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節
阿瑜坐在地上,就像是尋寶一般,一樣樣地把那些東西掏出來。有她小時候玩兒過的布老虎,小娃娃,還有一堆小滾珠,還有一個小小的錦袋里頭,裝著她軟軟的胎毛。 她擦擦眼淚,繼續翻找,每樣東西都細心歸類好,塞在一個個小木箱里頭,往后天氣好就要拿去曬曬。 直到她七八十歲了,牙齒掉光了,佝僂著腰走不動路了,還得要翻翻這些東西,回憶一下,她爹長什么樣呢,又是怎么陪她玩耍的。 她屋里的燈火一直亮了大半夜,每樣東西都像是最珍貴的寶貝,直到她在最底下拿出一卷泛黃的畫。 她有些奇怪,爹爹寫的畫的東西,應當悉數交給藺叔叔了呀,怎么這箱子里還壓了一幅畫? 她帶著好奇心,解開畫上的錦緞,命佩劍給她拉著上端,她自己捏著下端緩緩展開,入眼的一開始是女子滿頭珠翠的發髻,接著是秀氣的美人尖,然后是一張似皚皚冰雪一般秀麗絕色的臉蛋,眼下還有一顆帶著輕愁的淚痣。 阿瑜的眉頭微微皺起,繼續往下展開。 女人穿著一件茶白色對襟圓領褙子,繞著領口有纏枝花卉的精致刺繡,皓白纖細的手上拿了一柄畫了仕女圖的紈扇,下面是一條素色百褶裙,僅僅露出微踮的足尖,仿佛在期盼著甚么。 這幅畫上沒有任何題字的痕跡,也沒有蘇逡的印章,但是阿瑜知道,這一定是她爹爹畫的,這樣行云流水的筆觸痕跡,再沒有第二個人能仿出了。 如果是她爹爹所畫,那么畫中的女人……是不是,她的娘親? 佩劍性子直爽,此時已然心頭疑惑頓起,指著女人的面孔道:“姐兒,這張臉,奴婢仿佛見過……有些像、像那個蕉二奶奶梅氏!” 阿瑜第一反應便是抬眼呵斥:“住口!” 這怎么可能呢? 雖然一開始看那女人的臉,她的確覺得很眼熟,但是很快便拋在腦后了。至于那個蕉二奶奶梅氏,阿瑜打心底里不能相信,她與自己的母親,會有甚么樣的瓜葛。 可是…… 她一把奪過佩玉手中的魚油燈,小心翼翼地照上女人絕色的面容,帶著忐忑和難以置信。眼下的淚痣,美人尖,五官的樣子,還有帶著輕愁的神情。 她的手一滑,油燈掉在地上,火舌曖昧舔舐著冰冷的地面,被佩玉趕忙用力撲滅了。 阿瑜睜大了眼睛,她不知道自己到底是甚么感覺,仿佛是置身于夢境里,荒謬的感覺像藤蔓一樣攀上她的脊背,雞皮疙瘩一個個冒出來。她用力摳了摳自己的虎口,疼痛的感覺非常真實。 她如今已然成了一團亂麻,不知到底要一刀斬斷,只作不知,還是慢慢把線頭找出來,把事情理成一條干凈敞亮的直線。 第18章 阿瑜這一整夜幾乎都沒怎么睡好,等到第二日起來,眼下便有些淡淡的烏青。她用膳前又把那幅畫展開看了一遍,結論就是,她昨兒個并未眼瘸,那并不是南柯一夢。 一餐飯吃得味同嚼蠟,草草了事之后,她邊漱口邊想著接下來該怎么辦。 她不可能去找梅氏,畢竟她們兩人有很多齟齬的地方,她甚至不屑把梅氏當一位真正的長輩來看,又如何能甘心去找她問詢當初的真相。 若梅氏真是她母親,為何她要拋夫棄女,再嫁趙蕉。 若梅氏是她的母親,為何藺叔叔并沒有告訴她。 若梅氏是她母親,怎么會想不到自己是她的親生女兒。 阿瑜隨意地拿起一件雪青色內襯毛皮的披風,緊緊的籠住自己有些發顫的肩膀。 天上下著純白的雪,身后的佩玉為她撐開一把十二骨油紙傘。阿瑜呼出一口白氣,眨下眼,眼睫上的雪花掉落在面頰上,立時消融了,化為點點雪水。 重華洲上仍似往日一般清凈,溪水靜謐地汩汩流淌,寒風吹動樹梢發出沙沙響聲,阿瑜一顆高懸的心,仿佛也慢慢鎮定下來。 這次趙總管卻沒有再用茶點招待她了,而是做了個請的手勢,恭敬道:“瑜姐兒這邊請,讓奴才帶您去王上那兒罷?!?/br> 阿瑜有些奇怪,垂眸詢問道:“趙總管,藺叔叔怎知我今日會來?” 趙總管回頭,語氣謙遜:“這個,奴才也不知道?!?/br> 阿瑜從來不曉得,重華洲上還有這么一個地方,走過小橋流水,路過成群假山和朱樓亭臺,再往后走仿佛就是另一個完全陌生的世界。 她眼前的整片天地都煥然一新,如海蕩漾的白梅花,一陣微風吹來,雪與花瓣纏綿而下,滿地都是無暇的潔白,恍若人間仙境。 天籟之聲緩緩流淌于耳畔,清晰卻渺遠,阿瑜著魔般循著聲源往前慢慢挪步,走了一小會兒,便遠遠看見梅樹下坐著的男人,他單腿支起,動作優雅散漫,收斂起冷淡的眉目,吹著一支與周身氣質截然不同的曲子。 阿瑜像是墜落在一片片柔軟的羽毛堆積成的小窩里,又像是聽見了一溫和淺淡的呢喃聲。 一曲畢,花瓣從頭頂旋落,與晶瑩的雪花一起沾染上她的烏發,阿瑜過了好一會兒才眨了下眼睛,正想說話,卻發現自己的聲音很干澀,她垂眸盯著地上厚厚的積雪道:“藺叔叔……我來是為了,問您關于、關于我母親的事?!?/br> 趙藺坐在樹下,對她溫和道:“我知道你想問甚么?!?/br> 阿瑜睜大眼,微微偏頭疑惑道:“您是怎么知道的?” 他閉上眼靠在樹下,語氣平淡道:“我猜,你收到昨日的那個泥娃娃,應該就會打開恩師留給你的那個箱子?!?/br> 阿瑜沒想到,他竟然算得這樣準確,或是說,這般了解自己。 她有些難過道:“是?!笨墒撬欢↑c兒也不懂他在想什么。 趙藺睜開眼,棕黑色的眸子里藏著隱約的溫柔,他唇角微勾道:“我知道那里有幅畫,是你爹在信中告訴我的?!?/br> 阿瑜更難過了,扶著樹干蹲下來,捂著眼睛,柔軟的嗓音像是在啜泣:“那您為何不早點告訴我啊,為什么要等這么久之后,才讓我知道……知道這些事?!?/br> 他的嗓音冷淡而自持:“因為恩師說,只有到你愿意打開它的時候,我才能告訴你一部分,關于當年的事情?!?/br> 阿瑜抬起頭,怔怔看著他:“我爹爹,真這么說嗎?” 他輕聲道:“是?!?/br> 阿瑜扁扁嘴,有些委屈地看著他:“那您告訴我罷,即便只有一點點也好?!?/br> 他修長好看的手指,緩緩摩挲著手中的陶塤,嗓音淡淡的:“我只能告訴你,梅氏確實是你的母親,不過她與恩師并非是明媒正娶,生下你之后便離開了?!?/br> 阿瑜覺得很荒唐,愣愣地看著他:“您是說,蕉二奶奶是我娘親?!?/br> “可是她沒有嫁給過,我的父親?” 他道:“可以這么說?!?/br> 阿瑜有些執拗地問道:“既然不曾成親,為何會生下我?若是她生了我,為何要拋下我和父親……” 他垂眸,輕聲道:“我只能告訴你,她是自愿生下你的。至于為什么又離開,只能由她親口告訴你。這首塤曲,是你爹爹譜的,在你出生之前。我把它教給你,亦是對恩師的交代?!?/br> 阿瑜的淚水順著面頰流下,很快被風干,冰涼地貼在臉上,她卻顧不得這些,一直與他相對猶豫很久,才輕輕道:“藺叔叔……謝謝你?!?/br> 又過了一會兒,阿瑜擦擦面頰上的淚水,露出尋常的樣子,笑瞇瞇道:“我走了,藺叔叔,下回把抄的書帶給您?!?/br> 他說:“嗯?!?/br> 阿瑜走后,趙藺隨手拿起陶塤,合上眼瞼,緩緩吹奏起另一則曲子,與上首不同的是,這首更清冷空寂,又仿佛壓抑著甚么,不為人知的情愫。 第19章 阿瑜走出香雪海,才發現之前佩玉和趙總管都沒有走進去,而是垂手等在外頭。 佩玉見她出來,面上猶有淚痕的樣子,便蹙起眉,當著趙總管的面兒,她不好多詢問,只是抽出帕子來,哄著阿瑜,輕柔地為她把淚痕抿去。 走出重華洲,阿瑜就像個不知事的小孩,由著她牽著手,又扯了扯佩玉的衣角道:“快些罷,我想盡快回屋去?!?/br> 佩玉有些無奈,詢問道:“姐兒,不若咱們抄近道罷?現下是白日里,應當無事?!?/br> 阿瑜點點頭:“那就依你所言?!?/br> 不成想,當阿瑜再次路過假山,卻直愣愣地見到趙蒼穿著單薄風流,漫不經心面朝著她們走來。 阿瑜:“……” 她其實有些害怕趙蒼的,總覺得他是個浪蕩子,不算規矩人,故而甚么事體若是惹上了他,大約總沒好結果。 她心情不好,拽了拽佩玉的袖口道:“咱們回身,按老路走?!?/br> 兩人轉身正準備往回走,后頭傳來低沉喑啞的聲音:“怎么,蘇姑娘見我轉身就走,不知是為何?” 阿瑜又走了兩步,胸腔中的郁氣騰一下被點燃,她轉身冷冷道:“看見您,我心里頭不爽利。三老爺也不看看,自個兒現下是個甚么樣子,我這閨中姐兒瞧了實在不舒服,您難不成還自以為妥當?況且您做的那些事體我雖不說,但也十分瞧不上眼,煩您往后見我只當不認得罷!” 阿瑜說罷又帶著佩玉快步往回走,可趙蒼人高腿長,三兩步便追上了她,若非佩玉擋著,差些便讓他了身。 趙蒼垂頭看她,暗沉的眼里有意味不明的情緒涌動:“你瞧不起我?嗯?” 阿瑜一把推開佩玉攔在她面前的手,她實話實說道:“您在這王府里,與那些女人暗地里勾來搭去的事體可不是我胡亂說的,難不成還能讓人夸您潔身自好,值得敬佩么!您也不審視一下自個兒到底甚么樣子,又如何敢理直氣壯問我這些話?原我不該指責這些的,到底也與您不算相識,只您瞧瞧您今日的行徑,難道不覺有欠妥當么?!” 阿瑜的臉頰在冬日里被寒風吹得冰白,一雙杏眼紅紅的,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就快要留下淚來,蒼白的唇瓣輕輕抿著,又有些柔弱倔強。 趙蒼輕輕蹙眉,低聲問道:“你,不喜歡我那么做,是么?” 阿瑜覺得他語氣很奇怪,但并想不出到底哪里奇怪,于是也皺起眉道:“我喜不喜歡沒有任何意義,您難道不知道自己做的都是甚么事體么?!請您讓開罷,我真的很累了,您送的那套扇子,我隔日會讓人退還給您的?!?/br> 他仿佛突然沒了怒意,退開一步打量她,那眼神就像是一條毒蛇,在她脖頸間緩緩爬行,留下粘膩的汁水,叫人汗毛直立。 趙蒼露出一個奇異的笑:“好,我這就讓開。那套扇子……我過些日子再給你找更好的?!?/br> 阿瑜有些無語了:“……” 不過佩玉趕忙扯扯她的袖口,暗示她莫多話,到底趙蒼瞧著不太正常的樣子,萬一惹出甚么事體來,那便糟糕了。 阿瑜垂眸道:“您且自重罷?!闭f罷趕緊快步往原路走。 只余下趙蒼一人,站在路邊,寒風把他的袖口吹得鼓起,他衣著單薄到有些蕭瑟,可他的眉眼間卻有了些許微光,仿佛是墜入深淵的人看見了一點光明,那樣瘋狂又偏執。 寶瑜覺得她今日,實在遇上太多讓她無法接受的事體了,她已經沒法再繼續想更多的事體了,于是她選擇早早的洗漱完畢,便躺在床上歇息了。 重華洲,蓬萊院。 趙總管的話說完了。 趙藺冷淡道:“她是怎么回的?” 趙總管又把話學了一遍。 趙藺嗯一聲,語氣聽不出喜怒:“把趙蒼叫來?!?/br> 于是,趙蒼被從床上叫醒,然后睡眼惺忪皺著眉頭,上了重華洲。 趙蒼懶洋洋道:“兄長,找我何事?” 趙藺把書隨手一放,淡淡道:“趙忠?!?/br> 于是趙總管,在寒冬臘月里,猝不及防潑了尊貴的王府三老爺,一身冷水。 趙蒼還困著,被當頭澆了冷水一下沒反應過來,接著轉眼盯著默默垂頭拿著花瓶的趙總管,又看了眼他哥,突然笑了出聲。 趙蒼挑眉,語氣肯定道:“是因為她罷?!?/br> 趙藺起身,與他對視,兩人視線平行,他眼里盡是冷銳:“只是提醒你,注意言行?!?/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