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節
趙管事身為重華洲的主事,連忙從外間跟上去,要把這位麻煩多多的二爺送出去,卻聽趙茁怔怔道:“你說王上今兒個怎么了?” 趙管事心里哼一聲,就你窮打聽,以為我會告訴你么?! 趙管事哎喲一聲道:“這奴才哪里知曉???王上的心思,連二爺您這親兄弟也摸不透不是?” 趙茁有些尷尬,心里頭琢磨著,趙忠這狗奴才是在諷他還是捧他呢??! 說這話呢,趙管事便把趙茁送到橋口了,眉開眼笑道:“您慢走啊,往后再多來來,奴才一定多備些茶招待您誒!” 真的,往后別來了,你來了也見不著王上不是? 趙茁嗯一聲回一句:“你這奴才當得好,下次見到王上給你夸一嘴?!?/br> 下次見到我哥一定把你罵個臭要死,給我等著吧你! 趙管事嘿嘿一笑:“承蒙二爺褒獎了!下次您是想吃屯溪綠茶呢,還是太平猴魁呢?奴才謹給您備著,下次來也好好品品?!?/br> 來了還不是坐冷板凳啊,真以為自個兒臉多大呢? 趙茁瞪他一眼:“好了,快去侍候王上去,甭凈扯這些沒用的皮,仔細些伺候著!聽懂沒!”老子是王上他弟,你算哪根蔥? 趙管事道:“唉好,二爺教訓得是!” 啊呸! 趙管事瞧趙茁神氣昂揚地走了,才轉身離開。這二爺也不曉得識不識數,不是先頭瑜姐兒來勸,王上今兒個哪能這么和善吶? 不過王上對這位姐兒到底甚么個想頭,也沒人知曉。這說冷淡罷,先頭瑜姐兒病了,王上哪次不是親自切脈開方子,小心翼翼手里捧著還怕小祖宗摔著,說親近罷,也真瞧不出來,就王上那張臉,約莫也十多年沒甚么大表情了。 照瑜姐兒的話來說:“嗨呀藺叔叔這臉都結塊了,化都化不開呢!” 然后她就被罰抄書了。 哦,直到現在那五十遍都沒交出來。 第15章 阿瑜隔天起了一大早,洗漱完便爬在案前,抓著筆一字一字地抄書,邊抄邊悔恨自己當年到底是為何嘴賤? 昨日她身子大好了,于是便去見了藺叔叔,想給他報個太平。不過藺叔叔仿佛不太對頭,竟然也會關心上趟的事體,她于是便回了幾句,諸如無甚所謂,和氣生財,大家友道,早就不在意啦,不希望再糾纏之類的話。 她的本意只是不想再被叨擾,這幾日趙茁那頭和二房皆流水一樣送了各樣歉禮來,況且趙媛那張臉,她看著就胸悶氣短,能互不叨擾就是她所求了,有這和她們斤斤計較的空閑,還不如多看書多畫畫,吃個點心說小話。 至于江氏和梅氏,她還真沒想過要她們親自來苦哈哈道歉。 畢竟她們年紀輩分擺在那兒呢,要真與她道了歉,那她倆的小輩要怎么瞧她?往后還處不處了?點到即止,凡事不要太過,就是她爹說的中庸之道。 于是他嗯一句,接著問:“舊年叫你抄的書,書呢?” 阿瑜正滿身洋溢著慈和與淡然,頓時便成了只小死豬:“……” 她哆哆嗦嗦,梗著脖子倔強道:“……哎呀,我忘了給您了呢……那個,過幾日,過幾日我來您這兒,再親手交給您,好、好不好嘛?!?/br> 趙藺不置可否道:“可以?!?/br> 他漫不經心添上一句:“原以為你沒抄完,本想免你抄寫。唔,不想阿瑜竟懂事了,甚好?!?/br> 阿瑜頓時后悔地面色蒼白,快要昏倒:“……” 于是阿瑜今日便起了個大早,倦得眼皮都耷拉下來,抱著個小暖爐單手抄書。 嗯,先頭仿佛只抄了十多遍,那不就只剩三十多遍了么?沒事,都是小事兒。 也就,抄到明日都抄不完罷?! 佩玉端了一碟子精致的糕點進來,給阿瑜放在案上,又擦擦手,給她輕輕揉著肩膀,溫柔勸道的:“姐兒,寫字不能這般的,您得把背挺直了寫?!卑㈣ねνρ鼦U,端正坐起來。 佩玉雖說是阿瑜的婢女,可卻是自小照顧著她起居的,阿瑜拿她當小半個jiejie,故而偶爾還是會聽她一兩句勸,即便不情愿,也明白佩玉是在為她好。 像是佩劍、佩環兩個,在阿瑜稍稍年長些的時候才來的,便沒有佩玉這份地位,多數時候只能順著毛擼,撓撓脖子撓撓額頭,把阿瑜哄舒服了,若阿瑜心情也好著,才肯聽她們兩句勸說。 又比如后頭進了王府才有的佩扇,那更是連哄都不敢哄,供著祖宗似的,小心翼翼做事,和任何一個普通丫鬟沒兩樣。區別就在于,她得了個“佩”字,于是便得以同旁的婢子區分開來,也當得大家一聲jiejie。只她心里明白,瑜姐兒雖說人美心善,可卻不輕易親近人的,把她放在一邊,也是想要日久見人心。 阿瑜總算沉下心來,抄了大半日的字兒了,手也抄得酸疼起來,便把毛筆擱下了,叫佩扇進來給她更衣,她想去外頭走走。這尋常也罷了,今兒個她悶在屋子里抄書,抄得實在胸悶心慌,不出去看看景兒,也實在忒難受了些。 佩扇難得能近身照顧她,此番便更加細致,小心翼翼地給她穿戴整齊,倒惹得阿瑜露了笑意:“你怎么這么小心啊,怕我呢?” 佩扇怔住了,連忙垂頭道:“不是的,姐兒這般和善的主子,奴婢豈會害怕?只是頭一次給您更衣,有些害怕自己做得不如另幾個jiejie好……” 阿瑜嗯一聲,便不再說話,示意她退出去換佩環進來。誠惶誠恐的奴婢她見多了,這說明不了什么,她也不喜歡和婢子們這般相處。 佩環進了里間,覷著阿瑜面色,便不曾多話,給她細致的帶上一對珍珠華勝,為她梳去碎發,再補上一層薄薄的香膏,以防寒風凜冽,刮傷小姑娘細嫩的面頰。 佩環聲音柔和道:“姐兒可有打算好,要去哪里?” 阿瑜想了想,便道:“梅園罷,入冬以來我便沒去過?!彼鶒勖坊?,從前她小時候,一到冬日里,爹爹便要帶她去縣城里頭,那兒有一富戶人家,家里頭有好大一片梅園。 蘇逡是那家富戶的客席先生,故而他們很是敬重他,往往是出入無礙的。就為著蘇逡要來,還會提前布置好酒菜,還會給瑜姐兒備下些孩子愛玩的撥浪鼓和糖畫兒。 這糖畫兒啊,有時是三爪蛟龍的,有時是哪吒鬧海,或者是嫦娥奔月,又或是只威風凜凜的大老虎,皆是栩栩如生的,她在街上從未見過的模樣。只蘇逡怕她吃多了壞牙,有時便要和女兒搶著吃,某次蘇逡一口咬掉了半棵桂花樹,阿瑜怔了怔,于是便委委屈屈紅了眼。害得蘇逡哄了好半天,才不抽噎了。 今兒個的梅園很是冷清,阿瑜進了門只見到灑掃的婆子,帶著對兒臟臟的銅釵子,厚厚的襖子一裹坐在偏僻一角休憩,便再無他人了。 梅花的香氣很清冷,總是韻味十足。阿瑜總覺得只有冬日的苦寒,才能釀出梅花香中的傲然和冶艷。她曾問過爹爹,為什么喜歡梅花呢?爹爹沒有回避這個問題,只是苦笑一下道,因為你娘。 至于她娘去了哪里,阿瑜小時候還很在意的,可是等到大了,也便釋然不再多想了。她見過很多姑娘,爹不疼娘不愛,起早貪黑做活計,還被罵是討債精。 她有這樣好的爹爹已經足夠了,即便他已經不再能睜眼叫她囡囡了,她也會一直一直很滿足。 阿瑜在梅樹下閉上眼,鼻尖盈滿了清冷的香氣和冬雪的味道,過了一小會兒,天上又飄起小雪,她的耳邊也傳來一陣腳步聲。 阿瑜睜開眼,卻見到面前站著一個女人,膚色冰白,眸中似含著一汪秋水,長而烏黑的發松松綰了一個發髻,以玉簪固定住,身上披了一件半舊的秋香色白狐皮里子斗篷,身段纖弱不勝,俏生生立于風雪梅梢旁。 阿瑜怔了怔,沖她點點頭道:“蕉二奶奶?!?/br> 梅氏看清她的面容,只是淡淡頷首,道一聲:“瑜姑娘,為何在梅園里停留?” 阿瑜想梅園又不是你家開的,于是神色也平淡道:“恰巧路過,散個步罷了,蕉二奶奶又為何來此地?聽聞您身子也不好,這么冷的天,難道不該在屋里烤火?” 當不涉及女兒趙婂的時候,梅氏向來看得很淡,聽阿瑜話中有話,她也不作計較,只是淡然道:“因為想起梅花開了,所以想來瞧瞧?!彼p輕撫摸粗糙的樹干,秀美的眉目間露出幽幽輕愁。 阿瑜點點頭,不想和梅氏多話,道了聲不適便轉身離去。 梅氏的丫鬟珍兒看著阿瑜離去的方向微微蹙眉道:“夫人,這瑜姐兒……” 梅氏擺擺手,示意她莫要再說了,籠住袖子,望著遠方的天際淡淡道:“歸去罷,我有些不適意?!?/br> 阿瑜不知為什么,就是覺得心情突然黯淡下來,或許是見到了梅氏罷,畢竟是她不喜歡的那種人,見到了自然不可能一點感覺也沒有。 她不喜梅氏那種愛女若狂的樣子,因為她從來沒有體會過有母親是什么感覺,所以更加無法理解梅氏對趙婂無所顧忌的袒護,幾乎都有些病態了啊。 真是旱的旱死,澇的澇死。 她想著便有些不好意思,若是給藺叔叔聽到了,又該說她亂看書,滿口混話了。 阿瑜歸了屋,正準備繼續抄書,那佩扇便掀了簾子進來,對她恭敬一禮道:“姐兒,您去梅園的時候,三老爺那頭送來了兩棵參?!?/br> 阿瑜反應了一下,想起來三老爺是誰,不就是那個浪蕩子趙蒼么?長得一副金玉樣的相貌,骨相帶著貴煞之氣,卻是個放蕩的人,做不檢點的事體給她撞上了兩次了。 實在是…… 想來給她送東西,大約也是怕她把那日的事情說漏了。這個趙蒼是老王妃生的小兒子,又是藺叔叔的同胞兄弟,她又不是傻子,干嘛把那混賬事體往外多嘴,嫌事不夠多皮太癢么? 更何況趙蒼是未婚男人,她又寄人籬下,這種私下送東西的行為,在有心人眼里便是私相授受。今兒個她拿了趙蒼的人參,那便要再回個禮兒過去,這樣你來我往的,她成什么人了? 阿瑜的面色有些沉冷,慢慢道:“你收下了?” 佩扇連忙道:“奴婢沒收下,但也不敢代主子拒了那婢子,故而現下還把她留著吃茶,姐兒要不要見她?” 阿瑜搖搖頭道:“你去,把她給我拒了。還有,一塊銀子也不要給?!?/br> 佩扇張口結舌,只也不敢多話,只去后屋說了幾句和氣話,又道自家姐兒不肯要這禮,麻煩她去回了三老爺。 那婢子自然不樂意,心想拘了我這么會兒,連吊銀子都不肯給,還退三老爺的禮兒,也實在過分,于是皺眉道:“這……佩扇姑娘,你再去找你家姐兒說說,三老爺一番好心,給她尋來這參,她若是這般做是否有欠妥當?” 佩扇立馬變了臉,擰了眉道:“叫你收回去你便收,你回了三老爺,這是我家姐兒的意思便是了。這當婢子如何能這般不識數?主子說的話你也吃了熊心豹子膽敢駁?明兒個稟了我家姐兒!讓她回了老太太去,把你提腳發賣了走,你才明白甚么話不能講!” 那婢子頓時也黑了臉,冷哼一聲,拍拍衣角轉身提著人參盒子走了。 佩扇哼一聲,叫小丫鬟來清理這一地的瓜子皮。 姐兒的意思再明白不過了。 這種人,一點臉面都不要給!得罪個丫鬟怎么了,便是把三老爺得罪了,也不怎么! 姐兒就是要讓大家都曉得,她根本沒拿三老爺的東西,更加不屑交好三老爺的人。這般不莊重的做法,便是上老王妃那頭,也有話可說! 第16章 冬日里寒風凜冽,趙蒼披著漆黑的大氅,騎著一匹通身雪白的馬來到酒樓前,利落翻身下馬,丟一錠銀子給侍候的,抬腳進了酒樓里。 侍候的下人看他臉色陰郁,并不敢多說奉承話,只牽了馬低頭走了。趙蒼進了里頭雅間,已然有一個身著墨綠色圓領袍的中年男人,靠窗吃茶,見他來便遙遙一祝,仰頭飲盡。 趙蒼拱手微笑:“陳大人?!?/br> 陳巡撫哈哈一笑:“趙三公子別來無恙???” 趙蒼隨手解下大氅,丟給身旁的丫鬟,撩下擺坐下,姿勢隨意灑脫,懶洋洋地吃下一口酒,熱意頓時升騰而上,他把衣裳單手扯開,露出精壯結實的麥色胸膛。 和巡撫陳海之相談甚歡,各自告別,趙蒼只著了單薄的廣袖,挺直脊背,騎著馬匹悠哉悠哉回了府里。剛一進屋,大丫鬟便來報他道:“三爺,昨兒個您叫我們給瑜姐兒送的參,她給退回來了,還使丫鬟把咱們的人臭罵一通?!?/br> 趙蒼的面色沉了沉道:“她為甚不收?” 他的丫鬟青梅小心翼翼道:“奴婢猜測,大約是怕傳出去,名聲不好聽?!?/br> 趙蒼面色陰郁,冷嘲一笑道:“把參拿來?!?/br> 青梅心里嘆息,只趕緊叫那丫鬟把盒子提上來。 趙蒼撫了撫精致的錦盒,拔出固定在墻上的寶劍,寒光沉冷銳利,瞬間便把錦盒劈成兩半,里頭的兩顆參也碎成四段,慘兮兮躺在綢緞上。 趙蒼把劍“咣當”隨手一丟,面色陰鷙可怕:“喂狗?!?/br> 青梅不敢說話,連忙拾掇起東西,輕手輕腳退了下去。這玩意兒若是拿去喂狗,也未免太可惜了。三爺為了要這兩棵人參,以老王爺送他的羊脂白玉九龍杯相換,才得以讓那富商轉讓的。 她還是得把參處理一下,再放回庫房里頭才是,免得這位爺日后惦記起來,倒不好交代了。 青梅交代完東西回來,卻見趙蒼還是坐在原位,神情陰郁難測,衣衫扯得凌亂松散,露出整片小麥色的胸膛,上面清晰可見凸起的道道刀痕,猙獰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