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節
楊聰壓低聲音,“沈兄,咱們不若不去獅子樓吃飯了,換個地方吧?!庇衅渌M士應和,“對,今日見到此等朝廷鷹犬,實在不大吉利,我等換個地方也是一樣的?!?/br> 沈約停了一瞬,道:“既然如此,那咱們改日再聚,我寫字的筆要換了,前頭就有家筆墨店,我上前面看看?!?/br> “即是如此,那我等也不勉強了,沈兄當心?!睏盥斵D身時,又添了一句:“馬鳴衡的親兄是五城兵馬司的統領,馬家這位向來跋扈慣了,沈兄若是見了他,千萬要避其鋒芒,不可莽撞?!?/br> 沈約略頷首,“多謝楊兄提醒,我省得的?!?/br> 作者有話要說: 注:楊慎,楊廷和長子,狀元郎,著有《臨江仙.滾滾長江東逝水》,《三國演義》開篇詞。 第3章 鎮國公說 毛家如今行事不可謂不低調,畢竟人走茶涼,從上頭退下來了,人家也不稀得來巴結奉承你了。前首輔之子宴客,鎮國公霍韜和翰林院舒芬到場的時候,都帶著厚禮。鎮國公是個豪爽之人,講義氣,揮金如土,整個京師都知道這位奉承祖蔭的花花公子霍鎮國公是個敗家浪蕩子。 霍韜的祖父一樣承蔭于英宗皇帝,老爺子在土木堡之變中立了大功,在皇帝深陷困境的時候,霍達捐獻了白銀二百萬兩,英宗皇帝復位之后,立馬加封霍達一等侯爵,霍家從商戶立馬躍升為京中貴胄圈的一員悍將。 霍家有錢,至于有錢到什么程度,就是上頭周轉不開的時候,霍家就會有人出面獻上供奉,正德年間,聽說老鎮國公霍達一次性又拿出了白銀百萬兩孝敬武宗皇帝,那一年,鎮國公霍達已經九十歲了?;暨_這鎮國公的位置就沒動過,也沒有世襲來代代削弱,等到他九十二歲時,才上奏正德皇帝,說為孫兒霍韜請奏襲爵,因為膝下親子都零散稀疏,有的都已經老糊涂了。 因為霍達太長壽的緣故,他三子一女都已經是古稀老人,有的已經瀕臨失智,長子更是常年臥病在床,奏折上去,正德帝派人來鎮國公府驗看,霍家老爺子活得好好的,家中其余人等都是老弱病殘了。 霍韜是霍達長子的幼子,霍韜的親兄早些年從馬上跌下來,斷了一條腿,加上如今年歲漸長,爭權的心思也淡了?;繇w的年紀倒輕,原因是他與長兄之間隔了好幾個姐妹,這幾位姐妹擋在中間,就隔了十三年之久。等霍達愿意請封繼承人的時候,竟只有最年輕的霍韜占了便宜。 鎮國公家的世襲隔了輩分,隔開了多少年月,但老鎮國公還活著,聽霍韜說,待到明年,就是他祖父的百歲大壽了。 三個月前,霍韜的母親離世,霍韜請人吹拉唱打來了一整套禮樂儀式,還沒過三日,就被人傳到嘉靖帝耳朵里去了,霍韜被賜下八十大棍。所幸那執杖的宦官醒目,手法極輕,加之霍韜喊得驚天動地,眾人不知其中貓膩,等霍家來人將國公爺抬回去的時候,又往那小太監的衣袖里塞了二百兩匯通銀票。 同時得罪嘉靖帝的翰林編撰舒芬就沒這么好運氣了,他因言辭不善,被罰三十大棍,執杖的是錦衣衛,這些人六親不認,當天晚上舒芬就發起高燒,還是鎮國公府送來靈藥,舒芬才從那病中緩解過來?;羰娑朔Q病皆已三月有余,這回毛家的人宴客,兩人才從病床上下地,結伴出門。 “我好像嗅到狗腿子的味道了?!边M了獅子樓,霍韜走得很慢,一瘸一拐,手里還杵著一根手杖,看起來滑稽極了,舒芬點頭,“是有點別的味道?!?/br> 掌柜的已經迎過來,“二位樓上請,請客的在三樓?!被繇w望一眼樓上,“哦”一聲,又不動了。舒芬也不動了,掌柜的說:“我領二位上樓?” 霍韜從袖中抽出一方絲帕捂鼻,“今天燉甚么rou了,一股子狗rou味,聞了想作嘔?!闭f罷,杵著拐杖,一瘸一拐地又出去了。 霍韜前腳,舒芬后腳也跟著走了,馬鳴衡在樓上看著,見了兩人進來,又眼睜睜見兩人出去,毛渠倒是笑,“馬百戶辛苦,不妨坐下來喝杯水酒再走?” “不了,告辭!”馬鳴衡手一擺,“收隊?!币涣绣\衣衛魚貫而下,毛渠低頭了看一樓大堂的那個年輕人一眼,他桌上兩盤菜,一盤整鴨,一條魚,兩根筷子交叉其間,毛大人輕輕嘆口氣,“請下頭那位公子上來喝杯水酒?!?/br> 霍韜出了門,舒芬趕緊跟上,霍韜叱他:“慢點走,人家看著呢?!被魢珷斠蝗骋还盏拿∷坪醺訃乐亓?,舒芬連忙扶著腰,跟負重千斤似地冗沉移動,“再慢就像殘廢了?!?/br> 馬鳴衡在后頭哼一句:“夭壽,都瘸腿了還出來干個屁?!?/br> 舒芬見馬鳴衡帶隊走了,問道:“這又是怎么了,好不容易出來吃個飯,又干錦衣衛甚事?”霍韜看了舒芬一眼,“你怎么不長記性,人家是來抓我的嗎,人家是來抓你的?!?/br> “我?” 霍韜說:“難怪你在翰林院干了十幾年都是白干,毛紀的侄孫女婿好像就是今年的進士之一,你叔叔不是今年廷試的主考官嗎,你想想,你能和毛家的人見面嗎?” 舒芬恍然,“哦,原來是這樣,那我們不是見面了嗎,錦衣衛怎么不來抓你?” 霍韜側目,“我家又沒有人要考科舉,你說是我爹去啊,還是我爺爺去???你再看我,我像是個要去科舉的人嗎?” 舒芬扶著腰,“那我也不知道考題啊,我叔叔又沒和我說?!?/br> 霍韜咳一咳,回道:“避嫌,避嫌你懂嗎,就算你不知道考題,你也要避嫌。其實你這幾天就不應該出門,你就是病好了,也要等到三天以后?!被魢珷斞鲱^,“哦,不對,三天都不行,要等你叔叔說此事完全平安以后,你才能算洗脫嫌疑了?!?/br> “那幫狗腿子懷疑我賣考題?”舒芬總算體會過來了,“那幫狗.日的,我舒芬行得正坐得端,我需要賣考題得那點錢?那點錢夠干什么,還不夠本人塞牙縫的?!?/br> “得了,閉嘴,趕緊回去吧?!被繇w攆走了舒芬,自己轉身又往獅子樓里走。 獅子樓里,毛渠同他父親說:“父親,這是樓下來的客人?!鼻叭问纵o毛紀此刻正看著沈約,他也沒和這個年輕人說話,沈約自從被請上樓,就這么坐著,也沒人給他倒一杯茶,就這么干坐著。 “喲!這是鬧哪一出啊,毛閣老這是許久沒審案了,懷念當初,還想弄一出九卿廷議是吧?”乍然聽起來,霍韜的聲音還挺好聽,清脆,也有活力,“那我在旁邊聽著,權當是作陪好了?!?/br> 杵著拐杖的國公爺進來了,毛紀也抻著一根手杖,指著毛渠倒茶,“鎮國公來了,請坐,喝什么茶?” 霍韜也不客氣,徑自在客席上坐了,他看了沈約一眼,這個年輕人睫毛垂著,看不出個甚么情緒。國公爺道:“毛閣老,這就是您不對了,人家好心好意,您怎么連茶也不請人喝一杯?” 毛紀在官場中浸yin幾十年,沈約的來歷,他也已經看了個七七八八,這個年輕人穿布袍,說明他沒有官職,他的衣裳干凈整潔,但袖口有磨損的痕跡,再看他右手中指指尖和無名指骨節處有薄繭,說明是握筆握的。既然是拿筆的人,再看他的年紀,便能猜個八.九不離十了。 “國公爺,大紅袍,武夷山剛采下來的?!泵o著人上了茶,霍韜卻將杯子一端,遞到沈約面前,“來,大紅袍,取個吉兆,毛閣老祝你早日高中?!?/br> 依照慣例,士子高中之后入翰林,得以穿青袍,并且這得是前三甲才有的待遇。 沈約手指動了動,想去接霍韜手里的杯子,卻聽毛紀道:“大紅袍好喝,卻不好穿,高中之后呢?” 這是來自前任內閣首輔的勸誡,官至正二品的尚書大人,年邁的老人頭發銀白,杵著手杖在正位上坐著,他說:“馬氏鷹犬今日出來老夫是知道的,但老夫還是感謝你,感謝你沒有莽撞,年輕人,官不是那么好做的?!?/br> 老人的聲音蒼涼,“求得到這里來,你便是個聰明人,但這天底下聰明人何其多,所謂前程卜算,都只在于天子一念之間罷了?!?/br> 毛紀的感概在于他與天子之間的矛盾,嘉靖帝一意孤行要為自己的生父祭大禮之事,他與楊廷和都是反對的。楊廷和致仕之后,他的首輔歲月也很短暫,只得兩個月之期矣。 霍韜轉身將那杯大紅袍在桌上擱下了,說:“姓馬的也沒個別的事兒,他有個jiejie進了宮,現在得了恩寵,做了個甚么夫人,他大哥跟著去五城兵馬司撈了個甚么職位,一家子都算是得道了?!?/br> 毛紀看了毛渠一眼,毛渠上前,彎腰道:“容下官糾正國公爺幾句,國公爺說錯了?!?/br> 霍韜抬頭,“怎么錯了?” 毛渠道:“馬家那位今年不止是得了個夫人,聽圣上的意思,是要封個嬪,封號已經送禮部擬定,定為‘康’,此后,馬家的那位夫人要稱作康嬪了。另外,馬鳴衡之兄馬世遠也不只是任職五城兵馬司,兵部有消息說,他不日就要調往寧波,封賜騎都尉,從四品?!?/br> 太仆寺便隸屬兵部,毛渠是太仆卿,他先知道馬世遠的調令也屬尋常,至于馬家的女人要封嬪,這個霍韜是不知道的。 毛紀道:“康嬪也好,淑妃也罷,女人是掀不起甚么波浪的?!?/br> 明朝皇帝的后妃在朝政中普遍都缺乏影響力,一則她們原先都不是貴族,二則她們大部分來自平民家庭,或者是低級武官的家庭,所以毛紀才有這么一說。 不過霍韜不這么看,他說:“馬氏宮婦出身,能野雞變鳳凰已屬奇談,如今又帶著兩個兄弟飛黃騰達,馬家兄弟一個進了錦衣衛,眨眼就成了馬百戶,另一個更不得了,去了五城兵馬司還沒兩年,這還沒建個功立個業的,就要去兵部當四品官了,這不是馬氏一人得道,雞犬升天么?!?/br> 從官員品級上說,當一個人官至四品的時候,通常已經不仰仗吏部了,吏部不能完全決定他的官宦生涯,他的任期也不受限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