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節
火車到站了。凌晨的車站沒有一個行人,靜謐又安寧。 方嵐側身看向窗外,對詹臺說:“到大同了,再三個小時就要下車了。睡一會兒吧,好嗎?” 詹臺卻不接她的話,輕嘆一聲問她:“阿嵐,你說你那個時候心存死志。那現在呢?” 他終于下定決心,沉下聲道:“如果陸幼卿真的不在人世了,你又當如何?真的隨他而去殉情自殺嗎?” 他問得干脆,聲音隱含怒火。 方嵐萬沒想到他竟會問出口這樣一個問題,卻不知為何十分不愿他再誤會她,情急之下脫口而出:“不會!” 那聲音尖銳得有些凄厲。方嵐捂住口平復心情,半晌之后才低聲開口:“我不會?!?/br> 詹臺卻不愿放過她,臉上是方嵐從未見過的執著和認真,目光火熱卻鎮靜:“心中有了掛牽,才會惜命。阿嵐,你不再心存死志,你不再滿心想著殉情,到底是為了什么?” “你不要再逃避了,你告訴我,也告訴你自己?!彼坎晦D睛地盯著她的唇,不得到一個答案絕不會善罷甘休。 朱唇微啟,卻如鯁在喉。方嵐眼中酸澀心頭guntang,愛恨情仇種種情感,如巨浪滾滾將她拍在岸邊。 她曾經心存死志,是因為過往生無可戀。 一生之間都在得到和失去之間徘徊,快樂和痛苦之間轉換,從未有一刻真正體會到安全感,真正在寬厚的愛與憐惜上安眠。 她想殉情,是愧疚感和痛失所愛的遺憾并存。她眾叛親離度日如年,在這光怪陸離的花花世界中如同蜉蝣螻蟻一般。 “我…”她眼眶微濕。 我沒有想到會遇到你。她想說,不知哪里來的驕傲和自尊卻堵住了她的口,只能用力握住他的手臂,嘴唇囁喏。 詹臺一把反握住她的手:“你不說也不要緊,我來替你說?!?/br> “你心中有我,是不是?” 怎會沒有他呢?她又不是鐵石心腸。 他是這樣芝蘭玉樹的一個君子,對她體貼入微以命相護。 詹臺說林愫和宋書明曾多次出生入死經歷過很多難關,難道不是在提醒她,她和他之間也是如此嗎? 她在陸幼卿的面前謹小慎微患得患失,明明是眾人口中艷羨不已的戀人,卻好像自始至終都只有她一人在苦苦相撐。 暗戀再是心甘情愿,又哪里比得過彼此相愛雙箭頭來得動人,來得甜? “是?!彼慌咆慅X咬得嘴唇泛白,眼中卻是從來未有過的堅定。 “你這樣好,你對我這樣好。我心中有你?!彼p輕說。 詹臺臉上狂喜的神情也點燃了她的笑容。 他想撲身過來抱住她,卻忘記自己此時還在臥鋪頂層,一時激動撲通一下撞到了天花板上,疼得哎呦一聲險些從兩個臥鋪中間的空隙掉了下去。 方嵐撲哧笑出了聲,眼中晶瑩點點,邊笑邊伸手替他揉著腦袋:“手上傷還沒好,怎么這么不小心?疼不疼?” 他哎呦哎呦叫個不停,毛茸茸的短發就在她掌心磨蹭:“疼…疼得不得了??晌倚睦锾吲d了,生怕自己是在做夢,只恨不得它痛得再厲害些?!?/br> 愛意被人感知和反饋,實在是人間最幸福美滿的事。 這次換了她,將他按回臥鋪的枕頭上。 方嵐微涼的掌心貼在他的臉上,像是烈日炎炎下的一泓清泉,讓他躁動不安的心有了歸點。 “睡吧?!?/br> 太原自古都是交通要塞,三面環山,一條汾河自北向南橫穿城中心。詹臺初初入城,就有莫名的熟悉感。 “和蘭州挺像的?!彼φf,右手緊緊握住方嵐的手,“蘭州算我半個故鄉,黃河自城中穿過,夏天的時候泛舟河上,泡一壺三炮臺,清涼舒爽。以后有機會,一定帶你回去?!?/br> 第100章 寧化府 “相傳朱元璋麾下勇將常遇春征戰至此,被一姓柳的平民女子所救, 才將這條巷子命名作柳巷, 從此一直是龍城最繁華的商業中心?!?/br> 詹臺和方嵐并肩走在柳巷中, 一排排紅色的燈籠在空中懸掛, 燈籠之下游人如織, 幾乎人人手中都拿著雙合成的點心和酥餅。 “肚子餓不餓?”詹臺低頭柔聲問, “清和元的頭腦湯和羊rou蒸餃都別有風味,要不要去試試?” 方嵐微笑搖搖頭:“你也不過是第一次來這里, 怎么知道得如此清楚?” 詹臺笑得開懷:“你又怎知我是第一次來這里?十多年前我曾與師父哥哥來過此處, 只是入城出城都趁著夜色,沒看到什么景色罷了?!?/br> 他側身抬頭, 瞇起眼睛辨認了一下方向,又轉過身對方嵐說:“要真的半點都沒準備, 我也不敢帶你來這里?!?/br> 從橋頭街東口往里走,順著西夾巷來到寧化府,撲面而來就是一陣酸氣撲鼻。方嵐抽了抽鼻子, 只覺得眼眶都被刺激得酸澀。 “醋?”她皺起眉頭。 詹臺輕輕點頭,帶著她拐進寧化府盡頭的一家店鋪。 店鋪前面放著兩只巨大的黑色壇子, 各貼了一張紅紙,一張上面寫了“酒”,一張上面寫了“醋”。 “酒醋不分家, 一樣的原料一樣的水, 火候到了就是酒,火候若是不夠, 那就開了壇子充當醋賣?!闭才_神色淡然,伸手推開店門。 九月是旅游淡季中的淡季,何況又是平日里的晚上,昏暗的店鋪之中空無一人,墻上一排排深灰色的木架上放著大小不一的黑色壇子,看起來年久失修搖搖欲墜。 經年的水泥地板上有一條條詭異的裂痕,兩邊的貨架上積滿了塵灰,看起來像是很久都不曾有人踏足。 方嵐拽詹臺的衣擺,壓低聲音問他:“你上次來的時候是不是還是個幾歲的孩子?這么多年沒來,會不會是你記錯了地方?” 詹臺沖她揚揚眉毛,嘴角一勾,眼中帶了驕傲又帶了詼諧。 他也不說話,只站在房間正中,施施然立定不動。 白骨梨塤不知何時到了詹臺手中,被他握在沒有受傷的右手中。 方嵐眉頭一皺,詹臺食指指尖微微一動,她便立刻向后退了幾步,將桃木短劍貼在掌心。 怎么一進門就打打殺殺的?方嵐一邊腹誹一邊做好準備。 卻見詹臺朝她的方向看過來,眼里帶了笑,滿臉輕松的樣子。 她一時摸不準是敵是友,一頭霧水站在一旁。 白骨梨塤在詹臺手中微微晃動,卻并不見他拿到嘴邊吹動。 反倒是詹臺左臂的襯衫微微顫動,一片白色的羽毛在他掌心之中若隱若現。 方嵐定睛一看,那片羽毛顏色純白,只在尾端露出粉紅色的下擺,像是水粉顏料染上一般均勻漂亮。 詹臺輕輕抖了一下手腕,羽毛露出的部分更多了些。方嵐這才發現這片羽毛比她想象之中大許多,竟同詹臺的小臂差不多長度。霞光淡粉的尾端足足抵得過他手掌的長度。 詹臺垂下頭,唇角微揚,漂亮的丹鳳眼不經意似的上挑,環顧四周。 “太初太始,綿若綿存,萬物化生,無知無能?!?/br> 他聲音低沉舒緩,只一開口就讓人感到莫名厚重的安全感,白色的羽毛在他左掌中慢慢轉動,像是有只白色巨鳥半隱半藏在他袖中。 白骨梨塤恰在此時叮咚一聲,方嵐胸口的榆木小葫蘆應聲而動,她胸前剛剛感到一絲極細微的刺痛,電光火石之間你,站在房間中央的詹臺卻迅速地出手了。 一直半藏在他手中的羽毛如同離弦箭一般風馳電掣朝著西北面墻上一個不大不小的黑色壇子沖去。 叮地一聲,那看起來十分柔弱美麗的白色長羽徑直撞上了黑色的壇子,黑漆澄亮的壇身霎時碎開一條蛛網般的裂縫,灰色的裂痕印在黑色的壇身,像一幅古怪的地圖。 詹臺展臂一揮,白色長羽如同忠犬認主,精準地回到他手中。 墻上那黑色的壇子卻在此時開始搖晃打擺,抖動得像是秋風中的落葉。方嵐心里涌起一股奇妙的感覺,仿佛那黑色壇子里裝了一個膽小如鼠正在躲貓貓的孩子。 果不其然,詹臺皺著眉頭盯了那壇子半晌,臉色一沉,低喝道:“還在等什么?還不快點出來?” 那黑色壇子抖動得更厲害了,連帶著整個木架都在搖晃,本就年久失修,現在更顯搖搖欲墜,仿佛下一秒就會分崩離析摔落在地。 方嵐幾不可察的朝后退了半步,卻被詹臺敏感地注意到。他安撫地看了她一眼,轉頭對著抖如篩糠的黑壇冷笑一聲:“敬酒不吃吃罰酒?!?/br> 羽毛自他掌中再次飛出,這次絲毫不再留情,黑色壇子應聲而裂火光四濺,搖搖欲墜的木架再撐不住這樣大的力道,七八個壇子同時從木架上墜下,乒乒乓乓碎了一地。 一時之間酒味醋味滿室撲鼻,方嵐毫無防備被灌了滿鼻。她一連打了好幾個噴嚏,鼻涕眼淚流了滿臉,淚光閃爍間卻仍瞥見從最初落下那黑色的壇中攥出一團模糊的黑影,泥鰍一般貼著濕滑的地面前行。 她剛想驚呼提醒詹臺,詹臺卻早有所覺,嘴角微微一勾。 “不自量力?!?/br> 這次他沒有再用羽毛,而是將手間的白骨梨塤砸了出去,端正砸在那團黑影前進的方向,濺起地上水花,擋住了它出逃的腳步。 方嵐這才看出來地上匍匐前進的這團黑影,原是一條巨大的黑色鯉魚。 詹臺上前一步,將那鯉魚拎住尾端倒提起來。方才還在酒泊之中拼命掙扎的鯉魚此時在他手中卻乖順得好似死魚,一動不動任他甩弄。 “還在嘴硬?”詹臺臉上終于有了怒氣,掌心幽幽藍火應景而出,火光灼到黑色鯉魚的尾巴,鯉魚立刻扭動身體劇烈掙扎。即使那鯉魚發不出聲,方嵐都似乎能聽到它慘痛的哀嚎。 眨眼之間,鯉魚自他手中落地,搖身一變化作一個一米高的小老頭,駝背羊髯,一身水色的黑袍,臉上光滑無比,眼間距極寬,兩只銅鈴般的眼睛無神地瞪著,無辜又可憐,像在控訴詹臺的暴行。 “陸家小兒,多年不見怎還這般頑皮?”那鯉魚精輕咳一聲,搖頭擺尾裝模作樣地說,“你雖不懂道理,老身卻不與你計較。老身放你一馬,這屋中打破的酒壇不要你賠償,還不識趣快些逃走?” 第101章 漪汾橋 鯉魚精強撐聲勢,嘴里罵罵咧咧放狠話, 身體卻誠實得多, 整個身子弓成一團微微發顫, 分明驚恐得連站都站不直了。 有眼睛的人都早看出他強撐的樣子, 偏偏鯉魚精卻自我感覺演技十分良好, 此時還昂首挺胸顫著聲音質問:“吶…怎么還不逃???再再再…再不逃的話, 我我我我可不客氣啦?” 方嵐忍俊不禁,撲哧一聲笑了出來。詹臺看她開懷, 眼睛一亮, 剛剛伸出的手立刻收在背后,干脆放縱那鯉魚精繼續作妖逗她開心。 鯉魚精卻被方嵐的笑聲驚動, 轉過頭來見到方嵐,原本便銅鈴一般的大眼更是瞪得渾圓, 生動演示了何為“連眼珠子都要掉下來”。 “這小娘子如此美貌…莫非,是陸家小兒你從甘肅帶回來的小花妖?”鯉魚精圓滾滾的大眼滴溜溜地轉,欣喜得不停搓著兩手, “玉人一般,妙啊, 妙??!” 他的眼神清澈絲毫不帶情/欲,口中說出的話雖然不三不四,但是配上他的樣貌, 卻并不讓方嵐覺得冒犯。 可詹臺還是沉了臉, 方才背在身后的手抬了起來,指尖用力一彈, 一團赤火自指尖飛出,倏地一下打到了鯉魚精的身上。 鯉魚精哀聲痛嚎,大滴大滴淚珠自眼眶落下,傷心得不能自已。 它情緒激動之處到了,干脆真身和幻形之間來回變幻,時而變成一只滿地打挺的瀕死鯉魚,時而又變回面前長須龍眼寬額厚唇的小老頭兒。 方嵐一貫自詡鐵石心腸,見他哭得十分傷心也有幾分狐疑,戳了戳詹臺的手臂:“你是不是下手太重了些,真把這老爺爺給傷到了?” 詹臺含笑瞥她一眼:“怎么?心軟啦?” 他轉過身,沖那鯉魚精低喝一聲:“再不乖順,我手中的白頭鹮鸛就不客氣了?!?/br> 他作勢揚了揚手中那一片羽毛,鯉魚精像是極為忌憚,霎時收了痛哭哀嚎,慢慢悠悠從地上爬起來挪到詹臺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