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節
“你不要被他的外表騙了?!闭才_淡淡地說,“自來妖物為修煉成道,都喜避人避世,藏在深山之中吸日月靈氣。柳巷是商街,陰氣聚財,做生意是上好之地,但是從來不適合妖物修煉生存,時間長了很容易走火入魔,到時妖不成妖,怪不似怪,離灰飛煙滅就不遠了?!?/br> “這老妖在柳巷之中經營三百年有余,早不是尋常妖物了?!?/br> 地上的鯉魚精聽他這么一說,咧嘴一笑也不再偽裝:“十年未見,陸家小兒倒是比那時掛著鼻涕的黃口孩童聰明許多?!?/br> “老身這幾年雖不問世事,倒也在江湖上聽聞了許多你的傳說?!?/br> “聽說,你最近為一個女子神魂顛倒,險些小命都要丟掉。那女子據說來頭不小,江湖傳說,還是陰山十方的妖女?!滨庺~精嘿嘿一笑,“坦白說,老身著實奇怪,陸家小兒已是陰山十方唯一余脈,又哪里來的美艷絕倫的十方妖女?”鯉魚精嘿嘿一笑,眼珠子像玻璃彈珠一樣在眼眶中轉動,將方嵐身上打量個遍。 “陸家小兒,這是你親jiejie,還是你親老婆哇?”鯉魚精指著方嵐眨眼道,語氣猥瑣下流:“也是,這般誘人的妖女,就算是親jiejie那又如何?像我們妖物一樣不計較綱常倫理,豈不是快活許多?” 詹臺勃然大怒,左手中的白色羽毛尾端粉紅,像一把展開的羽扇,對準鯉魚精毫不留情刺了下去。右手毫不留情捏了一簇藍火,跟在羽毛之后子彈一樣射了過去。 那鯉魚精等的便是他怒火滔天的此刻,眼中精光滑過。白頭鹮鸛刺來,他不避不躲正面迎上,被刺了個正著。 砰地一聲巨響,像是氣球爆炸的聲音。 空氣中霎時彌漫出一股難聞的惡心味道,像是久無人打掃的公廁。一片巨大的白色的氣球碎片跌落在地上,而詹臺手中原本送出的一簇藍火,竟不知為何變成了熊熊燃燒的紅色火焰,朝著他撲襲而來。 詹臺躲避不及,竟被那火焰灼到正臉,一股頭發被燒焦的氣味撲鼻而來,是額前碎發已經被燎到。 他猛地凌空后翻,避開了guntang的熱浪,抬手一抹眼睛,摸到了一把淚水。 好在臉和眼睛都還無事,詹臺略略松一口氣,立刻轉身去看方嵐。 昏暗的小店空空蕩蕩,只有一頂昏黃的吊燈搖搖晃晃。 再不見鯉魚精和方嵐的蹤影。 詹臺異常平靜,深深吸了一口氣,整理了一下他被火浪燒去一小片的頭發。 神擋弒神佛擋殺佛,無邊的戾氣自他身上散出。 鯉魚精是魚而非走獸,水生水養,此時再是心急如焚,在陸地上都實難跑快,更何況背上還馱了個拼命掙扎反抗的方嵐。 鯉魚精跑得這樣氣喘吁吁這樣慢,方嵐幾乎都要同情起它,忍不住出聲勸道:“我說,你這個速度也太慢了,不出兩分鐘就會被詹臺追上來。倒不如放了我,你自己逃命去啊?!?/br> 那鯉魚精用了一圈鱗片將她箍在背上,好像一個五六歲的小兒背了個年輕女子拼命奔逃一般。好在夜色昏黃游人稀少,否則他們一路往前勢必引起其他人的注意。 方嵐見那鯉魚精不說話,心下發狠,手順著鯉魚精的脖頸往背脊處深,摸到一片光滑的鱗片,立刻緊緊揪住,死命往外拔。 鯉魚精痛得哎呦哎呦,身子一側險些將方嵐摔了下去。 “妖女姑奶奶,老身求求您高抬貴手,我這鱗片不值半分錢,您揪來揪去也沒用,小心別傷了您的貴手…”鯉魚精哀求道。 方嵐冷笑不理,手下愈發用力,一片片拔得魚鱗極為暢快。 鯉魚精見哀求無用,干脆也住了口,只眼含熱淚給自己打氣加油,一路碎碎念道:“再堅持一下,走過府西街就快到汾河了,等老子到了漪汾橋上,就帶著這妖女一同從橋上跳下去,淹死她!” 方嵐只是下半身被縛在鯉魚精背上,雙手尚且自由,聽鯉魚精這樣念叨,抬手便拿起了手機:“…那你得趕快。你跑了這么長時間,離店門還不到一百米…離漪汾橋還有兩公里?!?/br> “照這個速度,估計明天早上就能走到,不知道你身上還有鱗片留下沒?”她打了個哈欠,又揪了一片魚鱗出來,身下鯉魚精立刻便是一聲絕望地痛喊。 鯉魚精剛剛擄她出來的時候,方嵐還微有些驚恐,桃木短劍貼在掌心,幾乎馬上插入鯉魚精裸露在外光滑的脖頸。 可是一秒鐘后,她立刻放棄了這個念頭。 這個鯉魚精,實在是太慢了,背上馱著她,走得比街邊蝸牛還要慢。 她摸到手機,卻覺得連電話都不用打,只要詹臺回過神來追出,立刻就能看到他們二人。 果不其然,詹臺剛從店門之中沖出,一眼就看到百米開外,拼命和方嵐對抗的鯉魚精。 他腳步一頓,緊繃的肩頭松懈下來,滿身殺戮戾氣散了個干凈,都變成啼笑皆非的無奈。 他三兩步便優哉游哉追上了鯉魚精,白骨梨塤猛地朝那鯉魚精的后腦砸去,雷霆萬鈞一般,只一下就將鯉魚精的后腦砸凹了半邊。 鯉魚精遭此重擊,膝蓋朝前,撲通跪倒在地。 方嵐沒有料到他下手這樣狠,驚呼一聲。她被鯉魚精用鱗片綁在身上,也跟著往前傾倒,卻被詹臺眼疾手快撈住腰肢往懷里帶。 他左手抱她入懷,右手摸到她的右手。 桃木短劍就在她掌中緊握,詹臺頃刻之間握住她的右手,帶著她的手凌空斬下。 錚錚兩下,鯉魚精的魚鱗被桃木劍斬斷。方嵐被詹臺牢牢箍在懷里,鯉魚精卻癱倒在地一動不動。 方嵐驚魂未定,看著鯉魚精塌了半邊的腦袋說:“這怎么是好?我以為你來這里,是要從它口中套話?” 詹臺輕輕松開她,上前揪住鯉魚精的衣領將它拎起,端詳了一陣鯉魚精被砸塌的后腦,說:“放心,我這一下,要不了它的命?!?/br> 他左右環顧一番,好在三人動作快,尚沒有行人注意到他們的動作。他這才松一口氣,帶著方嵐往回店鋪的方向走:“你不用太過擔心。赤眼虹鱒已得道三百余年,十年前我師父和哥哥二人聯手尚收不得它,此時我一個人,更殺不得它?!?/br> “何況它修煉多年已經得道,我若是貿然殺了它,恐會損及自身福緣遭到反噬?!闭才_淡淡地說,“我還指望著娶老婆生孩子長命百歲白頭偕老呢,不會為了這么個妖物傷害自己?!?/br> 他語意里帶了淡淡地調侃,對方嵐別有深意地說道。 方嵐卻敏感地注意到另外一件事:“赤眼虹鱒?這妖物是一條虹鱒?” 她一直以為這是一只得了道的鯉魚精。 這也怪不得她,詹臺笑了笑,這妖物尖頭圓身,變回魚的樣子的時候,怎么看都是最普通的一只鯉魚。 “對?!闭才_替她吹開貼在臉側的頭發,“這妖物好大喜功,數十年前黃河鯉魚是國宴圣品,它便幻化作鯉魚模樣,處處吹噓自己生長在黃河之中,是修道成精的黃河鯉魚?!?/br> “其實嘛,不過就是條二十多塊錢一斤的虹鱒罷了?!?/br> 詹臺微微一笑:“這還不算什么,前兩年三文魚水漲船高的時候,我還聽聞它化作三文魚的模樣,四處吹噓自己是得道成仙的三文魚呢?!?/br> 方嵐哈哈大笑,詹臺也跟著她一起笑開:“赤眼虹鱒出身下賤,就更喜歡捏造些高貴出身來糊弄些不知內情的小妖怪?!?/br> “其實它道行原本不低,正經修煉未必不成正果,可偏偏要走這偏門撈錢,做個假冒偽劣的二道販子,實在是可惜了?!闭才_慨嘆。 三人已經回到店中,詹臺關了店門,從柜臺里面挑了一個不起眼的小黑壇子,湊在壇口聞了聞。 鯉魚精癱倒在地,腦后仍軟了半面。方嵐接過詹臺手中的酒壇子,自上而下將酒澆在鯉魚精的頭上。片刻之后,地上的鯉魚精擺了擺魚尾,睜開了失神的雙眼,悠悠醒轉。 它大概是知道自己在劫難逃,臉上死灰一片,連求饒的話都不想講了,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看破生死的模樣。 方嵐既然無恙,詹臺心頭的怒火便漸漸平息了許多,此時看鯉魚精這模樣反倒覺得有些好笑,伸出指頭戳了它一腦門道:“現在知道怕了?剛才用魚鰾騙我的時候,哪里來的膽子?” 魚鰾?剛才鯉魚精言語之間對自己不敬,果然是為了激怒詹臺。詹臺憤怒之下用羽毛戳向鯉魚精,反倒被它祭出了魚鰾來抵擋,丟車保帥。 魚鰾之中以氣體為主,尤以氧氣最多。鯉魚精屬水,詹臺又擅火攻,難免會以火焰助攻,正巧中了這鯉魚精的陷阱。 魚鰾被羽毛戳破,大量氧氣如同氣球爆炸一般傾瀉而出,遇上詹臺火攻的火苗,立刻竄成一團巨大的火球。 好在詹臺反應夠快,凌空翻過躲開,否則現在一張白皙的俊面定然已經被火燎傷。 方嵐心中一陣后怕,對鯉魚精不由心生惡感,探手向前又揪了它一片魚鱗。 鯉魚精痛得飆淚,回頭看見是她,知道她是詹臺不可碰的逆鱗,只能敢怒不敢言忍了下來。 “陸家小兒,十年前我與你師徒三人明言在先,井水不犯河水各自相安,永生不復相見?!滨庺~精憤憤不平道,“你如今在江湖上也有些名頭,莫不成是想毀約?” 詹臺毫不在意,理直氣壯道:“不瞞你說,師父和師兄早已作古。如今陰山十方既然由我當家作主,以前定下的盟約還算不算數,自然也由我一個人說了算?!?/br> “十年前,我師父年邁,師兄和我尚且年幼,被你詭計多端施計欺瞞,如今我已長成,道法精進不少,十年前定下的不平等條約,總也該重新跟你計較計較?!?/br> 他少年得志,每每談及自身都難掩驕傲自得的語氣。 方嵐初見他的時候,只覺得他這股不知何處得來的傲然自滿十分招人厭惡??扇缃袼胨纳?,她再看他這般意氣風發的樣子,卻心中滿滿都是喜悅甜蜜。 “你們當初定下的不平等條約是什么???”她湊上前去,小聲問。 詹臺笑笑,靠近她的腦袋,嘴唇貼在她耳邊,呼出的熱氣熏紅了她白皙的臉龐:“也沒什么,就是做了個交易?!?/br> “黃河鯉魚穿行黃河,自甘陜一路往東,穿過晉豫魯多地,溯溪游水,清淤穿泥皆不在話下。師父當年聽聞龍城柳巷有一只成了精的黃河鯉魚,呃,十分好奇?!彼p咳了一聲。 地下躺平的鯉魚精險些一躍而起,氣得連聲音都變了調:“陸家小兒空口白牙,講話要憑良心!你那黑心師父哪里是好奇,黃河鯉魚能穿泥沙,你那黑心師父看中了泥沙淤泥中不見天日的古董寶貝,分明是要捉了我去替他尋寶?!?/br> 詹臺臉上一赧。他自己出身不好,師父和哥哥都是惡人中的惡人,以前一貫躺平任嘲,任誰說起舊事不過嘿嘿一笑毫不介懷??纱藭r在愛人面前,卻偏生有了自己丟份傷自尊的感覺,恨不得一刀下去滅了這鯉魚精的口。 他抬眼偷偷瞥方嵐,發覺她面色如常,才微微松一口氣,坦然道:“我們來了之后才發覺這道上出了名的黃河大仙鯉魚精,原是一只不入流的赤眼虹鱒,騙人的?!?/br> 詹臺伸手戳了戳那鯉魚精被方嵐拔去魚鱗之后裸露的嫩皮:“喏,你也不是什么好東西,五十步笑一百步罷了?!?/br> 他們師徒三人和鯉魚精大戰一場,誰也沒勝過誰,反倒因為情急之下詹臺祭出白骨梨塤破陣,反倒被這鯉魚精看穿了身份。 “陰山十方!”鯉魚精極為忌憚白骨梨塤,一眼便認出詹臺的法器,望向他們師徒三人的眼神藏了深意。 “師父當即下了殺手,可是當年我氣虛力弱,白骨梨塤吹不出力道,何況當日只道它是黃河鯉魚,準備不足,并未取來白頭鹮鸛,交戰之中很是吃虧?!闭才_將手中白色的長羽拿出,晃了一晃。鯉魚精面色鐵青,看著白頭鹮鸛,久久不語。 “師父年邁,哥哥天賦又很是一般,我們三人一魚僵持一天一夜難分勝負,之后終于立下盟約。赤眼虹鱒對我師徒三人的身份緘口不言,而我三人放他一馬,永生不復相見?!闭才_說。 陰山十方,懷璧其罪。他們三人隱姓埋名多年,險些壞在一只赤眼虹鱒身上。 鯉魚精憤憤道:“我早該知道你們不講信用…如今你已長成,道法功力再非我這一只小魚能匹敵。如今違背誓約來我鋪中,可是為了取我性命,殺人滅口?” 詹臺微微一笑,嘴唇輕啟:“今天來你鋪中,不為取你性命?!?/br> “想請你幫忙,找個人?!?/br> 老林失蹤之前最后一次聯系宋書明,曾經提到他在太原辦事。 林愫自幼被老林當做掌中之寶般疼寵,她嫁給宋書明已經多年,老林卻至今仍對宋書明吹胡子瞪眼,十分看不慣。 宋書明在老林面前便如同耗子見了貓,此時出于好奇,大著膽子詢問老林是否有何棘手之事需要他幫忙。 老林冷哼一聲,沉默半晌,才終于開口道:“無妨,你只照顧好林愫便可?!?/br> 他抬起頭,溝壑縱深的臉上露出十分嚴肅的表情:“待她生產之前,我會趕回來?!?/br> 宋書明心里一驚。林愫此胎懷相不佳,自有孕始,他便三番五次請老林前來陪伴??墒抢狭秩缃裨捴幸馑?,竟是要等到林愫生產,他才會回來? 宋書明心里狐疑,卻因老林積威,不敢問出口,只默默將此事記在心中。后來網上那三章有關他們的故事發出,宋書明第一時間再聯系老林,卻發現他已失蹤多日。 他一邊和詹臺查斷手碎尸案,一邊拜托太原同事幫忙調查老林下落,兩個多星期來,卻一絲線索也無。 鯉魚精聽詹臺說完事情經過,沉默片刻,有些猶豫地抬起頭:“找人這事,本來就是你們的強項,問米求神算卜,哪個不行?” 詹臺冷哼一聲:“問米算卜,那找的就是死人了。我們如今要找的,是道法高深的活人?!?/br> 他審視地看著鯉魚精,沉聲問道:“你在柳巷中之中,消息格外靈通。難道到此時,都不知道我說的高人老林,是哪一位嗎?” 鯉魚精連連搖頭:“老身真的沒有聽說過。陸家小兒既然只為找人,老身何必瞞你?舉手之勞,據實以告,早日將你這瘟神送走,我豈不是更輕松?” “也罷,我直說吧?!闭才_淡淡說,“我要你幻化真身下汾河,沿著河流水系挨個找,將龍城之內看得見水的地方,都給我找個遍?!?/br> 方嵐悚然心驚。 連鯉魚精也大吃一驚,懷疑道:“你剛剛才說要找一個道法高深的活人,怎么不在岸上找,偏生要往水里去找?你這高人,莫非跟我一樣也是只魚精不成?” 詹臺臉色絲毫不變,繼續說:“不說汾河和晉陽湖,就算是龍潭公園、迎澤公園里面的小湖泊,也不要放過?!?/br> 他抬手看了眼腕表,見已經將近十點,伸手將方嵐攬在身邊,對鯉魚精說:“今天便罷了,明天下午五點,我在你這店中等你?!?/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