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節
況且…… 程卓玉想起一件事。 她嫁給胡烈,那定然也是要生孩子的。胡烈是胡人,因著情況特殊,立了功才有今日地位,可是她的孩子又怎么辦?長著一張胡人的臉,將來別說是考取功名了,便是要經商交友都難!現在的人,口口聲聲說著王侯將相寧有種,實則最是看中祖宗籍貫,更遑論是膚色瞳色了。 中原女人嫁給胡人,在當今圣人廢除賤籍之前,那生下的孩子也得歸入賤籍!盡管現下不是了,承蒙圣恩,那也是個尋常百姓,可到底那些人的閑言碎語不能止息! 程卓玉頭上還蒙著紅蓋頭,只覺眼前一片紅暈,她的手心都給汗濕了,一顆心砰砰跳著。 她忍不住啐自個兒,想那么多做什么?只要當了誥命夫人,再多的苦,咽下不就好了?有什么能比沒地位沒權財更苦的? 她這樣想著,又努力扯了扯面頰上的rou,露出一個溫柔可意的笑來。 不一會兒,她聽見沉穩有力的腳步聲,混雜著酒氣和汗味,叫她一顆心又空空落落起來。那頭媒人說得甚么,程卓玉是真聽不清,她現下正一心逼著自己,要表現得坦蕩,要做出男人最喜歡的那種溫柔樣子來。 胡烈聽著媒婆一句句道吉利話,輕輕瞇起眼,大手拿起一旁的秤桿,也不曾從側邊,抬手一下兒便挑起了紅蓋頭。 他面前的女人有些錯愕地睜大眼,無措瑟縮一下,又努力對他露出一個勉強算是可人的微笑。 媒婆噢喲一聲,接著夸起程卓玉的美貌來,又說她一瞧便是個賢惠的。 胡烈猛啜一口酒,粗獷的面上帶著點酒色,濃眉上挑不語。夫妻兩人分吃了餃子,又聽人嗡嗡道了吉利話,房間里便只剩下他們了。 程卓玉捏著袖口,起身準備服侍胡烈更衣,兩步上前,卻一下聞到他身上的酒氣,還混著汗水味道,叫她忍不住一陣反胃。 胡烈低頭看她,卻見程卓玉勉強一笑,手臂環過他的腰身,正欲動手,卻被他拎住了手腕。 胡烈的氣息灼熱,語氣卻很冷:“不必了?!?/br> 他生得五大三粗,脫起衣裳來也沒什么將就,只是粗粗拽下來,又丟在一邊。程卓玉剛松了口氣,見他鐵塔一般壯碩的身材,卻又給嚇了一跳,她心里不是一丁點的怕。 出嫁前她也讀過些婦人該知曉的東西,可是這樣偉岸的男人,實在叫她有些受不住。況且他看上去一點兒也不講究,比外頭那些公子哥們差遠了。 胡烈冷眼看她,竟是一轉身,出了門。程卓玉大驚,趕忙兩三步上前抱住他,語氣放柔了道:“將軍這是要去哪兒?現下都夜了,不若就寢了罷……” 胡烈一點點松開她的手,聲音醇厚平靜:“不用,還有些事要處理?!?/br> 他話都說到這份上,程卓玉向來要臉的,即便心里頭急得團團轉,也不想再纏,只得眼睜睜看著新婚丈夫離去。她的面色很不好,直直癱坐在床上,壓了綢面上的棗子桂圓也不自知。喜燭染了一夜,燭淚滴完,天光未明。 一連三天,胡烈都沒再來瞧她。 天曉得程卓玉這三日是怎么過的。 胡烈沒有爹娘,也沒有親眷,只有個胡人干娘,瞧著也不像是干娘了,當他祖母都綽綽有余。聽聞是胡烈在來中原的路上認的,這老太太還拿著家里僅存的余糧救了他一命,于是等胡烈功成名就了,頭一件事便是把他干娘請來京城享福。 人人都道胡烈忠孝,不比漢人差,可誰又曉得程卓玉這心里頭有多苦? 親娘也就罷了,可這卻是不知道哪個犄角旮旯請來的胡人窮酸老婆子,竟也配叫她侍候? 偏偏程卓玉心里也曉得,她若是不學乖些,胡烈怕是一點也不肯再碰她了,那還怎么得了?于是她日日晨昏定省,侍候著胡人老太太起居生活,可這老太太漢話講得又不好,她根本都聽不懂,所以大多數時候還帶著點怨氣,回話都很簡短。這侍候是侍候了,那雙眼里卻不怎么友善。好在這老太太也不與她計較,總是樂呵呵的,后頭也不怎么講話了。 其實這本是程卓玉能翻身的機會,因為胡烈那頭還派人看著她,瞧瞧她的表現如何,然而她身上發散的這點不快,卻是一點也不漏地被胡烈知曉了。 他心中冷笑起來。 他不是漢人,但也建功立業,為了圣人撒過熱血,忠心耿耿??墒强傆腥四眠@點叨叨,仿佛他從血里頭就帶出了原罪,一輩子也別想被豁免。原本他以為,成親了,好歹有媳婦能說說掏心窩子的話,可是現在看來,他這媳婦,怕也是那些人中一員。 三朝回門時,胡烈還是陪著程卓玉一道的。 這也是她頭一趟見胡烈在陽光下的真容,粗獷不羈,卻別有一股男人味,個子又高又壯,一身錦衣繃在他身上,威武而有力道,與那日穿著喜服的男人給她的感覺,并不相似。 她偷偷看胡烈的臉龐,卻發現他其實長得也不那么像低賤的胡人,雖然眉目深邃,可是眼睛卻是深棕色的,不仔細看根本不能覺出甚么。 她心中后悔極了,忍不住帶著笑搭訕兩句,好在胡烈并不曾多冷待,雖然也不熱情,卻還是有禮地一句句回應著。 她心中才略有些放緩下來,心道這就是娘家厲害的好處,即便是胡烈這樣的,也不敢做太過。 她今兒個是特意打扮過的,頭上是整套赤金蓮花頭飛翼頭面,衣裙上繡紋繁復掐著金絲,一身水紅色褙子在腰線處雅致地勾勒出纖細美好的身段。她嬌媚的紅唇輕輕揚起,帶著一股美人獨有的自信,認真看著胡烈同他說話時,聲音都像是滴著水。 認真來說,面前的女人的確是胡烈見過的閨秀里面出挑的,當然,他也根本沒見過幾個閨秀。不過他還是有些倦怠,只是簡單敷衍著女人的熱情,并不想更多談論。 老太太和鎮國公在花廳里等著,待小倆口一來便開始擺膳。雖然程卓玉并不是他們的親孫女,但好歹也養在膝下這么些年了,即便她沒出嫁的時候做過些荒唐事兒,但好在不曾真的害人,老人家總也不想見天為難個小輩。 老太太即便神色淡淡的,但好歹也說了兩句話,只程卓玉憋不住悄悄問了句:“二meimei呢?怎么都不見她來,可是有甚么事體耽擱住了?” 老太太道:“病了?!?/br> 是的,阿瑜不僅病了,心情還非常的差。 因為她從丫鬟那頭得知,藺叔叔來過一趟,給她把脈掖被子還叨叨(……)了幾句,可是她全沒遇上,反倒是一個人癱倒在床上睡得可沉了。 她特別相見他的,有時候夢里頭還會夢見他,只是醒過來只約莫記個大概,到了白日里頭又給忘個精光。她總是有些遺憾,這樣一天天過去了,她的生活里沒有他,久了就仿佛他們從來沒相遇過一樣,又覺得莫名沮喪。 雖祖母總說,只要念在心里,總有一日能生發起來,可她還是無端覺得生氣,最近偶爾做夢夢見他,都覺得想掐他,問問他為什么還不來瞧她,是不是不喜歡她了? 前些日子她病了,想必他也是放下手里的繁瑣政務,趕著雪天來瞧她的,可是她卻生生錯過了。 阿瑜又忍不住怪自己,怎么這么貪睡呀,真是一點也不懂事。 不過阿瑜很快便見著她心心念念的陛下了,因為闊別多時的皇太后進京了。太后娘娘進京,自然就要大宴賓客,讓全京城的女人們都知曉,誰才是她們應當尊敬的,到底今時不同往日了。 皇太后也算是阿瑜的老熟人了,這位老太太好歹養了她一場,即便后頭出了些旁的事體,但她心里對這位太后娘娘還是并無多少惡感的。 不過皇太后可未必就一樣想了。 這趟她進京,身邊還帶了個如花似玉的小姑娘。 第85章 皇太后文氏,出身淮南世家文氏一族,后文氏族長及幾位年長公子因犯大罪被腰斬,只余一群老幼嗷嗷待哺,王妃小文氏接著暴斃,而與文氏親近的其余大族們不是同樣被拽入泥潭,就是連忙與文家撇清關系。至那時起,文氏一族受到近乎毀滅性的重擊,當時還是老王妃的文氏亦漸漸退入幕后。 即便退入幕后,老王妃還是有相當的權利,即便只是在女眷之中,卻仍舊威望不改,這不僅僅與她的作風有關,還與她的長子息息相關。試想,有這樣一位當權的兒子在,又有哪個女人敢給老王妃臉子瞧? 人人都感嘆文氏命好,年輕時就是衡陽王妃,年紀大了即便家族頹敗,她還有個青年執政的兒子在,接著兒子當了皇帝,文氏又成了本朝頭一位皇太后。 若是文氏安分享樂,在堪用的范圍內使她應得的權利,那她這一輩子,是誰也比不得的光芒耀眼。 但文氏她不啊。 也不是她傻,就是因為她覺得自己不傻,所以才不能就這么停下。因為當年文氏一族敗落的那么快,還不是長子做的?文氏就想不通了,她到底是他的母親,生他養他,即便是許多地方不合他心意,但也不能這么趕盡殺絕,簡直沒有孝道可言! 所以她后來,使勁兒要把文思思塞給他當繼室,也是有原因的。兒子和自己不是一條心,那只要兒媳婦是,她也就能慢慢拿回一部分權利了,況且文思思也是文氏女兒,如何不想復興文家? 可惜的是,文思思這么聰明的一個姑娘,到了關鍵時候卻犯了傻,寧可嫁給一個衡陽普普通通的世家子,都不肯想法子嫁給衡陽王。 不過好在文思思的meimei還算聰明,知道自己jiejie是個傻的,自己毛遂自薦,請求能為她添上一份力。 文思思的meimei叫文妙德,年幼時隨文思思一道去了中山太后那兒,可惜當初文氏去祭拜中山太后時,文妙德年紀尚小,又不如文思思表現得落落大方,低著頭有些小家子氣,故而文氏倒是不曾注意到她,不過念在她是文家人,也好吃好喝地供著。 沒想到文妙德長大了,倒是一副清媚純然的樣子,僅僅是笑著說話,眉眼間就有股令人挪不開眼的氣質。文氏便覺得這女孩選對了,比當初的文思思更勝一籌,況且文妙德還知道自己想要些甚么。 于是太后娘娘便帶著文妙德進宮了,這件事幾乎眾人皆知。沒辦法,文太后有意提前叫京城眾人認識一下文妙德,卻又不想一來就廣而告之,故而留個懸念,叫人多猜猜也是好的。 文太后進宮沒多少時日,自然要宴請一眾貴婦貴女,大家一道吃宴說話,如此她才算進了京城的社交圈子。不然一個人守在宮里,這太后當得要多沒勁有多沒勁。 當然,這宴請的名單里,有阿瑜,還有前朝隆平大長公主。不過老太太當慣了魁首,又實在不喜歡這位太后娘娘,于是剛拿了請帖,便回說不去。 她雖不再是大長公主了,但是那股子傲氣卻一向保留著,不去就是不去,要她給文氏折腰,那是絕對不可能的事體,想也不要想,更遑論老太太心里門清兒,文太后跟圣人那根本不是一條心,所以壓根不需要擔心文太后有甚么報復。 故而,老太太對阿瑜的囑咐也是:吃好玩好,那就成了。 于是阿瑜秉承吃好玩好的原則,在宴上也不多話,只是保持端莊的姿態(……),埋頭苦吃。 但她不找事兒,總有人找她的啊。 文太后坐在上首,風光滿面,又雍容尊貴,一邊淡笑著一邊對阿瑜道:“阿瑜啊,你這孩子,怎么自來了殿里面,都不同老太太說話了?莫不是時間久了,同哀家生疏了?” 阿瑜放下玉著,起身端著酒樽含笑道:“怎敢?太后娘娘對阿瑜的照拂之情,阿瑜此生難忘?!彼f著又露出一個害羞的笑容。 太后笑了起來,又偏頭道:“妙德啊,你去給你瑜jiejie敬上一杯酒?!?/br> 太后向阿瑜介紹了文妙德:“這是妙德,還記得思思罷?她是思思的meimei,別看她年歲小,可卻是個極懂事的。往后啊,就讓妙德同你一道頑,你也好帶著她,這孩子就是有些太文靜了?!?/br> 阿瑜看向文妙德,這姑娘長得與文思思有七分相似,不過眉梢眼角的清媚卻更出眾些,走路時婷婷裊裊的,頗有文雅柔婉的味道。 文妙德對她一禮道:“阿瑜jiejie,時常聽咱們老太太提起您,不成想今兒個見著了,還真是宛若天人,令阿德見之忘俗?!?/br> 阿瑜也笑著回禮。 說實話文妙德長得確實不差,就眉眼間那股帶著少女氣的柔媚風情,已經越過京城許多貴女。阿瑜只比文妙德年長一歲,眉眼精致秀麗,皮膚白的像是上好的瓷器,說話時的從容和淺淺笑意,卻是用多少奢靡金玉和嬌慣養出的大氣。 與她相比,文妙德更像是小家碧玉,說是說文太后的娘家人,可誰都知道,怕是也并沒被當作貴女養過,畢竟在幾年前,文家還只是個落魄的三流世家。 京中都傳,文太后欲把娘家帶來的姑娘嫁給陛下,這樣的謠言相信的人有許多,畢竟陛下尚未娶妻,這皇后的人選是哪家貴女都有可能,那么文太后選擇在這個時候特意開宴,欲把剛及笄沒兩年的文妙德介紹給京城貴人們,已經暗含了一些意義在里面。 程寶瑜是前朝千嬌萬寵的壽安郡主,又是陛下特例留下位分的本朝郡主,家里都是些功臣良將,怎么看讓程寶瑜帶著文妙德,都是文家這位姑娘在高攀人家嘛。 不說你文家只有個太后,連個有用的男丁都沒有,那還能不能起來,就是還能起來,那也未必比得上程家呢,太后再是尊貴,手頭有幾分權利,也得看皇帝的意思。 更遑論文妙德一個外家姑娘,又已及笄了,怎么能在宮里頭常住呢?這明顯有些不合規矩了,但也算不得多么逾矩,不過是被人私底下說說罷了。 至于阿瑜呢,說不上不喜歡文妙德,不過見了一面,當不起討厭喜歡,不過文太后說要她帶著文妙德,她當然是不愿意的。 幾年前文思思的事體還歷歷在目呢,太后能讓文思思給藺叔叔做靴子,誰知道能讓文妙德做甚么? 于是她只作不曾聽到,只是懶洋洋地坐在位上吃酒。 不知怎的,宮中的梅子酒特別對她的口味,往常時候她最是不喜歡酒類獨有的那股子沖人的味道,叫她覺得不適意,可是這酒卻不會,更像是她從小愛吃的哪一類汁子,只摻雜了一點點淺淡的酒香味,卻沁人心脾。 然而即便酒味再淡,像是阿瑜這種平日里都被禁止吃酒的小囡,還是有點醉了,雪白如瓷的面上泛出淡淡紅暈,有些不勝地倚在桌前,半合著眼仿佛睡著了,又仿佛在淺思。 沒過多久,外頭太監亮聲道:“陛下駕到——” 慈安殿本就很大,回聲簡直能把人震得清醒過來,阿瑜有些皺眉,瞇著眼睛隨身邊的貴女一道跪下。四周跪下一片人,阿瑜有些不情不愿,一顆心卻砰砰跳了起來。 她看見男人玄色衣擺上繁復的繡紋,聽見他沉穩的聲音道:“平身?!?/br> 沒人想到新皇陛下竟然也會來這兒,平身后依次有序坐下,卻聽見上首的太后隱約在珠簾后道:“陛下來得正好,這是妙德,你離府之前應當不曾來得及見她一面?!?/br> 又聽文妙德清麗婉轉的聲音道:“陛下?!?/br> 皇帝不置可否,只是嗯一聲,便沒了下文。 太后又道:“妙德年紀小,又有些文靜,我看你也可給她安個女官差使,叫她歷練一番,往后嫁人了,掌起家事也熟練?!?/br> 且不說女官都是選上來的,哪有這么一張嘴就能安進宮里的,況且嫁進甚么人家還需要先在皇宮里頭歷練? 皇帝還沒有說話,阿瑜心里就有些不舒服,像是有只小貓在撓,一下起身板著臉道:“太后娘娘,阿瑜有些不適意,想先告退了?!?/br> 女眷們:…… 雖都知這位郡主被嬌縱得很了,但也沒見過這樣的?;始矣缟项^,即便是有三急那也得憋著,誰敢無事叨擾?更遑論是想提前退場歸去的了,就算再沒腦子也不敢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