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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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這個樣子,一身的刺兒也沒了,眼睛里不知道為什么,都是悲傷。虞冬榮看得心疼,在他身邊坐下來,給他掖了掖被角兒:“醒了吃點兒東西吧,你那事兒我都辦妥了?!?/br> 小玉麟怔怔地:“七爺,你拿我當什么?” 這是和白天一樣的問話。虞冬榮不太懂他這種執拗,但又好像明白了一點兒:“拿你當你,當個人。你沒紅呢,我就捧著你,將來你紅了……”他笑了笑:“就隨便你?!?/br> 小玉麟攥著他的衣襟,把臉埋進了褥子。 虞七少爺在他肩上拍了一會兒,從床頭柜里抽出了那張賣身契:“你瞧瞧,是不是這個?!?/br> 小玉麟紅著眼睛抬起頭,仔細看了好一會兒,才慢慢點了點頭。誰想到虞冬榮拿起打火機,啪地一聲,把那張舊紙點著了。小玉麟哎了一聲,似乎想伸手去搶。但虞冬榮一扭身,火苗飛快地把紙吞了,須臾就成了一縷灰。 虞冬榮拍拍手,笑了:“我同秦老板商量了,曹家班那頭缺小武生,你趕明兒好了,就先去那邊兒吧。掛牌兒是一時沒指望,不過既然出科了,做龍套也有錢拿?!彼嗳嘈∮聍氲亩?,俯下`身子:“不過呢,還得住我這兒?!?/br> 小玉麟根本也不想離了他。這少年抬起頭,抽了一下鼻子,小聲道:“班主要了多少錢?” 虞七少爺沒見過他這么傻的。契都燒了,難道還想著要還錢?但是他也不想小玉麟心里沒數,于是直言道:“一萬?!?/br> 小玉麟沉默了一下:“嗯,我知道了?!彼饋?,小聲道:“我餓了?!?/br> 胡媽把留好了的冬筍煨雞和醋溜白菜送過來,小玉麟埋頭吃著。虞冬榮給他盛了一小碗雞蛋湯,突然開口:“誒,我問你個事兒。你們武生,從三層桌高上搶背和吊毛的功夫,得練多長時間?” 小玉麟從飯碗里抬起頭,有點兒茫然:“這個不好說的,有些一輩子也練不成。練成了的,都是看家本領了。吳師父最拿手的就是這個,我們……和春班里的武丑錢師父,演時遷盜甲時,用的也是這個??伤昙o大了,前年登臺時扭傷了腰,后來就不演了……” 虞冬榮打定了主意,絕對不能讓秦梅香冒這個險:“秦老板過來,要是問起你,你就把這里頭的利害往嚴重了說……” 小玉麟不解地看著他:“秦老板自己就有武生的底子,他不會不知道啊……” 虞七少爺盯著他:“我今兒才把你從和春班弄出來,讓你幫個忙你都不肯?” 小玉麟有點兒委屈,猶猶豫豫地點了點頭。 虞冬榮神色和緩下來,給他夾了個雞腿:“多吃點兒?!?/br> 第17章 虞冬榮算盤打得噼啪響,但根本攔不住鐵了心的秦梅香。他回衛陽過了個年,等回到燕都的家時,發現秦梅香已經和小玉麟一塊兒在吳連瑞的院子里練上了。虞七少爺氣得跺腳,苦口婆心地在秦梅香耳邊絮叨。然而秦老板只是拿袖子輕輕拭一拭落在自己臉上的口水,沖七爺好脾氣地笑笑,拉胯的腿在地上動都沒動一下。 小玉麟在他們身邊的毯子上趴著,腰身反折成一個不可思議的角度,眼觀鼻鼻觀心地,一聲不吭。 吳連瑞把虞七少爺給轟出去了。 最后還是吳芝瑛給虞七少爺倒了茶,陪他在院子里說話:“爹沒辦法。誰能想到呢,天天一開門,秦老板就恭恭敬敬地站在門口了。我們關了院兒門也沒用,一堵墻又攔不住人家……”她安慰虞冬榮:“秦老板是個有分寸的人?!?/br> 虞七少爺心里打鼓,然而并沒有其他辦法,只得默默跟洋行定了好些一寸來厚的羊毛軟毯和羽絨墊子。有用沒有,起碼先預備上。 正月初一的開臺戲,秦梅香露了臉。觀眾滿心以為他要復出,誰知道之后又無聲無息了。人們議論了一陣子,漸漸似乎就把這事兒給忘了。 至于虞冬榮一擲千金買人的事兒,梨園里私下傳了傳,也無聲無息了。因為這種事實在是很尋常,并不能引起大眾的興趣。小玉麟在曹家班,還是從小龍套做起,有戲演戲,沒戲學戲。虞冬榮本以為,按照曹班主與鄭班主的淵源,小玉麟能在曹家班暫且存身已屬難得。沒想到曹班主提起鄭班主只是長長地嘆氣,對小玉麟倒是分外和氣。又因為上下都喜歡這孩子的伶利用功,加之聽說是吳連瑞的徒弟,所以更多看重一些。 曹家班一向走文戲路子,武生本就不多,加之年紀也都大了,小玉麟來得正是時候。雖然一時沒有正經的武戲能演,唱功也還欠火候,但他身手在這里算得上鶴立雞群,所以也很快有了一小撮觀眾。初出茅廬,能得到一點肯定,對于多年苦熬的小戲子來說,是最高興的事兒。 另有一件事,就是秦梅香的新戲,終于攢下了一個班子。是郝叫天臨時挑的班,班底東拼西湊的,倒是也有幾個從前的名角兒。只是這些角兒如今大都有了年紀,這些年甚少登臺了。虞冬榮對這樣的班底不得不抱有懷疑。雖然郝叫天是常青樹一棵,但余下配戲的要么是早就過氣,要么是從沒紅過,這老弱病殘的,如何與那些正當鼎盛的班子相抗呢。 秦梅香倒是絲毫不以為意:“能與這些前輩們同臺,是梅香的大幸。成與不成,我都擔得起?!迸乓粓鲂聭蛩牡娜肆ω斄?,不是一般戲子能承受得起的。就是秦梅香這樣的紅伶,支撐起來也很不容易。秦黨如今不似去歲那般如日中天,其中艱難可見一般。 但他既然已經這樣說了,虞七少爺作為他的至交與擁躉,在金錢上是責無旁貸的。沒想到剛一提起,就被秦梅香搖頭拒絕了:“去年小玉麟那事兒,七爺已經破費不少。這回我自個兒擔著……再說……”他咬了咬唇,像是在說一件非常羞恥的事:“許師長……也支持了一些?!?/br> 論情上,虞冬榮非常討厭許平山;但如果論理,許平山給秦梅香花錢是理所當然的事。戲子的應酬說到底也是為了能有人捧著。雖說都在情理之中,但虞七少爺多少覺得有點兒沮喪。好像辛辛苦苦種出一棵名花,轉頭讓牲口給啃了。 這種話不能直白地表述,只得干巴巴地點點頭:“缺什么行頭就說,我去給你辦。還有……練功時多加小心?!?/br> 秦梅香終于露出了一點笑意:“我省得,再說還有吳師兄在一旁看著呢,你放心就是?!?/br> 他這邊低調地排著戲,那邊何翠仙的新戲已經早早在報紙上放出了風聲,看樣子是個不紅不休的架勢。雖說楊清菡一再教導他天塌下來當被蓋,但秦梅香還是覺得心頭有如泰山壓著。 因為天氣轉暖,正是憋了一冬的戲迷紛紛出來看戲的時節,各個戲園子和劇院日程都排得很滿。最后商議來商議去,把戲安排在了永安大劇院。因為班子里都是有日子不上臺的角兒,加之帶著新戲,劇院方面擔心不上座,所以只勉勉強強給了三天。講好若是演出反響好,日子再另加。 這也都是規矩,沒什么可挑剔的。 秦梅香出了劇院門往家走,才到半路,身后就追上來一輛小汽車。許平山手下的兵恭恭敬敬地:“秦老板,師座等著您呢?!?/br> 房間還是那個房間。秦梅香進去之后,也不說什么,直接往浴室里走。溫鹽水和皮囊袋明晃晃地放在洗手臺上,用途不言而喻。他脫掉了衣服。 澡剛洗完的時候,門響了。許平山毫無避忌地走進來,倚著門看他,頗為不滿:“找你一次比逮兔子都難?!?/br> 秦梅香不動聲色地背對著他穿浴衣,聲音平靜:“最近忙著排新戲……” 身后是衣物落地的聲音。許平山光著身子把他轉過來,狼似地盯著他的臉:“洗干凈了?”然后沒等秦梅香說話,就把他剛穿上的浴袍扯了:“我瞧瞧……” 秦梅香有點兒不樂意:“不去床上?” 許平山把他拖進浴池里:“老子正好也洗洗,媽的,跟死人在一起呆了大半天?!?/br> 他說是死人,那就是真的死人。秦梅香不問。他能聞到他頭上很淡的血腥氣。 許平山說是要洗,其實根本等不及。沒拉扯一會兒就提槍上馬了。秦梅香仰頭看著半空里氤氳的水汽,雙手有一搭沒一搭地在水底下撫弄他。聽見許平山在耳邊嘆道:“你這身子最近可是越來越軟了……” 他心不在焉地任憑身體在水中起伏:“學戲的都這樣……” 許平山笑:“甭糊弄人。我問過了,不是隨便一個都能像你這樣……秦老板可真是個寶貝……”他私下里這樣直白,與人交往時倒是絕少提起秦老板。似乎是有點財不露白的意味了。 秦梅香跟了他好幾個月,也瞧出一些名堂。許平山的實力比看上去要強,至于強出多少,秦梅香不知道,也不在意。這人肯對他們的關系低調處理,已經是萬幸之事。他沒有楊師父那么灑脫,再者說,世道也不同了。 過去戲子即便是出身堂子,只要紅起來,過往也沒什么可恥的;可現下不同了,自打十年前出過一次取締堂子的命令,風氣就慢慢變了。雖然這種地方不可能完全消失,但從那之后,戲子陪人就仿佛成了一件十分惡劣的事。大眾一面知道這樣的事是不可避免的,一面又罵著這樣行事的伶人,也不管背后的緣由。所以這些事如今是不能光明正大地放到明面上講的。旦角兒沒有不經歷這些的。所有人都知道捧角兒是怎么回事,但仿佛只要不大張旗鼓地宣之公眾,就可以維持住伶人清白的形象。 世道是這樣的荒謬。 許平山把秦梅香折騰一通,終于意猶未盡地放開了人:“我老想問問你,你那嗓子在臺上亮得跟什么似的,怎么到了這時候反而一聲兒都不帶響的?” 秦梅香懶懶地爬起來,揉了池邊地肥皂給他洗頭發,沒說話。要怎么說呢,他是忍慣了的。要他喊,要他叫,他發不出聲音。 許平山卻不肯放過他:“就一點兒快活都沒有?” 秦梅香沉默了一下:“將軍在意這些做什么呢?梅香伺候得不好么?” 許平山躲開他的手,回過身來:“就是鬧不明白你。不論官家小姐還是窯子里的婆娘,多少人上趕著同我相好,拼著白貼錢不要的也有不少。怎么到了你這兒,就變了樣兒了?”他在水底下把秦梅香的玩意兒捉住了:“我可是瞧見了,你不是沒舒坦著?!?/br> “我向來是這樣的?!鼻孛废隳瞄_他的手,重新搓`揉那一腦袋極其短硬的頭發。 他伺候人的手法很精道,許平山發出一聲舒適的呻吟,但并沒有被就此敷衍過去。他若有所思地盯著秦梅香:“跟了我,就那么不情愿?” 秦梅香起身拿過花灑給他沖頭發:“將軍說哪兒的話?!?/br> 許平山的手指一下下敲著池邊:“我要回盛天一趟。你的新戲,怕是趕不上了?!?/br> “既然都排了,不會是只演一次就擱下?!鼻孛废阈α诵Γ骸澳挠汹s不上一說呢?!?/br> 許平山似乎有幾分抱怨:“話又說回來。你們這個行當,真叫一個燒錢。再來個一兩回,老子怕是捧不起你了?!?/br> 秦梅香聞言,心中一動,柔聲道:“若當真不得已,也是梅香沒福氣……”他話音沒落,手腕就被一把攥住了,許平山抬起上身,危險地看著他:“沒福氣?我看秦老板挺盼著這個吧?” 秦梅香身上一冷,敷衍的話還沒出口,就被許平山翻轉過去,按在池邊,又一次進入了。 哪回其實也沒有一次就完事兒的。陪這人一趟,比在戲臺上唱一整天都累。但這回格外不情愿一些,他不愿意被人按著這么來,跟狗似的。 平心而論,許平山待他不算壞。更糟糕的他也見識過不少。但是這一回,不知怎么,心里有點兒委屈。 委屈歸委屈,身上倒是慢慢燒起來了。許平山似乎打定主意要同他置氣,水底下的手折騰個不停。這人越是這樣,秦梅香心里就越難受。最后這土匪在他耳邊威脅:“叫聲兒好聽的,這回就饒了你?!?/br> 身下的人半晌沒動靜。許平山察覺不對,把人翻過來,看見秦梅香眼睛失焦地偏向一邊,死人似的。 許平山沉著臉起身,隨便擦了擦,一言不發地出去了。 秦梅香在水里沉默地躺著,突然自顧自笑了一下。他覺得這些捧角兒的貴人都挺好笑,明明就是個樂子,卻仿佛不圖點兒別的不罷休。似乎若非如此,就不能顯示出錢財花費得值當。也不想想,被捧的那個稀不稀罕這些錢財。 許平山起初還存著點兒討好的意味,現在看來也快到頭了。他對秦梅香的耐心越來越有限。這就差不多了,再忍一陣子,也就脫身了。 他慢慢清理著自己,望著池邊的皂盒出神。笑過了,心里頭猛然覺得有點兒悲涼,并不似想象中那般歡喜。這悲意來得沒有緣由,好像是因為身世種種,好像是因為身不由己,卻也好像是為了別的什么。 許平山不可能是最后一個。他望著水中自己的倒影,他的容顏仍然這樣鮮亮,離衰敗還要好些年。懷璧其罪。 他想起很多人和事。包括那些紅過一陣,卻沒能紅得太久的伶人。他們有的是因為癡情錯付,白白糟蹋了自己;有的是因為被人坑騙,從戲臺重新落入火坑;也有的是不小心觸怒了達官貴人,死無葬身;更多的只是單單因為不紅了,年紀大了,討生活變得極其艱難。 他也想起自己剛剛走紅的時候,被迫去薈芳里的百味樓為貴人侑酒。 席間喝到一半兒受不住,跑出去醒酒,不小心拐進了隔壁的胭脂巷后身。 玉帶河上有星星點點的燈光。那是個夏夜,天還沒有太黑。隔得不遠不近,他看見一群人慢慢走出來,幾個龜公把兩具尸體拖進了棺材。一個爛的不成樣子,另一個只是瘦,依稀能看到秀麗的容顏。他起初以為是哪家青樓或者堂子里死了人,可釘棺材的時候,卻悚然聽見那個安置瘦小身影的棺材里,傳來微弱的聲音:“……我……我沒死呢……別……別……” 可是誰都不說話。包括堂主還是鴇母身后那一排年輕的影子。棺材就那么釘死了。 他想喊叫,卻被人從后頭捂了嘴。曹師父悲涼的聲音在后頭響起:“你管不起。別給自己惹禍事?!?/br> 秦梅香不明白。那是個活人??!胭脂巷子里都是上等的行院,掛著牌子交稅的,怎么也會有這種事! 棺材很快被拖上小船,在槳聲燈影里消失在了遠方的黑暗里。 他失魂落魄地被曹師父拉回去。上樓之前,曹師父小心地把他臉上的淚擦凈了:“笑一笑,你紅了!從今兒起,就算是脫離苦海了!” 于是他笑著回到席上去,斟酒布菜。貴人夸他眼里水盈盈的,他仍然笑。那夜后來醉了,不記得遭沒遭罪。清早起來,桌上堆著小山似的銀元寶,還有個碩大的頭面匣子??伤龅牡谝患?,是跨進浴桶,把自己個整個人從頭到腳埋進了水里。 眼淚落進水里,就沒人知道他哭過了。 這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兒了,久到他以為有一輩子那么長??裳巯?,它又好像是昨天才發生過的事兒。 不知道過了多久,勤務兵小李子在外頭敲門,恭恭敬敬地:“秦老板,洗好了么?” 秦梅香應了一聲,慢慢把自己擦干凈,穿好衣服走出去。 小李子打量著他的臉色,捧了淡蜂蜜水過來,小心翼翼地:“師座說了,讓您好生歇著,有事兒隨時叫我。床上的寢具都是新換的。廚房里備了菜,您現在要用點兒么?” 秦梅香低聲道:“多謝。你們師座呢?” 小李子搖頭:“秦老板不用同我客氣。師座要趕五點半的火車去盛天,方才已經走了?!?/br> 秦梅香看了一眼座鐘,這是緊趕慢趕地特地回來睡了自己一趟。 他輕輕嘆了口氣:“你別忙了,我這就走了。永安大劇院有幾張新戲的票,原是給你們師座留的。他既然不在,你就看著送人吧?!?/br> 外頭天擦黑了,司機開車送他。路上經過商業街,看見不少商鋪門口掛了何翠仙和葉小蝶的戲裝海報。他有些驚奇,自然自語道:“葉小蝶也有新戲了?” 離了許平山,司機似乎變得很健談:“您還不知道呢?那兩位最近在比著勁兒地演戲,快趕上打擂臺了?!?/br> 秦梅香微微蹙眉,暗暗祈禱新戲定的日子不要和這兩尊大神撞到一塊兒去。要是不小心三國演義了,那場景真是想想就嚇死個人,到時候還不知道要被小報上怎么編派呢。 第18章 新戲首演那日恰巧是驚蟄,這倒不是有意為之,只是不得已被劇院安排在了這個檔口。風聲放出去得雖晚,票倒是賣得還不錯。劇院經理見有利可圖,立刻態度大轉,慫恿著他加座兒加場,提前賣票。這是想撈一把的架勢。秦梅香一向是謹小慎微的性子,婉言拒絕了,只說等先演完這幾日再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