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節
阿瑜點點頭,又擔憂地給她抵了點水,侍候著老太太喝下去。到底起因都是她,怎么說也不能甩手不管了。 至于梅老太太一口一個自稱外祖母的,阿瑜已經沒甚么反應了。 大長公主皺眉,看了看外頭的天色催促道:“阿瑜,天色夜了,咱們要歸去了,你祖父還在等著用晚膳呢?!?/br> 阿瑜心道,祖父倒是想同您一道用晚膳,然而您很少允許啊。 不過她不敢說,就怕一開口,要被祖母的眼刀削一通。 梅老太太有些哀傷道:“我的孩子??!今兒個才見你一面,你怎么就要走了?照著你祖母的性子,外祖母也不知甚么時候才能再見你了,再見時候也不知你還記不記得我了!你看外祖母老了,這身子哪里比得你祖母體壯如牛的,哪天就那么沒了,這或許再見不著你了??!你叫外祖母怎么甘心!你是外祖母的心肝rou,外祖母沒了你可不成啊,我的孩子啊……外祖母怎么這般命苦,這般命苦!老來見著……” 大長公主不耐煩道:“閉嘴!” 梅老太太嗚咽兩聲,一臉疲憊地看著阿瑜,配上她的皺紋和白發,還有死灰一樣的眼睛,確實非??蓱z了。 阿瑜根本不知道到底發生了甚么??! 她今兒個不過來了一趟隔壁梅家,怎么就認回個外祖母,而且外祖母看上去作天作地的,祖母又是一副冷漠想打人的樣子,她夾在當中簡直苦不堪言! 大長公主冷冷道:“第一,阿瑜不可能留在你梅家,你想也別想。第二,你若是現下撒手,往后阿瑜還能來瞧你,你若再賴皮,本宮再不叫她來見你。第三,你也一大把年紀了,要點臉子,做個正經老太成么?嗯?” 梅老太太思量再三,還是依依不舍地放開了阿瑜的手,像是沒聽到大長公主說話一般,看著阿瑜難過道:“孩子,你可要來多找外祖母說說話,外祖母年紀大了,心里頭總放不下你……” 阿瑜趕忙點點頭道:“會的會的,外祖……老太太您快些進去歇著罷,再尋個大夫來搭搭脈才好?!?/br> 阿瑜還想說甚么,卻叫大長公主打斷了,老太太淡淡道:“阿瑜,你還有十張大字兒沒寫,是準備歸去寫到明晨了么?” 阿瑜只得道:“好吧?!?/br> 待歸去了,大長公主倒是沒說什么,只是瞧著有點疲憊。她把阿瑜叫過去,又和小姑娘說了會子話,便洗漱歇息了。 第二日清晨,阿瑜還不曾起來,便聽見外頭丫鬟說話的聲音。 佩玉道:“這事兒先不要給姐兒說,她年紀小,容易著慌……” 佩劍卻不同意,聲音凌厲道:“你替姐兒著甚么急?這事兒她早晚得知道,你想瞞著,難道瞞得住么?” 阿瑜睜大眼睛,直接開口道:“你們說的甚么?” 第76章 京城內外蔓延起了一場瘟疫。 沒有人曉得這場瘟疫是怎么來的,得這種疫病之人,先時是咳嗽流涕,接著便發燒昏迷,急喘至死,挺過來的大多身上長出血斑瘀塊,沒多久便暴斃而亡,家家戶戶皆有挺尸掛白幡,三日之內,街道上幾無人煙。 朝廷開始大肆宰殺牛羊牲畜,并且皆已填埋,可是仿佛這么做仍阻不住瘟疫的源頭,死亡的人仍舊日益增加。 瘟疫開始急速蔓延至京城周邊各縣,更有繼續上沿的趨勢,一時之間人人自危,最最普通的老百姓更是閉門家中不出,枯黃著臉不過等死罷了,就連許多養尊處優的貴族亦是難逃厄運。 阿瑜不曉得該怎么辦了,因為祖母病了。 自那日歸來至今,祖母一直在發燒。 除去最初還有些知覺,勉強著用了些藥粥,又呵斥她不準進院子,讓家人把阿瑜和幾個孩子皆看護起來,并封鎖正院以外,到了那日下午,老太太的身子便更差了,只是昏迷不醒,不論鎮國公怎么叫她,她都沒法醒過來。 阿瑜自然是不肯聽老太太的話,她不知道自己該做甚么,卻很明白自己身為小輩理所應當該侍奉在前。這不止是規矩,更是她眼下最想做的事體。 可是鎮國公卻皺眉,用和老妻一樣的語氣呵斥道:“胡鬧!你這孩子怎么就說不聽呢?你身子骨本就柔弱,若是再染上疾病,這是要剜我們的心么!” 阿瑜卻眸中含淚,堅定道:“讓我侍奉祖母!和祖父一起也可以。我聽聞城中有人家,老的病了,小的侍奉在前,便兩個都沒事的,亦有把老老小小隔開來,反倒兩個都沒了的!所以我就要侍奉祖母,您不準攔我!” 鎮國公氣得腦殼疼,無力哄道:“小姑奶奶,你就莫要折騰你祖父了,???乖乖在院子里歇息著,多用些藥膳,你祖母心里便能安生了,那病也好得快啊,好不好?” 這件事兒,鎮國公是絕不可能妥協的。 阿瑜就是他和妻子的命。 這會兒老妻病了,他就在床前照顧她。大不了他們兩個都去了,那又有什么大不了?左不過生同xue死同衾,夫妻一輩子,他還就盼著到底下去,隆平才再也沒法趕他離開! 可是阿瑜不行!她注定是一朵該嬌貴鮮艷一輩子的小牡丹,如何能冒這樣大的危險? 阿瑜和鎮國公爭辯這檔口,大長公主躺在榻上輕輕□□起來,仿佛是無意識的,又透著nongnong的不安和不舍。 阿瑜聽得眼淚直流,卻只拿手背抿著眼眶,過了一小會兒,才委屈道:“那好,我回去。但我有一樣東西要交給您?!?/br> 她從貼身的荷包里面拿出一瓶丹藥,交給國公爺道:“這是……這是藺叔叔給我的。他說,若有急病,服之即可。我不曉得這藥到底有甚么用處,或是拿的甚么方子,但是藺叔叔給了我,我就信它有用?!?/br> 阿瑜抬眸看著國公爺,輕輕道:“若是……真不成了,您一定要給祖母服下!求求您?!?/br> 國公爺嘆息一聲,摸摸她的腦袋,低緩著聲音慈和道:“一定,祖父一定會把藥給你祖母用下,你不是最信趙藺了么?所以祖母一定會挺過來的,好不好?我們阿瑜也要吃好喝好,咱們一家子都要好好的?!?/br> 阿瑜的眼睛都哭紅了,現在喘著哭,又伸了小指頭給祖父要拉勾勾:“說好的,您可不能食言?!?/br> 國公爺抱抱孩子道:“不食言,祖父保證?!?/br> 阿瑜相信藺叔叔,但她也會感到惶恐。因為她有些不敢把祖母的性命安危,寄托在一瓶丹藥上頭。 沒過多久,阿瑜的小院子也被封了起來,每日她要用甚么吃食,要做甚么事體,都不能超出房間,每日的熱水和吃食,皆是由身子健康的丫鬟出去領的,一進門卻又把大門緊閉起來。 由于不知道瘟疫的源頭,國公府里連rou食都不準備了,只就這一些素菜和米面做出些像樣的菜,呈給主子們吃用,凡是侍奉之人,每日皆要清潔數遍。 阿瑜也不曉得大長公主那頭到底幾何了,挺過去了沒,那病情又有無反復的?她整夜整夜睡不著覺,每日都在擔心祖母的身子,擔心祖父的,又開始想遠在衡陽的藺叔叔怎么樣了,畢竟這場瘟疫瞧著聲勢浩大,萬一蔓延到了衡陽呢? 她擔心自己認識熟悉的每一個人,生怕一場瘟疫過后,他們都不見了,只剩下自己一個人孤零零地生活著,這可比死了還難受。 每一個白晝,即便是隔著重重院墻,阿瑜都能聞見外頭的死氣。 那一片死寂,仿佛在昭告著甚么。她相信一定會有新生的東西長出來,然后繼續周而復始,變成最最蓬勃的樣子,但是她不確定,她和她家人,會不會成為那一片蓬勃的血祭。 某日清晨,外頭打水的佩扇回來了,她悄悄告訴佩劍:“我聽老太太院里的丫鬟說,老太太昨夜仿佛咳血了,身上也長了血斑,恐怕是……” 佩劍正蹙眉,想說些甚么,轉眼卻見阿瑜赤著腳踏在絨絨的毛毯上,長長的黑發幾乎逶迤到腳踝,襯得她面色愈發蒼白柔弱。她輕輕偏頭,有些不解地看著她們,睫毛抖動著,一行淚水緩緩流下。 佩劍有些慌忙地上前,趕緊拿了長袍給阿瑜披上,又絮絮叨叨:“佩扇腦子壞掉了!昨兒個偷偷吃酒呢,如何能聽見那些話?等會子奴婢去掌她嘴,姐兒可切莫……” 阿瑜不知哪里使的力氣,竟一把把身材高挑的佩劍推開了,她掀起裙邊跑了起來,幾息間出了房門,對后頭的呼喊聲只作不聞,站在門前道:“給我開門?!?/br> 看門的婆子互看一眼,有些不知所措道:“郡主,不成的,國公爺吩咐了您不能出去?!?/br> 阿瑜冷冷道:“我說了,給我開門,有什么事體皆算在我頭上便是。開門?!?/br> 兩個婆子無奈,只好給她開了門。 阿瑜一路飛跑到大長公主的正院里面,耳邊嗡嗡響著幾乎甚么也聽不見了,有人敢擋她,她便強闖。那些下人雖受了命,但也知道小郡主的嬌貴,這般拼命的闖進去,若是受了傷,那他們亦是要完結了。 阿瑜進了大長公主的屋里,卻再沒有聞見前些日子熱騰騰的藥香味,而院子里也沒有下人了,更沒人說話,清寂得嚇人。 她怕極了,眼淚把面頰刷得通通紅,卻仍躊躇著不敢進去。她真是害怕,只怕一進去,便瞧見甚么自己一輩子都不想再見的情景。 小時候她已經瞧見過一趟了,可是今次卻再也沒有一個藺叔叔,能拉著她的手,帶她走出一片陰霾了。 她根本就沒有勇氣。 門簾被拉開了,阿瑜看見祖父蒼白瘦削的臉。 老頭正皺著眉瞧她,一臉的不贊同。 鎮國公道:“瑜瑜,你這是再干甚么呢?” 阿瑜的淚水越流越多,她幾乎哽咽道:“祖母……祖母她……” 鎮國公面色復雜,頓了頓,里頭傳來沙啞溫和的聲音:“怎么回事,嗯?是本宮的阿瑜來了么?” 阿瑜睜大了眼睛,金豆子也不掉了,呆呆地看著祖父,又提著裙擺想要進去,促不防之前跑太急了,現下根本沒有力道,走了兩步便眼見著要摔倒。 鎮國公也很無奈,一把拎起小孫女的細胳膊,訓斥道:“怎么走路的,咱們程家出來的孩子,個個龍行虎步,就你這孩子柔弱得不成,跑兩步都帶喘,也不曉得趙藺是怎么養的孩子!” 阿瑜敏感地聽出,這趟鎮國公提藺叔叔的名字時,語調稍稍上揚了一點,仿佛把藺叔叔從很不喜歡的晚輩,劃分到了不怎么喜歡的晚輩,那可是質的改善。 她輕輕眨眼,聲音軟軟問道:“是不是……祖母的病,好了?” 她正說著,鎮國公領著小孫女兒進去,卻見老太太靠在榻上,面色蒼白疲憊,但好在眼仁精神得很,唇上也有了些血色。 絕望過后,阿瑜的驚喜便像泉水一般涌出來,她一把撲進祖母的懷里,一邊哭一邊扭扭著撒嬌道:“祖母你可嚇死我了!您可再不能這般了嘛!我都快擔心死了?!?/br> 大長公主拿她實在是沒法子得緊,只好回抱住她,柔和道:“你這孩子,說話時又不過頭子了?!?/br> 阿瑜委屈地撩開袖子,給她看手臂,聲音軟軟道:“您看我這幾天瘦得狠了,我這本來就沒幾斤rou的,往后藺叔叔見了該不喜歡了?!?/br> 大長公主:“……” 老太太就覺得吧,這清醒過來也未必是件好事兒啊,滿耳朵都是趙藺趙藺趙藺。 先是老頭子一口一個咱們阿瑜真是找了個救命的好夫郎??!咱們阿瑜眼光和我一樣準!咱們阿瑜將來有靠了,畢竟趙藺是個好夫郎??! 又是阿瑜的:藺叔叔看我瘦了,會不會不喜歡我呀? 大長公主捂著腦袋道:“你們都下去,讓我歇會子?!?/br> 最尷尬的是這會兒她還不好說什么,到底是趙藺的藥救了她,要是她再叨叨此人的不是,教壞孩子可怎么是好? 鎮國公又蹭過來,端著藥碗賢惠地看著妻子道:“先吃了藥罷,???” 大長公主瞧了他一眼,終究還是沒趕人走。 鎮國公好容易得來這么久陪伴妻子的機會,那是一丁點都舍不得浪費,趕緊把孩子送回去,又交代阿瑜好生吃飯吃藥,不準亂跑,才美滋滋地回屋去找媳婦說話。 沒想到媳婦剛一開口就這么嚴肅:“依我看,趙藺很快就要起兵了?!?/br> 第77章 定遠三十年春,歷經了一個冬天的瘟疫并不曾減弱,反而愈積愈甚,京城內外民不聊生,皇帝已下旨將所有病患圈入濟慈堂內待療。 可是所有人心里都有一把算盤。之前沒有法子,難道現下就有法子了么?這關頭若是進了濟慈堂,那和等死也沒有區別了,左不過是一群人一道等死罷了。 事實也并沒有錯,進了濟慈堂的人,沒有一個能活著出來的,死了就是死了,連尸骨也再不能留了??墒巧项^有令,但凡有一絲癥狀者,皆不能留,故而一時間人心皆慌,更多的是尋機會在宵禁前,連夜把生病的家人偷偷送出城的。 但凡有半分孝心,都不愿見家人送死。 活著,那就還有希望。 但是定遠帝并不在意這些事體。在他看來,能送出城也好,送進濟慈堂也罷,反正都不能留在京城里。 只要不在京城里散播瘟疫,那是死是活他實在沒那個精力去管。 然而這時候,他的愛妃也病了。 梅貴妃是定遠帝放在心尖尖上的寶貝,人說梅家女子多是禍國絕色,這話其實沒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