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節
后來六月間去百草園,他見她對那金銀花愛不釋手,尋思著給她送一盆去。但他在東京也是人生地不熟的,舅父院里那兩盆又是他老人家的心頭好,輕易不好動用,只得讓府里照顧他的小廝去尋兩盆來。 哪曉得就這般微小的一件事,居然也被外祖母知曉了,又將他喚進府去說教一通。 而正是這一回的說教,他才曉得原來祖母于她“另有安排”。且不說她會不會真如他們安排的一般言聽計從,就是那竇家,家大業大,又哪是他們這般人家能肖想的? 他委婉的勸說過外祖母,希望她老人家能打消那不該有的念頭,哪曉得換來老人家一句“生了不該有的念頭的到底是哪個?” 直將他問得啞口無言。 那位竇叔父他怎會不知?京內不少人流傳的能從西北立了戰功回來的竇十三,禁軍中人無不對他交口稱贊的竇十三,那年去山上將他救下來的竇十三……他家世了得,哪是他個生藥商人之子能比的? 再者,見過他的人,都不可能忘記他身上那股渾然天成的氣質,又哪是他個白面書生能比的? 在他面前,他徐紹不過是個文不成武不就的商賈之流,他拿什么去與他爭?若他真起了意,哪個也擋不住他。 這種挫敗感令他再無法心安理得的受她邀約,無法再與她似從前般來往,只要一看到她的笑顏,他腦內不由自主的就會冒出竇叔父那張威嚴的臉,他皺著眉頭表示不悅,他不言不語地“訴說”他的不屑……他在他面前委實渺小至極。 渺小到只要一聽是他,他就打心內生出一股灰敗之感。 果然不出所料,外祖母尋他,說的還是那些話。 “紹兒啊,你阿嬤是我唯一的親姑娘,我堂堂太醫院胡家,淪落到退守金江那不毛之地,還不得不將自己獨姑娘嫁與一介藥材商人……我每每想起來都悔不當初!若當時外祖母能頂|住你外祖說項,莫貪圖他說的‘安穩日子’,好好給你阿嬤挑個人家……” 翠蓮老嫗微微咳了一聲,意思是提醒外祖母不要在他面前說父親的不是。 但老人家或許是太過“情真意切”,渾然不覺,繼續道:“我孫兒這般好的人才,也不會只是個無名之輩!” 徐紹真內卻不甚贊成,他不覺著父親身為商戶如何了,他掙的每一文都是辛苦錢,清白錢,似外祖家這般將認回來的干女兒如貨品一般籌劃著,奇貨可居,待價而沽……他不該說長輩不是。 于是,徐紹張張嘴,又不再言語。 “你大舅也就罷了,要他守著祖業。但你瞧瞧你二舅,好好的非得守著個病秧子,大半生人亦只得了個姑娘。他若肯聽我一句,就是隨意找個娘子,也能將他后宅cao持起來,俗話說‘家和萬事興’,有了娘子cao持著,他就能穩穩當當的供職,哪里會……你去打聽打聽,當日多少技不如他的,現哪個不是平步青云,人模人樣?” “再說你三舅舅,要說才智,他哪里就強過前頭兩個哥哥了?但他是個最聽話的,你瞧瞧有你三舅母后家人幫襯著,哪樣不是手到擒來?若沒這得力后家,他現今不定還窩在何處哩!” 胡老夫人嘆了口氣:“唉,我與你說這些不中聽的,只是望你能以你母親幾姊妹的親事作前車之鑒,結親乃結兩姓之好,只有越結越好的才算結親,哪有尋那不如咱們家的道理?春娘子家情況你比我懂,我也不是非得你們個個高攀門好親,但至少不許給我尋個拖后腿的回來!” 說著還拍了小桌子一把,似是想到甚,氣急了一般。 徐紹卻只覺著“拖后腿”三字分外刺耳。外祖母說的就是父親,就是徐家,他怎能不知? 就是知曉了,才覺著無力與挫敗,他真是窩囊透頂了,自己親爹被罵,他居然連憤怒都不敢有半分。 “紹兒,你莫多心,咱們祖孫血濃于水……你只消在學里好好讀書,多交幾個志同道合的朋友,親事自有外祖母替你看著,咱們既來了汴京,就沒有再回去的道理!” 是再去尋一門三舅母一般的“佳媳”麼?他在心內嘆了口氣。 另一頭,胡叔微府上,家里湯婆子炭盆都不缺,棉被又管夠,江胡二人早早就窩到床鋪上,小姑娘兩人緊緊擠一處,躺得暖和極了,頭才挨到枕頭,江春就入了夢。 這一晚的夢終于不再是吃燒肥鵝了,而是一整夜的瞧病,找她的病患都排到熟藥所門口去,將梁門大街占了一半……即使是在夢里,她都曉得在自己這年紀也不可能出現的“盛況”,只一個人在診室里傻樂。 突然,腦袋被輕拍了一下。 “傻笑甚?” 江春轉頭,就見竇元芳正皺著眉瞧自己。 “你書不念了?整日只想著瞧病,做事主次不分,只看蠅頭小利,我白給你念書機會了?!?/br> “哪里是你給我的機會?就是沒有你,我自己考試也能考來,你哪來的優越感?你見過手機嗎?見過飛機嗎?見過宇宙飛船嗎?沒見過就別給我叨叨……”她似乎是曉得自己在做夢,不論三七二十一將他懟了一頓。 “未曾見過你說這些天外之物,更沒見過你這般求著找病人的醫生?!眽衾锏母]元芳冷冷一笑,滿含嘲諷。 江春剛想回擊他,就被搖醒了。 “春meimei,快起了,進學要趕不上哩!”胡沁雪在她耳旁喚她。 江春揉著眼睛醒過來,外頭天色還黑沉著,她迷迷糊糊問:“什么時辰了?” “早過了卯時初刻,咱們動作得快些……” 江春忙起了身,爬出那暖融融的被窩,以最快速度穿上衣裳,好在衣裳是丫鬟早就熏暖和了的,穿身上也舒服。就著丫鬟打來的熱水洗漱過,再吃了頓熱騰騰的早飯下肚……令她不得不感慨一句:剝削階級就是會享受,怪不得人人都想往上走,那也是對美好生活的向往??! 她愈發下定決心,自己得趕快將坐堂行醫之事提上正軌,只有見識過東京城的繁華與發達,才對比出金江的落后來,尤其是交通不便的王家箐,最簡單的想吃頓rou,首先得保證進城的路是走得通的,還得保證進城去rou攤子還未收……否則,就是手中捏著錢亦買不到。 她心內有個想法早就按捺不住了。 她想讓江家搬離王家箐,若能來到東京城,不說生活方便,交通便利,就是商機也多,只消肯努力,總不會餓肚子的。況且,因著東京城的中心地位,四面八方奇巧人物,下頭幾個兄弟姊妹在這樣的環境中長大,眼界都不一般。 當然,若日后……她真能與竇元芳修成正果,她也不想與家人分隔兩地,江老大兩口子的性子,她實在放心不下。若日后她遠在汴京,江老伯老兩口也沒了,就他們那性子還在王家箐生活,不知要被多少人欺辱了去。 日后兄弟姊妹幾個定是要各自成家的,哪個也不可能就窩在村里守著他們……現在的高家外公外婆就是前車之鑒。 所以她得努力掙錢,盡量早些立穩跟腳,到時候勸說江家人才有底氣。 當然,等她晚食后到了熟藥所,現實又狠狠給了她兩巴掌。 直到天色黑透了,買藥的,煎藥的人都不少,就是每一個來瞧病的……準確來說是每一個愿意找她瞧病的。 有幾個傷風咳嗽的,那日的張小哥費盡口舌將他們引到江春診室門口,人家一瞧她黃毛丫頭個,都又走了。脾氣好的都還找了個旁的借口,諸如“家中孩兒餓了”“今日未帶錢”“先去買個物件”,有那脾氣不好的直接就罵著走開了。 江春在診室內哭笑不得。 張小哥亦沒忘了又安慰她一頓,楊掌事照例也來寬慰幾句。 江春收拾了心情,到點兒就拿了書本走回學里去。 因著心內有事,也就未注意身后有人在跟隨,直到轉下了朱雀大街,走到個黑乎乎的胡同口,被人從后拍了一下,才將神游天外的她嚇了一跳。 “啊”一聲就喊出來。 “莫叫,是我!” 這把醇厚的嗓音,堪堪將她神智拉回來。 身后男人走到她左手邊去,問她這幾日都哪去了,怎見不著個人。 江春想起昨夜的夢里他就是這般嚇唬自己的,這家伙不知人嚇人是會死人的嗎?她也懶得理他,加快腳步往前面去。 只是,積了雪的青磚地面,她厚底布鞋亦不夠穩固防滑,才堪堪走了三四步就打了滑,險些一個“平沙落雁”式屁|股落地,還好被竇元芳拉了一把。 江春忍不住回頭,昏暗的燈籠下,見他皺著眉頭,一副無奈樣子。 “罷了罷了,不說你便是,好生走路罷!摔一身雪可不是好玩的?!?/br> 江春依然不說話,只“嗯”了一聲。 他的手就勢,順著她厚厚的袖子往下,緊緊握住她小手,感到手中那冰塊一般的觸感,他皺著眉問:“怎手這般涼?大半夜的在外頭行走,你倒是膽子大?!边呎f還邊用大手使勁捏她手,倒是將她手上寒氣驅散了許多。 他果然是練武之人,身上陽氣旺盛,才三兩下就將她手搓熱乎了。江春舒服得松了口氣,自也不再與他別扭著。 “元芳哥哥怎在此處?” “這兩日哪去了?連著來尋了兩日也未尋到你人,怎還連晚食也不用了?” 兩人同時開口,倒是惹得相視一笑。 他的問題就是對她的回答了,原是來尋她的,連著尋了三日,她心內有些高興,這傻子就不會使人與她留個口信不成?天寒地凍的,非得日日來“瞎貓碰死耗子”! 真是個大傻子! 江春生怕他如夢里一般看她不起,邊看他眼色邊試探著道:“我去熟藥所坐堂哩?!?/br> 果然,竇元芳面色立馬黑了:“你去的哪一處?怎半夜三更才回?就不怕拍花子的把你拐走了?” 江春|心內憋笑,又拿這個來唬我,能不能換個花樣???! “還笑?果然是膽子大了,日后不可再這般深更半夜了……” “你元芳哥哥你來接我唄!”江春狡黠的眨眨眼,嬌嬌一句,將他絮絮叨叨的說教堵在了喉間。 “好?!?/br> 除了答應,他還有旁的選擇麼?沒有了,他就是見不得她嬌嬌弱弱說話,她那聲“元芳哥哥”將他心內怒氣驅得煙消云散,她那雙狡黠的杏眼,令他歡喜得……恨不得親她一口。 真是拿她沒法子了。 深冬的寒夜里,街面上已基本無人了,一男一女緊緊牽著手,輕輕踩在積雪上,沿著筆直的朱雀大街,慢慢往太醫局而去。 臘月十三,是江春坐堂的第三日,經了前頭兩日的門可羅雀,她的內心用“心如死灰”來形容亦不為過。反正也沒人,她放寬心的拿出書來默默看起來,桌上油燈倒是明亮,只是腳下覺著冷。 好在楊掌事給她端了個炭盆來,就放在桌下烤著雙腳,不消兩刻鐘,雙足暖洋洋不說,就是診室里也熱乎起來了。 除了自己白坐了三日,白拿了人家三百文錢未瞧過一個病人,江春深感內疚外……在這里,好像也沒什么不滿意的了。 “江小大夫,您瞧瞧,這位老阿婆的病癥您可能瞧?!睆埿「缫鴤€四十來歲的婆子進門來。 那婆子見是這么位年輕小娘子,果然也不甚滿意,但她那腰桿子委實是疼得受不住了,心想能來熟藥所坐堂的,總差不到哪兒去,權當死馬做活馬醫了。 待她坐定,江春慢慢壓下心中喜悅,瞧她神色焦躁,眉頭緊皺,雙目無神,眼下青黑一片……明顯的沒睡好,再聯系她一進門就“哎喲”著的呻|吟聲,定是因疼痛未曾睡好。 回想將才在大廳里,張小哥牽著她,她一手背背后去扶著腰的動作……估摸著就是腰痛了。 江春|心內有了譜兒,這才讓她伸出手,讓她搭上三指去,凝神片刻:這老婦左手關脈與尺脈皆沉遲,面色晦暗,是明顯的肝腎不足之癥。 為了樹立她小大夫的威信,江春也不問她可有甚癥狀,只盯著她眼睛問:“阿婆腰痛多久了?”篤定了她就是腰痛。 老阿婆倒是詫異,驚奇道:“小娘子怎知我是腰痛???” 江春忍住前世“知無不言”的毛病,老神在在道:“阿婆且聽聽我斷得對不對?!?/br> “阿婆平素常感四肢不溫,手腳冰涼,渾身無力,身上困乏,尤其以腰間沉痛為主,夜尿頻繁,喜暖畏寒,可對?” 老婦人果然點頭,滿口道:“這倒是哩!買買撒!小娘子好生厲害,只把了脈就瞧出病癥來。前頭也瞧過幾個老大夫,吃過幾貼藥,吃時是好端端的,吃過了又痛起來……哎喲喂,可折騰死老婆子了!” 江春聞此言,心知這也是吃過不少藥的老病號了,待會兒開方劑量要稍微大些才行了,嘴上卻道:“阿婆口音略有兩分耳熟,莫非是西南一帶的?” 因那“買買撒”表示“驚嘆”的短語,無論前世抑或今生,都只有西南一帶才這般說,準確來說是只有大理郡才這般,就是貴州川蜀都不興說的……若非大理當地人,哪個會說這地道口音? 而人在外,對于“老鄉”總是天然的會有好感,江春|心內對這婆子就覺著親切了,與她雜七雜八說了幾句,說起她這病證來源來。 第125章 淮娘 凡人都是這般的,出門在外,遠在他鄉若遇了個“老鄉”,心內就有天然的好感,江春看著老婦人的眼神就帶了笑意。 哪知她卻道:“嗨!老婆子不是那頭來的,俺老家山東陽谷縣的,小娘子曉得陽谷縣罷?” 江春|心內憋笑,頂頂有名的陽谷縣哪會不知,為啥出名?縣里有個大財主人稱“西門大官人”,有個賣炊餅的“三寸釘古樹皮”叫“武大郎”……當然,這都是明人寫的小說罷了,也不知是杜撰來的,還是真實存在的。 “俺老婆子家隔壁住了家大理郡來的,老婆子日日領著那家娘子于巷子后門收些衣裳鞋襪來漿洗,日日在一處,旁的治家本事未學到兩分,這口語倒是學了兩句……也就那漿洗活計不好做,就說俺這毛病吧,不少大夫都說了是日日低著身子漿洗,洗出來的老|毛病了?!?/br> 江春點頭,這倒是真的,不過,恐怕也不全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