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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歷史小說 - 天子掌中寶在線閱讀 - 第11節

第11節

    青梅低著頭,不敢看他,只老老實實地侍立在一旁。她知道,自己主子又服用那個烈性的寒食散了。

    趙蒼服那藥已有好幾年了,一開始老太太也不曉得,后頭知道了,雖知這是外頭富家子弟流行愛用的,可還是生怕趙蒼上癮后難治。

    老太太勸了好幾回他也不肯聽,后頭她硬是沒收了去,還斷了他的月銀,卻不曾想趙蒼私下里路子廣,想要的東西如何得不到?

    趙蒼抬起頭來,緩緩道:“你去,把那女人叫去梅園?!?/br>
    青梅心驚rou跳,跪下相勸道:“三爺,您還是與那位、那位斷了罷!這事兒若是給老太太發現了,又該如何收場??!”

    趙蒼冷然,提腳便對著她心口狠狠一下,直踢得她翻倒在地。青梅一張臉透出青灰色,唇角流出一道鮮血,卻垂頭怕得不敢說話。他居高臨下輕蔑道:“滾!還不快去!”

    青梅心里泛著苦味,連帶著面色也枯萎下去,只抖著手撩開簾子,默默嘆息一聲,對門外守候的小丫鬟露了個口型,又道:“去罷?!蹦切⊙诀邞T常給三爺辦這事兒的,倒是麻溜著一禮,轉身便走了。

    梅園。

    趙蒼懶洋洋地披著薄薄的外袍,靠在梅樹邊上,一副放浪形骸的樣子,沖著女人挑起俊眉,渾身透著一股令人戰栗的邪氣。

    那女人抿抿嘴,纖纖玉指露出袖口,上前給他整理領子,垂頭憂傷道:“你又用了那藥?!?/br>
    趙蒼哼笑一聲,并不回答,寬厚有力的手掌撫上女人的臉蛋,輕輕地在她眉間一吻,神色專注曖昧。

    女人嚇得一把拍開他的手,縮在一旁道:“不成!這光天化日的……你想害死咱們倆?”

    趙蒼把她抵在樹上,俊朗的臉上盡是興味,低低道:“你不給么?”

    女人給他勾去了魂魄,怔怔地反手抱住他,白膩的手臂跟水蛇似的緩緩收緊。

    這頭再過個沒幾日,便是阿瑜的生辰。聽她爹說,她生在一個冬日的清晨,當第一絲陽光破曉的時候,他的耳邊瞬時傳來她響亮稚嫩的啼哭聲。

    阿瑜其實對生辰,并沒有甚么感覺,更小的時候不懂,等年歲稍長了,心知父親對母親的去向諱莫如深,她便也不愿意過這個生辰,只因不愿意讓父親再記起讓他難過的事情。

    她有些懶洋洋地趴在案上,拿著事先裁好的空白請帖,一筆一劃地寫著人名。

    只是來了王府以后,她才知曉,有些交際確實是必不可少的。這王府里頭的姑娘,不論與她關系如何,生辰一向是辦得妥妥帖帖,即便不算盛大,卻也從不默默無聞地單過。

    阿瑜來這里也吃了許多趟宴請,若是她生辰時卻不想著請旁人,那也忒不知禮數了些。于是她心頭盤算著人名,叫佩玉一個個把能想到的都報給她聽一遍,聽完再核對一下。

    只要是認識的平輩,她都請了,至于長輩她也寫了帖子,不過用詞用語皆換過一遍。雖然她也覺得,大約沒什么長輩會來,但是同樣的,也不能丟了禮數。

    阿瑜生辰那日,倒比她想象的還要再熱鬧幾分。她為著方便些,便央了老太太,在王府西面搭上個臺子,一眾姐兒聚在一塊兒聽聽唱戲的,有說有笑的。

    嗯,即便趙媛還是那副老樣子。

    沒錯……阿瑜還請了趙媛。倒不是她憨傻不愛計較是非,只趙媛往常都會請她的,若她不請人家,弄得好像自己十分小器一般。

    然而她和趙媛見了面,便會互相較勁兒,再明里暗里把對方嘲一通。

    比如阿瑜道:“唉,下場咱們點《武松打虎》罷,那個看著熱鬧?!?/br>
    趙娢笑道:“好啊,我也覺著這出《銅錢怨》也太酸苦了些,弄得我點心也用不下?!?/br>
    然而銅錢怨是趙媛點的,于是趙媛吃了口茶,笑道:“我怎不覺苦?況且武松這粗人有甚好瞧的,從小到大不知看了多少回,阿瑜還沒看膩呢?”

    阿瑜知道,她又是在諷刺自己是個半路出家的閨秀,沒見過世面了。于是她掀起眼皮子,隨意道:“武松打虎挺好的,每個戲班子演得都各有不同,媛jiejie若是愛看新鮮的,咱們等會子再點便成。聽聞現下可出了好些民間鄉土話本改編的,想必媛jiejie是極愛看的了?!?/br>
    趙媛涼涼道:“不成想阿瑜還是個有耐性的人?!?/br>
    阿瑜回敬道:“我一向很有耐心,是媛jiejie從前眼拙了?!?/br>
    趙娢:“……”她覺得自己就不該坐在這兩人中間!

    趙婳:“……”繼續嗑瓜子,戲真好看,嗯。

    今次因著是看戲,故而像寧氏、秦氏這樣的長輩,也一道來看著解解乏,順道聽聽小輩們說話,大約除了阿瑜和趙媛這兩個冤家路窄的,其他人皆是其樂融融的。

    阿瑜身為今兒個生辰的壽星,對著兩個年長的婦人,卻是十分有禮,親自上前給她們斟了茶,又笑著互相問候幾句。

    秦氏是個妙人,甭看她之前當眾不給寧氏臉面,只今兒個卻表現得跟甚么都沒發生似的,和寧氏是有說有笑的,眉目間盡是溫和大方,頭上簪的一整套水頭極好的出水芙蓉碧玉頭面,上身是黛色蜀錦撒花褙子,更顯氣質雍容。

    寧氏見了阿瑜,也面帶三分客氣的笑意。她的話不多,身上常年帶著一股淡淡的藥香味,眉目和順,眼仁溫柔,說起話來細細慢慢的,使人如沐春風。

    阿瑜笑著坐下陪這兩位看了兩場戲,秦氏微微一笑道:“瑜姐兒,快去同你那幾個姐妹們一道罷。我看你啊,平日里也不大愛熱鬧,這可不成??!小小年紀的就該多玩兒,多見見世面,等你到了咱們這年紀,才有的是要你端莊穩重的時候?!?/br>
    寧氏話不多,她把瑜姐兒叫上前來,拔下自己發髻上的一支鏤空嵌珍珠海棠步搖,簪在阿瑜的發髻上,眼含溫柔的歉意道:“去罷,你是好孩子。那日的事體,是我沒能護住你,望你不要怪我?!?/br>
    阿瑜伸手摸摸發髻,沖著寧氏彎彎眉眼:“唉?!?/br>
    等生辰宴結束了,阿瑜便與幾個姐妹道別,獨自回了老太太的大院子。

    這些日子,老太太也詢問過她,是否想要擇另外的院子給她單住,到底她年歲漸長,也不是個小孩了。阿瑜想了想,還是拒絕了,只說這些屋子還夠住。

    屋里擺著大家送來的生辰禮,有幾樣阿瑜之前便瞧過了,除了老太太送的一本古籍,旁的她早就命人挪騰到她的小庫房去了。不過還有幾樣原封不動的擺在那兒,是她還沒拆開的。

    她命人打開錦盒,趙娢送的是她自己親手做的八朵頭花,每朵都別出心裁,料子十足十的蜀錦緞,輔以雙面繡紋,托在潔白的掌心,便顯得極有韻味。趙婳松了一塊上好的硯臺,阿瑜平日里寫字也用得上,趙媛很沒新意地送了一對玉如意。

    嗯,不管什么東西,只要是趙媛送的,阿瑜都覺得很沒新意,就像趙媛也從來不喜歡她送的東西一樣。

    至于趙婂,阿瑜沒請她,只她也送了東西來,是一只雅致的甜白瓷花瓶。這個阿瑜相信,定然是有人給她挑好的,年輕的姑娘家大多很少送這樣的物什。

    倒是趙蒼,有些叫她驚訝,竟然送了她一整套的泥金畫扇,整整十二把,且每把上頭皆有四時花卉圖,扇柄還嵌了暖玉,觸手生溫。

    這倒不是重點,讓阿瑜啞然的是,她喜歡收集扇面這種事體,從沒告訴過任何人,只是從小就愛默默收集著賞玩,也不強求,更沒炫耀過。

    這事兒他一個外男是怎么曉得的?

    他送這些來,是為了暗示她,她的事體他全有能耐探聽得到,上趟拒收人參的事體他先不計較,只是在威脅她莫要輕舉妄動么?

    阿瑜:“……?!”

    第17章

    趙蒼的事體,沒過多久,便叫阿瑜忘在腦后了。倒不是她特別健忘,只因著當日黃昏時,她又收到了一份禮兒。

    重華洲上的趙總管親自出洲,給她恭恭敬敬的遞上了一個小巧精致的錦盒。

    阿瑜的眼睛亮晶晶的:“趙總管,藺叔叔有讓您帶甚么話沒有?”

    趙忠道:“王上并未多說,只叫奴才把盒子交給您?!?/br>
    阿瑜哦一聲,抿出一個笑來:“謝謝你?!?/br>
    她拂了拂盒面兒上不存在的灰塵,把錦盒放在魚油燈下,呼出一口氣,小心翼翼地打開了盒蓋。她凝神一看,卻是怔住了。

    這并非是甚么珍奇罕見的物什,只是一只小小的泥人。

    她靜靜躺在光滑的錦緞上,明媚如春的杏眼不高興似的微微瞇起,撅著粉嫩的唇瓣,烏黑的秀發扎成俏皮的花苞髻,小裙子上的花樣是朵朵碎花拼成的,裙角的褶皺清晰可見,半遮半掩地露出一對不安分的水紅色鞋尖,而小人的手里抓著一支糖畫,雪白的面頰上有點點糖漬,白皙的耳垂上是一對丁香花耳墜,仿佛隨著主人的動作左搖右晃的。

    阿瑜的眼睛有些酸澀起來,小心翼翼地撫摸著小人手里薄薄的糖畫,又縮了回去,仿佛怕自己指尖的溫度,會讓糖霜融化似的。她又摸摸小泥人的裙擺,碰碰她粉嘟嘟的面頰,心情漸漸好了起來。

    她想起上趟去重華洲,便見他在支木架子,又在往上填泥巴。她那時好奇,隨意問了一嘴,卻并沒有得到回答。之后也沒有再想過這件事了,畢竟藺叔叔會的東西太多了,她不可能樣樣關心的。

    她的胸腔里涌起薄薄的暖流,漸漸激蕩開來,涌入五臟六腑,剎那間四肢百骸。

    她來王府之后,對于從前的事體,一直都很回避,即便偶然想起,也不敢再多想,只拼命做些旁的事體,好讓自己不要再傷心。直到最近,她覺得自己的傷口已經愈合地差不多,已然能夠重見天日。

    阿瑜揚聲道:“佩玉?!?/br>
    佩玉連忙端著燈盞進來,問道:“姐兒可是要洗漱了?”

    阿瑜搖搖頭,笑瞇瞇道:“我要你把爹爹的箱籠打開?!?/br>
    佩玉有些驚訝,問道:“姐兒這是,要尋甚么東西么?”

    阿瑜托腮看著窗外,彎彎眉眼,眼仁里流露出別樣的溫和:“我只是想看看,爹爹給我留了甚么?!?/br>
    自從爹爹離世以來,她很少觸碰他生前的物件,只怕翻多了,便要淚流滿面。即便只是偶爾想起,還是會很傷感。

    但是現下,她突然有些后悔了。從前的事物和回憶,都應該是美好的,她實在不應該一直封閉那道門,讓自己一輩子都活在無法釋懷的心情中,有時或許該往前看。

    蘇逡的遺物不多,若是書卷畫冊一類的東西,大多都轉交給了趙藺。

    倒不是趙藺自己拿走的,而是蘇逡生前寫信交代的,旁的東西也就罷了,若是他寫得那厚厚一沓策論和累積的文獻,建議趙藺據為己有。

    他太了解自己閨女了,阿瑜的性子太懶,又很不喜歡嚴肅正經的東西,非常討厭條條框框的規矩,那些本該價值萬金的東西,到了阿瑜手上,或許能被束之高閣數十載。

    等她把紙張都找出來,可能已經被蟲蛀得一塌糊涂,連她老爹的名字都看不見了。

    于是蘇逡非常有先見之明的囑咐趙藺:“我閨女你大可隨意放養,只我的那一沓紙煩你帶回去,記得好好細究保養?!?/br>
    幸好阿瑜沒看到那幾句話,不然她絕對能當場被氣哭,然后趙藺也許不得不往她嘴里塞上十根糖畫,來堵她那似奶貓一般的,讓人心癢癢的哭聲。

    顧而阿瑜現下能翻出來的,都不是甚么,對旁人而言非常嚴肅需要珍而重之的東西。

    她掏了兩下,拿出一只破靴子。上頭的針腳十分不勻稱,坑坑洼洼似狗爬,布料有些陳舊褪色了,鞋底也被走得磨損了半邊。

    她吸吸鼻子,把靴子放在一邊的小箱子里頭,再努力尋找第二只靴子,摸了好半天,才在角落里發現了另外一只,上頭還歪歪扭扭地繡了一只小蝴蝶。

    她第一次做鞋子,便是給她爹蘇逡做的。那時蘇逡看女兒對于女紅有些興趣,隔天便去城里,尋了位江南回來養老的繡娘,請她回來教自家閨女繡花。

    然而小閨女不愿意繡花,她就要學怎么做鞋。

    繡娘本想著照著基本功一點點扎實著來,不成想這丁點兒大的小姑娘,只想著給她爹爹做鞋子,因為爹爹每日都要走很多路,鞋底總是要磨壞,有時忘了買新的,一雙舊鞋總是要穿很久,磨破進了寒風,便要生凍瘡。

    繡娘沒法子,只好指點著她做靴子,怎么納鞋底啊,怎么繡鞋面兒啊,怎么接縫吶。小姑娘樣樣都學得認真,然而就是做得不好看,而且還不結實。

    繡娘說,姐兒您這靴子做得還不夠格啊,先練練基本功罷!

    小姑娘頭搖得跟小撥浪鼓似的,奶聲奶氣道:“我做的鞋最好看了,天下第一好看!”

    繡娘無語了:“……”

    小姑娘學了兩個月,總算把鞋子給做結實了,盡管在繡娘看來,還是十分丑陋,然而總算比較耐穿了,于是她昧著良心夸夸小姑娘,喲,咱們姐兒做得真好啊,比師傅做得還巧!

    小姑娘笑瞇瞇點頭,嗓音軟軟的:“謝師傅夸獎,我也這么認為?!?/br>
    繡娘笑瞇瞇:“……??”

    小姑娘美滋滋地在靴子上,歪歪扭扭地繡上一只小蝴蝶,這是她那時最喜歡的東西了!天天沒事干追著蝴蝶瞎跑,她追蝴蝶,后頭丫鬟追她。

    她挑中一個雪天,把鞋獻寶似地呈上給她爹瞧。

    她爹對著煤油燈細細翻看著鞋上歪扭的針腳,和那只丑陋小蝴蝶,一雙眼睛微微泛紅,拍拍小姑娘圓圓的腦袋,道:“嗯,我們囡囡做的最好看,比爹爹從前穿過的都要好!”

    小姑娘得意洋洋哼唧道:“那自然是啦,我還墊了厚厚厚厚的棉花進去,你一穿上!就跟塞了一對兒小腳爐似的!”

    她爹爹樂呵呵的,把女兒抱在膝上,原本疲憊的雙眼也精神得發亮。

    后來他真的穿著女兒給他做的鞋,走遍了許多路,那雙鞋都安安穩穩的在腳上,比縣城里頭買的還要結實。

    再后來,他走不動路了,于是把鞋仔細擦干凈,偷偷放進了一只木箱子里。

    他想,總有一天,我的囡囡還會把它拿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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