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0節
食過,下人收拾干凈碗筷,老夫人也不念糊涂蛋兒子幾個,只說些以前的趣事,直到淳哥兒打了個哈欠,才被蘭燕嬤嬤領回房去。 江春忙上前兩步,將那三把鑰匙捧上,道“物歸原主”。 老夫人卻不收,斂了笑意,嘆口氣道:“春娘,莫非你還要與老身客氣?這鑰匙既是予了你,就是你的,我們認準了你,日后也只會是你的……我鄧菊娘說出去的話,哪有再收回來的道理?” 江春不安,這可是老人家一輩子的心血了,連皇帝趙闞都虎視眈眈的竇家家產,她怎可能安心收下?只一味道“孫女何德何能受這饋贈”“孫女無地自容”等語,打定主意就是不能要。又拿眼睛瞧竇元芳,示意他替自己說兩句話,請他祖母收回誠意……這可不是鬧著玩的。 哪曉得元芳也不知是沒看到她眼色還是有旁的想法,亦不幫著她說話。 老夫人道:“你甭望他,他才不管我們女人家這些事呢,我信得過你,你就收下罷,待你及笄了,咱們也將你們事兒定下來,早一日晚一日都是要接手的……” 江春臉又紅了,甚“定下來”,她還有些不適應老人家這般爽快的說話方式。 “好孩子,曉得你年輕女孩兒面皮薄,但你是個有主見的,你也曉得咱們元芳年紀在這兒擺著,京內多少人家在他這把年紀的,孩子成群結隊滿地跑了,再過兩年當爺爺的也有了……現局勢也穩定下來了,待過了這年把,總之是要辦的……那些風風雨雨我也看夠了,我不圖個什么,只求你們好好的,子子孫孫都全須全尾……”可能是想到不幸沒了的大皇子,老人家眼眶漸漸紅了。 江春手中那鑰匙愈發還也不是,不還也不是,總不能似個孩子似的耍賴,將鑰匙往桌上一丟,拍屁|股走人罷? “好孩子,莫多想了,女兒家手里得有點兒東西心里才踏實,就是為了你后半生安心些,你也要收下……若元芳日后敢有哪里對不住你的,你提腳一走便是,咱們女兒家不愁嫁的?!闭f著還擦干淚又對她眨眨眼。 江春被逗樂,愈發喜歡這位祖母了。 可能,這就是她的福分罷,遇到這么位祖母,這么幾個真性情,真正關心她的竇家人……她想,她是幸運的,比這時代不知多少的女子都幸運。 第124章 坐堂 江春要將鑰匙還給鄧菊娘,但老人卻又不肯受,江春亦無法,無奈只得先收下,就當先幫她收著罷,日后再找機會還給她便是。晚食后又說了會子閑話,辭別過老人家,元芳方才送著她回了學寢。 翌日,才散了午學,江春與胡沁雪招呼過一聲,道明日再去拜見干爹,今日有事要出去,回寢可能要晚一些。 待她裹嚴實了衣裳來到城東的熟藥所,剛過了酉時初刻,正是晚食時辰,所內人也不多。 她方一進門,楊掌事就招呼著上來,有小廝知機的送上杯熱茶,江春也未吃,只握在手中暖著。 “春娘子果然能耐,你瞧我今日,精神頭可是好多了?”楊掌事笑得極其和善,白白胖胖的似尊彌勒佛。 江春|心下明白,他這是吃了她的藥有效了,只淡淡笑笑,道:“楊叔身體底子本就不差,只是稍微欠了點調養罷了,日后多吃些溫補之物,定能比年輕小伙還康健哩!” 一席話將掌事的惹得笑開懷,引著她去了一進門左手邊第一間小屋,就算診室了。 只見那診室五六個平米寬敞的樣子,青磚地板,朱紅漆的墻壁與柱子,正中靠墻放了張朱紅的雕花桌子,桌后立了把同樣花色的椅子,椅子上鋪好了牡丹花樣軟軟的坐墊,看著就暖和。對角靠墻處還放了一盆墨綠的蘭花,在寒冬臘月里居然也散發著勃勃生機。 一切都布置得剛剛好,看來這位楊掌事委實是個妥帖人。 江春被他請著入了座,有小廝給她上了熱茶,江春這才吃過兩口,在位子上坐定,看著外頭四處走動著抓藥煎藥的藥工……也無個人進來,屋子雖比外頭街面上要暖和一些,但坐久了雙足還是僵住了。 她就手端著杯熱茶出了診室,看了挨她一溜兒的幾間診室,不過全是空的,無人在內。 給她送茶那小廝見她四處看,也笑著出來與她主動說起來:“春娘子,這幾間往日是幾位老先生在坐,只這幾日天冷了他們都家去了,怕是要開春后才會來呢?!?/br> 江春抬了抬眉毛,那幾間都是老先生在坐?那她左手第一間,豈不是排在他們前頭了?這幾日若不來也就罷了,日后來了……可就不太好看了。 可能是上輩子形成的職業習慣了,任何行業都是敬老的,尊重前輩已成了行業潛規則,尤其是在中醫這種迷信經驗的行業里…… 見她神色難為,小廝倒是會看眼色,忙寬慰道:“春娘子不消憂心,那幾位老先生也不是每一日都來的,他們往日亦只隔三差五來一遭,年后還不定來不來呢!” 江春笑笑,只將此事記在心上。 她又去藥房看了一圈,見幾個抓藥的藥工皆勤腳快手,稱頭拿捏極其熟練與準確,就是那藥材質量,每一個抽屜拉開來看,都是極其勻凈地道的……她對這熟藥所的感官愈發好了。 江春看完了雜七雜八,外頭天色黑透了,她又坐回自己診室去,見也沒人,只拿出隨身帶著的書冊看起來——閑著無事時度日如年,看看書倒是能消磨時光……只是天寒地凍,才將坐了片刻,雙腳又麻木了,就是使勁跺了跺也無用。 這汴京的冬天,委實難熬!令她不由得想起金江的冬日來,就是最冷那幾日也只地上結層霜,頂多凍壞些瓜瓜豆豆的,哪里似這邊,連人都能凍壞……也不知家里眾人如何,元芳使人幫她帶的口信可收到了? 竇淮娘一日不生下小皇子來,京內局勢就一日無法真正安定,待真正的塵埃落定,估計家里武哥兒斌哥兒秋姐兒三個小的都能上學了……也不知今年文哥兒和江夏兩人考上弘文館不曾? 想著想著,愈發想要回家了。 “您這邊請,我們這位小江大夫,可是太醫院內極其本事的,像您老這般傷了風,她兩包藥下去,保準您藥到病除,今日喝藥,后日就可吃酒了!”那小廝領著個老太太來到診室門口。 江春聽他對自己一氣兒的胡夸海吹,“藥到病除”這話可哪個也不敢說的……倒是險些笑出來,忙整理了儀容,正襟危坐,等著迎接她在這世界的第一個正式“病人”。 哪曉得那老婦人在診室門口看了半日,就是不進去,只伸頭探腦的瞧了她幾眼,神色猶豫不決。 江春還道她是有甚難言之隱,想著此時該展現笑意,令病人如沐春風,消除怯醫心理…… “就這黃毛丫頭瞧甚???你個崽子莫忽悠你奶奶!你這熟藥所里怕是沒大夫了不成?讓個小丫頭來瞧你奶奶,信不信奶奶打下你半截兒來?”那老婦人白了小廝與江春一眼,又轉去了別處。 …… 于是,江春才綻開的笑意,就僵在了唇邊,令她收也不是,笑也再笑不下去。 雖然早有思想準備,但被人當著面這般否定了,她也尷尬,上輩子好在病人雖不信她也只是背后吐槽,這般當面就罵開的,還是首次……關鍵是還“連累”了一心推薦她的小哥。 好在那小哥也是個看得開的,混不在意老婦人葷罵,待她扭著腰走了,他立馬去了江春面前安慰道:“春娘子莫放心上,老虔婆那寡嘴兒,說起話來最是沒個高低,你就當她放……”他及時剎住嘴,將那話給憋住了。 江春倒是感謝他的寬慰,笑笑不當回事兒,畢竟上輩子也經歷過的,年輕醫生坐冷板凳好似就是天經地義的,只得勉強安慰自己:無事無事,慢慢來就是了,總有起得來的一日。 她這般自我安慰著,僵直著腳,好容易才熬到戌時末,城內大鐘一響,所內眾小廝藥工收拾了鋪面,準備關門,她也就拿上自己的書走人了。 臨了,楊掌事又來寬慰了她幾句,甚“酒香不怕巷子深”“是金子總會發光”的老生常談,她上輩子也沒少聽,亦只淡定的應下。 辭別眾人,出了門,一股冷風似長了腳一般,朝著她頭面撲來,順著脖子又往里鉆,她閉口不及,居然還有一口灌進了肚子里去……這才覺出肚內空空來。 一散了學就往熟藥所來,說著話居然就將“正事”忘了,但現已九點多近十點鐘的樣子,街上早沒幾個人了,要吃東西只得去夜市。 夜市……她獨自個兒,是堅決不會去的。遂只得低著頭,裹緊了大衣裳往朱雀大街而去。因著亂局初定,街上人雖不多,但三教九流的也不敢為非作歹,這時候任哪個也不敢往風口上撞……她倒是安安穩穩回到了學寢。 直到洗漱過躺床上,她才不得不承認,自己前幾日委實是想多了,還計劃著啥“一日瞧十個病人”哩,照今日這架勢,甭論她去哪里坐堂,哪里都得貼錢養著她哩! 夜里免不了的做了許多夢,一會兒是只熱氣騰騰的燒肥鵝,歪著腦袋眼睛半睜半閉,頗有兩分媚眼如絲的味道,似在挑釁她說“來呀,吃我呀”,激得她磨刀霍霍一把抓住它脖子……一把抓空了,反倒將手臂露外頭,大半夜的將自己給冷醒了。 醒來想起夢里那燒肥鵝,肚內唱起了空城計,只覺著懊惱異常,早知道一個病人也瞧不著,又何必那般老早八早的守著去,還不如悠閑自在的吃個晚食再去哩! 摔! 想起一個病人也沒瞧上,想到自己的掙錢大計不知何時才能步上正規,難免又有兩分沮喪。 這種沮喪直持續到了再次入睡,睡著后夢見自己在那診室方坐下,就來了幾十號病人,在門口排起長長的隊,等著找江小大夫瞧病,有幾個沒掛到她號的,就站門口好說歹說求著要加號,不給加號今日就不走了…… 當然,醒來難免又失落,這種情景估計只有“專家門診”才會出現呢,自己又想多了! 摔! 她又懊惱著入了睡,第二日醒來就顯得精神不濟,用過早食,勉強著聽了一日的課,散學后與胡沁雪一道家去。 先去了胡叔微家,下人道“老爺去三爺府上了”,姊妹二人又約著去了尚書府。 果然幾人正在胡老夫人處說著話呢,二人先與眾長輩見過禮,江春特意將昨日臘八之事說了,道她“先前就應下竇老夫人去她家請平安脈,倒是不好臨時變卦,故只得跟著去了竇府,辜負了祖母美意”。 這種場面話也就只有胡叔微父女兩個會當真了,果然就順著她話問起竇府情形來。 江春|心內斟酌了一番,撿著無關痛癢的說了幾句,無非是“先前的安國公回了張家去”“竇老夫人身子弱了些,精神頭尚好,只是心內憂著官家龍體”這些眾人皆知之事。 父女兩個聽了倒是唏噓不已,皆道未曾料到風光無限的竇家也會經那磨難,此番安定下來倒是尚好,老人家正可安享晚年,只是可惜了那張憲,當年他親娘費了好大功夫才帶他脫了虎口,現今他又“自投羅網”,倒是襯得當年他娘似笑話一場。 說起這糊涂蛋,眾人又是唏噓一番,滿東京城的人都跟著瞧了這笑話,只是可憐了那老人……自己養的兒子,再糊涂的果子也只得自己吞下了。 只有胡老夫人與胡叔溫母子倆對視一眼,再望了一本正經的江春,會心一笑,竇家經此定是要一飛沖天的,也不枉當日自己冒著殺頭大罪幫了他們一把,此時的他們,心內皆知竇家這株大樹是抱定了。 幾人說過旁人家事,江春這才有時間與干爹寒暄。 果然似他這般浪漫灑脫之人,最適合的還是霽月風光與大好河山,留在世俗的漩渦里真委屈了他……不見他才出去一年不到,人雖曬黑了點,但面上神色卻是愈發從容與開朗了。 江春真心替他高興。 “干爹這一年都去了何處?” “去福建走了一遭,那頭近海,吃耍的都與咱們這邊不同,同金江更是不一樣哩,市面上舶來品不少,還頂頂便宜不過,似那西洋來的甚‘眼鏡’,為父這老眼昏花的一戴上,嘿,就似用抹布擦凈了桌面一般……我還特意與你祖母帶了一副家來,瞧著若得用了,日后再與她配上兩副?!?/br> “吃食味兒也鮮香,就是那鴨湯面與米豆腐正合我口味……春兒你瞧,為父可是發福了?這一年還當真是心寬體胖哩!” 江春認真打量,還真是長了點rou,不過他這年紀的中年大叔,新陳代謝減慢,長胖好像也是必然趨勢? 她只是捂著嘴笑。 這愈發坐實了自己“長胖”的現實,胡叔微笑著捋捋那把美須,嘆了口氣:“唉!只你姊妹幾個去不了,不然將你們帶出去見識一番,瞧瞧你們幾個,太瘦了些……可是學業繁忙?”他將眼神落到江胡二人與徐紹、胡英豪身上。 江春終于見到自進門來就不出聲的胡英豪來,他倒是老樣子,眾人活動歷來不參與亦不拒絕,不知情的只道他是性子疏朗,江春卻覺著這是“狐貍成精”了。 果然,見她望著他,這成精“狐貍”還對著她眨眨眼。 倒是徐紹這半年來性子變化有點大,也不知是要適應京內環境做的改變,還是經了何事,好似對甚都提不起興致來,她與勝男幾個出去玩耍時也會約他,但他每次都是拒絕了的。只是拒絕過后,她們不論去了何處,又總是能在不遠處見到他……委實古怪!就像不喜與她們來往了一般。 想到此處,江春就將視線落他身上去,同樣的溫和有理,眾人說到甚,他也會搭兩句嘴,不會顯得太木訥與游離,但也拿捏得極好,從不多說一句……脾氣是真的好。 只是,這次亦如這半年來的每一次,她視線剛要與他對上,他就又迅速的轉開去了。她觀察過,他對胡沁雪與高勝男就不是這樣的……江春嘆了口氣,不知自己哪里惹他惱了。 可能就如“上輩子”那些朋友一般,慢慢走出小圈子見識了更廣闊的世界,更優秀的人兒,彼此間也就不再緊密了……江春又輕輕嘆了口氣。 “春兒這是做甚?小小年紀還嘆起氣來了?可是學業太過繁忙?你們那幾個夫子我都識得,改日去與他們招呼聲,你們這年紀就該好好見識見識,日日被逼著撲書本上,委實辜負大好時光?!?/br> 江春忙擺擺手,開玩笑,這位干爹是個性格天真的,說直白點就是情商不夠高,他可是真能做出這種事來的。他雖是好意,人家嘴上可能會留點面子不說,心內不知要笑成何樣了,太醫局之事,哪里輪得著他個退役前太醫越俎代庖了? 上頭胡老夫人咳了一聲,帶了兩分不悅道:“就你事兒多,這東京城內兩三千的學子,哪個不是這般過來的?還以為個個如你一般逍遙自在哩?” 被訓了的胡叔微也不以為然,自己一笑而過。 老夫人也未再揪著這問題,問他些“去了福建哪些地兒”“跟著何人去的”“吃食可還習慣”等問題,幾個小的也都豎著耳朵,聽他講外頭的世界。 胡叔微能言善道,一草一木,就是塊石頭亦被他講得栩栩如生,不光幾個孩子聽得入迷,就是幾個大人也聚精會神聽著,生怕錯過分毫。 待飯食上桌,幾人也不分男女,圍坐一處吃起來。倒是胡叔微想起什么來,問江春:“春兒,你嬢嬢嘞?怎不將她喚來一處吃,省得她獨自個還冷鍋冷灶的?!?/br> 江春尚未說話,只感覺上頭的胡老夫人與胡叔溫慢慢停住動作……看來是他們也知曉江芝的事了。 她只得歇了碗筷,斟酌了下言語,才慢慢道:“多謝干爹關懷,我嬢嬢她找到個去西北的工,才七月間就去了西北,怕是這兩年都不會再回了,若回倒是直接回金江去了?!?/br> “哦?這是為何?怎好好的東京城內不在,要跑西北去,那邊氣候她怕是受不住哩,不如少掙些錢,安安生生在這邊……”果然是個天真浪漫的中年大叔。 江春也不知該如何編下去了,只笑笑道:“多謝干爹關懷,我嬢嬢就是個性子好強的,喜歡往外頭闖蕩哩,好在現今風氣開放,只消肯努力,她個女子家在外頭也倒是能掙出條路子來?!?/br> 胡叔微還待細問她去了何處,老夫人就著江春的話頭,說起外頭風氣來,說到哪家閨女在梁門大街開了間首飾鋪子,日日站柜臺上如何如何的,大叔才被轉移了注意力。 江春松了口氣,似胡叔微這般天性純真之人,江芝作的死,她還是莫與他曉得了……反正事情也已過去了,漸漸的都會淡忘。 待用完晚食,胡叔微領著幾個孩子辭了老夫人,回了自個兒府里去,給他們分了些帶回來的特產小物并稀罕的舶來品,江春又被胡沁雪拉著留下,就歇在了胡家。 另一頭,胡老夫人又使人來將徐紹喚了去。想起今日外祖母看他的眼神不乏警告,不消翠蓮老嫗如何交代,他也知祖母要說甚了。 他想起剛來到東京沒多久,就是安國公府辦桃花宴那回,小友在那府內救了竇老夫人,自己聽聞了還替她高興過幾日,外祖母不知從何處曉得了,專門將他叫進府來囑咐了一頓“好生念書,莫將心思花在旁處”的話。 他不知何為“旁處”,只懵懂應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