打擾到人家采茶了,走罷?!?/br> “諾?!?/br> 霍蘩祁有些好奇,近日來芙蓉鎮的人可越來越多了。 芙蓉鎮上的女人,不少都有養蠶繅絲的好手藝,自來求絲綢的不少,求妻子的也不少,這個少年不負她們說的“貌美好才華”,也不知道是來做什么的。 霍蘩祁折腰,將碧綠的茶葉熟練地采摘下放入身后的背簍里。 一碧萬頃的茶園,四處都是笑聲和歌聲。 傍晚時分,暮云合璧。 霍蘩祁采完茶,在城外河邊幫張大嬸放鴨子,趕著五十只鴨子下水,撲騰幾下那水便起了一片渾,霍蘩祁撐著一支竹篙追逐著鴨子亂跑,這幫小家伙不聽話,氣得霍蘩祁走路摔了一跤,慘然地一跤跌下去,泥濘四濺,半邊身子撲騰在水里。 岸上的鴨子笑得歡暢,嘎嘎地仰天長鳴。 霍蘩祁掙扎著要起身,手心往下一暗,卻似是摁住了一排冰冷硬挺的骨頭。 她詫異地低頭,只見鴨子紛紛跳了出去,一張死人臉被刮去了臉色的泥濘,現出了原形。 第4章 命案 一個時辰以后,霍蘩祁兩腿發軟地站著,河溝里所有的鴨子都被驅趕上岸,報信的阿大成功請來了閑散家中彈琴的大佛。 言諍替張大嬸將鴨子團團圍住,“公子不喜歡鴨,趕緊將這群東西趕回去?!?/br> 一會兒公子的馬車該到了。 霍蘩祁見這幫人拎著長劍要趕鴨子,急得要拽言諍的手,“不行,鴨子是我帶出來的,我自己趕回去!” “你不能走,你要留下來給公子陳述案發現場?!毖哉娕錾鲜碌臅r候還算是冷靜,但他也看了一眼霍蘩祁,便不大冷靜了。 少女摔得滿臉泥,用輕柔偏薄的翠袖一擦,露出秀美的透著點豐腴的臉蛋輪廓,身形瘦小,還穿著一身竹色水煙綃,這不是昨日那個“皇后命”的女郎么? 言諍大驚,“你、居然是你?” 那算命的話三分準七分不準,凡事不給你說滿,不知他虛實,言諍只當那話聽過便罷了,沒想到才過多久,這女郎勢必要同公子碰面了。 霍蘩祁愣了一下,見他們要趕鴨子回去,急道:“鴨子是張大嬸的,她住在城東河坊街第一家,你們要說是我送回去的,她才會給我錢?!?/br> 言諍皺了皺眉,錢? 這少女看起來挺清秀脫俗的,這么喜歡這么個阿堵物? 言諍揮了揮手,示意照她說的辦。 鴨子嘎嘎地歡樂地跑遠,搖搖擺擺的。 斜陽半落,青山上宛如滾落了一只碩大的火球。 夕暉漫卷,桃色的煙靄從疏林里升起來。 霍蘩祁有些拘謹,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和言諍大眼對小眼看了一會兒,霍蘩祁忽問:“為什么你們不報官?” 他說要稟告公子,那個“公子”是什么人?她在城外發現了尸首,又不能放下鴨子就跑,便只能向過路人求救,哪知這個過路人就是言諍,不說報官便罷了,還非要將她留在這兒。 言諍的笑容里多了幾分玩世不羈的嘲諷,“報官有用?現在這世道,捐官的人多了,一幫酒囊飯袋,仗著朝廷俸祿吃喝,也不管黎庶死活,這等命案更是不敢插手。女郎年紀小不知道,這事要是報了官,多半就石沉大海了。不過,”他眉梢一挑,“你得相信這事告訴我們公子,會更有用?!?/br> 霍蘩祁納罕著,卻不再搭話了。 言諍一身富貴氣度,卻只是人家一個仆人,他自信驕傲,也不知道他的“公子”是個身份如何尊貴的人? 俄頃,遠處傳來了悠悠的車馬聲。 言諍笑道:“來了?!?/br> 霍蘩祁往回瞥,只見緩緩黛青的山坡上徐徐爬上來一架馬車,馬匹倒不是特別扎眼,只是車停在附近的時候,馬兒打了個響鼻。 然后霍蘩祁就在傍晚的余暉里,仿佛撞見了一輪新的太陽。 馬車門徐徐打開,男人緇衣長發,面孔冰冷俊美,宛如神祇一般。 霍蘩祁聽到自己的心跳聲,撲通一下跳了起來。她是第一次看見這么俊的男人,只有咫尺之隔,比起他來桑二哥都要黯然失色太多了。 她也只是個十五歲的少女而已。 對方無論身份、容色,都給她一種深深的壓迫感,這種壓迫感說不清楚,但莫名就引人臣服。 再然后,方才還自負驕傲的言諍就一臉恭順地迎了上去,眾隨扈齊刷刷地見禮,“公子!” 霍蘩祁低著頭,眼簾里飄入一截繡著蒲紋的玄色衣袍,她聽到男人低沉而冰涼的聲音:“你發現的尸首?” 霍蘩祁還有滿臉泥沒擦干凈,低著頭“嗯”了一聲。 少女好像不敢與自己對視,步微行蹙了蹙眉,正要說什么時,言諍卻忽地上前一步,用最低的聲音在步微行背后道:“公子,這是昨日那位小女郎?!?/br> 原來是她。 步微行的目光轉到別處。 阿二阿三已經將尸首抬了上來,為了避免遺漏什么關鍵,他們不敢清理尸首,糊了滿身河溝里的泥,尸首還散發著一股潮濕的腐爛的惡臭,依稀能辨認出是一個約莫三十來歲的男人。 步微行淡聲道:“仵作何在?” 阿二半跪著答道:“鎮上只有衙門有仵作,已經讓人去請了,但他說無縣官命令不得私自驗尸?!?/br> 步微行似乎早知如此,“沒說出了人命么?” “說了,”阿二道,“但縣官不會管的,正好可以甩給公子。咱們身份不明,縣官便敢糊弄您,實在是不知好歹?!?/br> 這時霍蘩祁才知道言諍說的報官沒有用到底是什么意思。 步微行道:“擦干凈罷?!?/br> “諾?!?/br> 幾個人開始忙活著清理尸首。 步微行轉身,發覺霍蘩祁偷偷瞟了他一眼,他負起了手,道:“你什么時候發現的尸首?沒有動過?” “沒、沒有?!被艮榔顬榱俗屗嘈?,又故意瑟瑟地縮了縮脖子,道:“怕還來不及,怎么會動?” “回答我有或沒有,多余的廢話不必說?!辈轿⑿絮玖嗣?。 這男人冷得一點不通情理,霍蘩祁暗暗氣惱。他對一個女兒家說話,怎么這種態度,雖然自己也不美貌,可好歹只是個小姑,他竟然像審犯人一樣說話,這口吻這態度真讓人著惱! “公子,這人手里拿著一株草?!?/br> 阿二一說完,步微行又折身走了過去,同他方才不疾不徐的冰冷有些不同,他的步子急促了些,折腰蹲在尸首面前,只見阿二拿了一株褪盡了顏色光澤的草出來,這種草有些獨特,宛如無數小珊瑚珠攢成的一支簪,但可惜時間過久,已經沒有生機和色澤了。 言諍看著一奇,“公子,這是什么?” 見步微行不答,霍蘩祁撇了撇嘴唇,朗聲道:“這草叫紅瑚,芙蓉鎮外邊的山里很多?!?/br> 步微行扭頭,清冷的目光宛如寒星,“紅瑚?” 《醫典雜記》中有記載,紅瑚顏色鮮紅,芬芳醇美,因為上頭的紅色小珠像一粒粒紅色珍珠攢簇而成,葉桿堅硬修長,所以常被用來作為男子贈予女子的定情信物,與《詩經》中的贈芍藥、彤管有些相似,未婚的男女送出紅瑚即代表兩人定情,男子會將這種紅瑚替女子簪在發髻中。 霍蘩祁見他目光里有點點困惑,不由快意,“對啊,這種草就是用來定情的?!?/br> “孤……我知道?!辈轿⑿械拖铝祟^,手中的紅瑚草早就被泥土揉爛了,只剩堅硬的一根葉桿。 夜色漸晚,暮煙一縷縷升起,隱約的星子微微閃著光。 木葉吹拂,疏林如畫。 霍蘩祁見他低著頭專注地打量尸首,見天太晚了,怕芙蓉鎮關了門不放行了,忙道:“這位——‘公子’,我可以走么?我家中有娘親在等我,再晚點她會急的?!?/br> 見他看著尸首不為所動,霍蘩祁咬咬牙,“謝謝你的人替我趕鴨子?!?/br> 步微行皺眉道:“不謝?!?/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