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節
有梅家血脈的女子,雖大多都似尋常貴婦人出嫁生子,但還有少部分絕色女子與當權者癡纏一生,最后即便死了也被人唾棄百年,不論是前朝還是今朝,仿佛都是如此了。 定遠帝是無論如何也舍不得叫梅妃受苦受累,更別說是染上瘟疫了。 看著病得奄奄一息的梅妃,他一時間勃然大怒,認定是宮中有人意圖謀害貴妃,一夜之間殺了許多太醫宮妃,宮墻內的血腥氣無論怎樣都驅散不了,和暗黑色的夜幕相和在一起,陰郁得令人絕望。 可是即便皇帝殺再多的人,他那位貴妃的病卻怎樣也好轉不過來,甚至愈病愈重了。這時有人向皇帝進言,說隆平大長公主也曾得過瘟疫,不過她就是少有挺過來的那批人之一。 言下之意非常明顯。 大長公主再怎么健壯,那都是七老八十的人了。這瘟疫傳染至今,死的人不知多少,活下來的可都是精力充足的壯年人。大長公主能活下來,那必然是有什么法子的。 定遠帝對這個姑母是又敬又恨,可到了這個時候,他實在顧不上自己了,立刻擺駕去鎮國公府求藥。 可是大長公主哪來的甚么藥? 阿瑜確實有趙藺給的那些藥丸,但數量不多,小姑娘私心上也并不愿意把藥獻出去。 這瘟疫來勢洶洶,退勢卻不怎么樂觀,即便是這樣精細的呵護著,誰又知道下一個得病的是誰呢?若是這趟她給了藥,下次又有人病了,她是不是要把藥全部獻出去呢? 她絕不會為了不認得的人,而把自己的家人活命的生機丟掉。 畢竟,大長公主也曾請大夫來研磨藥材,看看能不能照著那一瓶藥,制作出更多的良藥來,如此也能使百姓免于水火之中。 可是結果卻是,不成。 請的大夫是京城中也難得的良醫,此人研究許久,又查了一批典籍,才能確定制作這些藥的部分藥材。 但這些都是難得的珍品,別說是平民百姓,即便是王公貴族也未必能得一株,更別說還有幾味是他都沒能琢磨出來的。 如此一看,別說是普通人家,即便是皇家也未必能制作出哪怕一顆。 更何況即便費勁千辛萬苦把藥材弄齊了,連怎么分配比重都不曉得,吃死人了又何解? 橫豎得出的結論便是,此藥得之乃幸事,只不可強求。 至此,大長公主嘆息一聲,也就歇了那顆心。 她心疼得病的百姓,也命手下的大夫們琢磨些能治療的方子,可惜都收效甚微。 可是如今,定遠帝親自來訪求方子的事體,卻叫大長公主無比失望。 隆平大長公主皺著眉看定遠帝道:“皇帝,你可知曉自己現在要做的是甚么?” 定遠帝是有些害怕這個姑母的。 他的父皇早逝,而姑母嚴厲的樣子,幾乎充斥了他的整個童年和少年時代。 這位姑母是開國公主,更深蒙高祖皇帝圣寵,手中金鞭能殺jian佞,能笞帝王,叫他如何能不害怕?直到青年時代,姑母漸漸不怎么管他了,他有些迷茫,又有些歡喜,時不時試探姑母的底線,偷偷尋歡作樂。 那時,他的貴妃就倚在他懷里,臻首輕揚,吐氣如蘭,纖細雪白的手掌撫過他的胸膛,嬌媚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陛下富有天下,又何懼一個大長公主?依臣妾看,大長公主或許太過戀權,您也該助她清醒些才是,若否,害得還不是公主自己?” 定遠帝深以為然,接著連著幾年想方設法撤銷了他姑父手中的實權,并把鎮國公架空起來,但仿佛他這么做,也沒有受到太多的阻礙,鎮國公和大長公主都沒有甚么反應。 他便覺得愛妃說得果真沒錯,姑父姑母都老了,雖留戀權柄,但卻無心實事罷了。 可是當初嚴厲的姑母,現下卻鬢發雪白,眉心的皺紋越來越深,已然是一個遲暮的老人了。 她和當初那個強勢高貴,滿頭珠翠的女人,已經截然不同。 定遠帝看著姑母,心中不知怎么,有些快意,又有一絲悲涼。 可是姑母雖年老,氣勢卻不減當年,她的聲音沉穩又嚴厲,像是在教訓一個不懂事的孩子:“幾個月了?你都做了些甚么?出了京城是甚么樣的情況,你哪怕去稍作了解呢!你做了沒有?本宮倒是問問你,哪怕嘗試去做,你做了沒有!” 定遠帝捏捏眉心,心中急切地想要得到藥方,卻又不敢太過忤逆,只是淡淡反駁道:“京中太醫束手無策,朕亦擔憂,只是無用罷了!” 大長公主一袖子把茶杯掀翻在地,瓷杯破碎的響聲叫定遠帝心中一顫,卻聽老太太語聲冷然道:“好,那不說旁的!你既沒法子,那你可忘了你還是一國之君?嗯?!” “你的貴妃病了,她是可憐見的,然你卻把她留在宮里頭,還徹夜陪伴!你到底有沒有想過,若你亦沾染上重疾,那又當如何?太子平庸,涼王年幼,江山萬里,并非管中窺豹只一京城!你何曾顧慮過祖宗江山?!身為皇帝,你簡直不孝!” 定遠帝畢竟當了這么多年的皇帝,哪里再能像兒時那般任聽任罰,此時也有些不耐煩了,拂袖起身道:“姑母!朕也說了,朕實在是沒法子!朕知道你不喜蕓兒,可朕是真心憐愛她,你怎么不懂侄兒的一片真心?若她死了,那侄兒也便跟著去了!” 大長公主呵呵冷笑,轉眼又淡淡道:“好極了!你要方子是么?明月,把方子給陛下!” 皇帝聽見姑母肯給他方子,此時眉間才有了三分喜色,剛接手,卻聽大長公主冷然的聲音傳來:“只是本宮亦不能保證你的蕓兒能不能活,憑此方煎煮,卻仍要靠意志克服。若世間沒有她留戀的,你強留亦是無用!” 皇帝知道姑母不會害他。她雖嚴厲可怕,卻一心為國為家,又坦蕩磊落,一生行事光明正大,如此,皇帝對著大長公主深深一拜,承諾道:“若是浩劫過去,朕定當厚賞鎮國公府,保姑母您一家的富貴榮華!只要朕還在,鎮國公府便有一日權柄可享!” 大長公主的一顆心早就涼透了,聽到這話也只是笑一笑,并不再多言。 這個藥方子,是照著之前阿瑜的丹藥模仿出來的,現下他們做到最努力,也不過是得這么一張方子罷了,在此之前并沒有任何人服用過這張方子煎出來的湯藥。 那就讓皇帝捧在手心的貴妃,為天下蒼生試藥,那又有何不好? 阿瑜悄悄捏著老太太的手,同她輕輕咬耳朵:“祖母,我不喜歡皇帝舅舅的?!?/br> 大長公主的手被小孫女拉著,漸漸回暖了,聽到現下只是疲憊一笑,問道:“為何不喜他?” 阿瑜道:“感覺皇帝舅舅都沒有個當皇帝的樣子,他在其位卻不謀政業,藺叔叔比他更適合……”她說著,又突然閉嘴,仰頭呆呆瞧著祖母,一副無辜的樣子。 大長公主只是嘆氣,把小姑娘抱在懷里,語聲很輕很淡:“是啊……他確實不合適?!?/br> 不僅皇帝不合適,就連太子,和貴妃所出的涼王,都不合適。 大長公主的一輩子,為了皇室幾乎付出了所有的一切,可是最終得出的結論卻是,不合適。 她不知道是自己的家族氣數將盡了,還是怎么。她只是無力到了極點。 不過她有些意外,阿瑜竟然會說出這樣的話。 她一直以為,趙藺即便打算做甚么,都不會讓小姑娘知道的。因為她還是太小了,幾乎甚么都不懂,每天只曉得穿甚么好看,用些甚么吃食。 于是大長公主又聞道:“你的這些話,都是趙藺教你的?” 阿瑜睜大眼睛,頭搖得跟撥浪鼓似的道:“當然不是,他絕對不會說這些的?!?/br> 趙藺不僅不說,而且一碰到邊緣上,便會止住。他并不想讓自己養大的小姑娘有半點擔心,或是糾結難過。他更希望在她在還沒回過神來的時候,一切便已塵埃落定。 可是阿瑜知道的很多啊,她一臉認真道:“藺叔叔即便不告訴我,我也知道的。因為我太了解他了,就像是了解我自己身上的每一寸肌膚那樣懂他。他絕對不是那種,偏安一隅的人?!碧A叔叔的心里,盛著天下眾生,和隱隱灼熱的野望。 那才是她要嫁的男人。 第78章 盡管有定遠帝的日夜陪伴,梅貴妃還是在一個清晨消逝了。 她死得并沒有多少美感,渾身的肌膚沒有一塊是完好白皙的,大多覆蓋著血疹,又有青黑色的隆起覆蓋全身。體態瘦削的女人身上著一件皇帝的祥云紋中衣,因為有人說,皇帝乃真龍天子,若讓貴妃穿上陛下日常所著的錦衣,定能轉危為安。 可是貴妃非但沒有,她反而死得更快了。 臨死前,梅貴妃緊緊握著皇帝的手腕,唇邊流下一絲黑色的血漬,她的眼睛呈現出一種詭異的黃色,聲音沙啞而沉重:“陛下,臣妾自知命不久矣……” 定遠帝也是五十多歲的人了,連日來的陪寢使他愈發疲憊,眼眶深深的凹陷下去,面色青黑而發黃,他緊緊盯著梅妃的面孔,只是道:“你不會有事的,朕要讓你好好的,讓你還如昔時一般美貌,你若活過來,朕就把皇后廢了,朕叫你母儀天下!” 梅貴妃卻自嘲一笑,枯瘦的手輕輕撫摸自己的面頰,卻摸到一片疙瘩腫塊。從來都表現得柔弱自如的女人,終于睜大眼睛,眼角的淚水止不住地流下。 她顫抖著聲音問道:“臣妾是不是……看上去很丑?” 定遠帝拉住她的手,摟在懷里,也跟著哭:“朕的蕓兒一點也不丑,你是朕見過最美的女人……蕓兒你看著朕……” 梅貴妃有些疲憊地閉上眼,自嘲地緩慢道:“人人都說,臣妾以色侍君,終究不會有好結果。臣妾總想著,陛下待我如此,終不會背棄我。卻不想,這話是應驗在這里?!?/br> 梅貴妃的氣息微弱,她只是拼盡了最后的力氣,枯瘦的手狠狠抓緊皇帝的袍子,她睜大眼睛,竭力道:“陛下!陛下……陛下你,請答應我兩件事!” 定遠帝喘息著,有些慌張地想叫太醫,卻聽梅貴妃道:“求陛下……求陛下!求……” 定遠帝心中不忍,只得回握住她的手道:“蕓兒,你說,朕都答應你?!?/br> 梅貴妃的眼角的淚像是怎么也流不完,她嘶啞著嗓音道:“頭一件事,請陛下,不要讓我們的兒子繼承皇位,放他……離開,給他一片最富饒的封地,叫他這輩子一世無憂……第二件,求您,務必保護臣妾母族,讓他們一世無憂……” 定遠帝想都沒想,只一口應下了,含淚道:“朕都答應你,朕現下就起詔書,只要你別走!” 梅貴妃嘆了口氣,伸手摸了摸皇帝瘦削的臉龐,含笑道:“陛下,這些日子,您瘦了。蕓兒真舍不得您啊……” 她的手緩緩垂落下來,當定遠帝再瞧她時,女人已經無聲無息,被病痛折磨得無力殘破的身子,也沒了一絲起伏。 定遠帝難以置信地看著梅貴妃,虎目泛紅含淚,但他卻沒有分毫感覺,想要撲上去抱住她,卻直挺挺地倒下了。 鎮國公府。 大長公主聽完彎月的話,凝重的眉頭就沒有解開過。 梅貴妃死了,是她預料之中的事體,畢竟這方子不過是將將寫出來,連試藥的人都沒有,能治愈人的可能性并不大。 讓她覺得失望的是,皇帝竟然為了一個妃子,生生作踐了自己的龍體。 梅妃死了,皇帝昏厥過去,到現下都沒有醒來,過了小半日竟發起了寒熱癥。 照這般看,他極有可能也跟著染上了瘟疫。 大長公主實在說不上自己到底是甚么想頭了。 雖然她原本就很失望了,可是當她真的親耳聽聞這些,心中的痛苦已然不減。 皇帝是她親眼看大的,那時他還小,甚么都不懂得,卻已經知道自己是皇帝,他得比所有人都努力,才能統治這些人。 她原以為這是個好孩子,他至少比他父皇要刻苦認真。但是沒想到是她眼拙看錯了。 皇帝是個重情的孩子,但卻不是個聰明人,甚至不算是個有責任心的掌權者。 定遠帝染瘟疫昏迷,宮中把這件事壓下,朝政一如往常。 到底陛下不臨朝許久了,除卻一開始有老臣冒死覲見,后頭再無人敢勸,不過是領俸上朝,對于多數大臣來說,安安分分到晚年比甚么都強。 可惜他們想要的安閑日子,很快就休止了。 定遠三十年暮春,正值春夏交替時節,空氣燥熱而潮濕,厚重的空氣裹挾著瘟疫的死氣連綿不絕。 這天夜里,隆慶殿的宮人神色凝重,行色匆匆,眾人皆著鮮麗春衫,神色卻沉肅得嚇人。 她們心里頭都知道,自己怕是躲不過一劫了,因為皇帝駕崩了,照本朝慣例,她們這些隨侍的宮人,也得跟著陪葬。 皇帝是在梅貴妃死后昏迷的,就連遺詔都不曾留下。然他雖已立了太子,然涼王一黨的人卻不肯放棄。 畢竟梅貴妃和涼王,那是定遠帝最寵愛的一對母子,而太子和皇后在京中擁躉者隱隱不若涼王,這樣的劣勢下,引得更多朝臣爭相站隊。 畢竟誰不愿得那從龍之功呢?要是晚些再靠,說不準涼王那兒都沒地兒留了!如此,昔日的同僚已然比自己有優勢,那待新君上位,自己亦會被摒棄在外。 不是沒人想過要安分守己,但是局勢擺在那兒,不站隊的人,待新君上位后,那便只能等著外放清洗,不僅前途不保,在偏遠之地老無所依也是可能的,遠遠比不得在京城的日子悠閑快活,這也僅僅只比那些站錯隊的人,多了一條命留著受苦罷了。 懷抱著這樣的心思,京中幾乎無人沒有私下表露過意向的,即便是瘟疫聲勢浩大,可也擋不住朝臣們爭權奪利的心思。 然而涼王一黨的人想要秘不發喪,可是太子一黨的人卻早已準備就緒,隔天一大早,京城戒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