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節
但他自己又何嘗不是個關心國是,偶爾“不識時務”,做事不管不顧的老頑固?去年南京政府月刊打壓《新月》,他竟寫檄文去政府月刊,指責蔣“無知無識、軟弱無能”;幸而雜志社友人看到,忙將信截下來同她商量辦法。因為兩人都深知斯應是個而立之年的叛逆中年人,將信中批駁話語都刪了去,只留得一篇充斥著絕妙好詞的文言文兵家學說佳作,這才沒釀成大禍。 斯太太捂嘴笑道:“林家老爺即便將女兒從家譜除名,都不肯讓她嫁你兒子。那你打算要怎么辦?” 斯應沉聲不答。 “要不拍個電報去問一問林老爺的意思?” “不用了?!?/br> “為何?” “如今他已在返航回滬的船上。稍等些時日,便將他請來問上一問?!?/br> 斯太太又朝樓上 看一眼,“若最后意思不如老大意呢?” “他總會想辦法讓自己如意。這個兒子,關的住人關不住心,”斯應眼都不抬,喝口茶說,“不信你上樓去看一看他還在不在家里頭?!?/br> 斯太太納罕,走上樓去推開言桑房門,窗戶大開著,風呼呼往里吹,吹得屋里書頁亂七八糟,哪里還有人在? 斯應盯著沙發上正襟危坐的小言柏,嚴肅著臉說:“以后可不能這么教你了。人還是得心思活絡些好?!?/br> —— 許小姐那晚過來的時候,一開始小孩兒怎么都不肯回答她任何問題。許小姐倒也不急,耐著性子想了一陣才說:“一定是病了才不肯講話,我帶他去醫院看一看就好了?!毙蠢『壕妥?,嘴里說:“走,上醫院去看一看?!?/br> 聽到“醫院”兩個字,小孩兒立馬警惕的往楚望背后縮。許小姐再逼問一句,他立馬嚎啕大哭起來。兩人相視一眼,許小姐趁熱打鐵的追問幾句話,他都連掛淚珠,乖巧的一一回答了。 楚望明白,像許小姐這類人,心里自有自己的忍耐決斷。雖然偏激了一些,但有時候偏激也有偏激的好處。 許小姐說:“地址是問出來了,不過現在不方便講。改天我托人去那里打探一下,他們都是專業受訓的,不出意外,這周就能將個中詳情探聽清楚。你只需在家等著,我叫人將資料親自給你送過來?!?/br> 她點點頭。 “雖講不了國語與上海話,竟然也能聽懂一些,想來也有一點語境。不過應該不是父母親教的,”許小姐拍拍小孩子的頭,“那他怎么辦?” 楚望知道許小姐意思,回答道,“就留在我這里?!?/br> 許小姐微微愣了愣,答道:“你……好的?!?/br> 往后幾日都在家等許小姐消息。她去研究院時,便將他反鎖家中,以免出什么岔子。頭一遭回來,便發現家里仿佛山匪進村一樣,從廚房到臥室,甚至包括謝擇益房間,餐巾紙與寫字的紙都扯得亂糟糟四處都是。一開始她還以為有人闖進來過,仔細觀察,卻發現是屋里這個頑皮小男孩作祟。 她也是個五體不勤的,況且從研究院回來也累得半死,索性由著他去。只阿媽來時嚇了一跳,直呼“小姐,家里遭賊了?”幫著收拾過一回,后來也就作罷,畢竟她只負責做飯,主人也沒支給她做家務的工錢。 謝擇益那天,她第一眼是在研究院見到的他。有他在,佐久間也說不好是收斂了,還是更放肆了;雖不找她聊些有的沒的了,卻格外喜歡遠遠的注視著,每一次她覺得似乎被暗中觀察,一轉眼,總能對上佐久間的視線。 不過大家忙各自的事情,一直到晚上她才同謝擇益說上一句話。上了車,謝擇益卻難得沒有多講話,一反常態、一言不發的往家開去。 和他在一起時難得這么尷尬,一時間她幾乎難以相信這個是前些天在越洋電話里調戲她的那個謝擇益。一路開出去好遠,她有點忍不住,試探著問了句:“謝先生,你還好吧?” 謝擇益卻沒有回答。 沉默了好長時間,他像夢游中人恍然從睡夢中驚醒,先是“???”了一聲,而后又“嗯”了一聲。 她笑道:“已經停電了,開車這么心不在焉,當心撞到過路人?!?/br> “已經停電了么?” “是啊。你在想什么?” “噢。那么今晚月色很好,你也覺得是不是?” “什么?” 謝擇益仍舊一言不發的開著車,不回答她,也不看她。過了好久,才突然又問道:“三小姐,我還能陪你多久?” 她有些摸不著頭腦。愣神間,車猛的停下,原是已經到家了。 停電時,電梯也開不了。 兩人抹黑從樓道上去,經過二樓時,鄭太太聽到聲響,舉著蠟燭出來抱怨道:“謝先生可算回來了。最近兩天怎么回事的喲,一天到晚并并蹦蹦的響,實在吵得不得了……不是我要怪罪,實在擔心,林小姐出門時鎖好門了沒?這棟樓戶戶都通著,可不要遭賊了才是?!?/br> 謝擇益今天難得笑道:“遠房侄子最近住這里。畢竟廣東人,親戚不少,鄭太太請多擔待些……對了,鄭太太愛吃丁記面包是不是?改天去訂時,請他們每日也給鄭太太訂些過來?!?/br> 楚望一愣,燭光里抬頭去看謝擇益。 鄭太太樂呵呵的笑時,手里頭的燭光也跟著她一道亂晃,“哪里哪里,自然要多擔待些……謝先生太客氣了。我就是聽見聲響知道你們回來了,替你們照著點路,看得清么?” 謝過鄭太太,兩人一前一后上了樓。一開門,見了屋里慘狀,謝擇益倒也不算吃驚。小孩兒玩累,已經在沙發上睡著了。他彎腰收拾一點地方讓她落腳,她站進去以后說:“我不知上哪里去請人來打掃?!?/br> “不要緊,我會做?!?/br> 想了想,她又頗為抱歉的說道:“咖啡機又被我弄壞了?!?/br> 他仍舊說:“不要緊?!?/br> 她低著頭,“房門的門軸,燒水的爐子……” 等她不說話了以后,他微笑著又問道:“還有什么?一口氣講完?!?/br> “還有連接樓下門房的鈴。來人時,原本撳一下就不再響了。突然有一次怎么撳都不行,只響個不停,跟夜半驚魂似的……” 她一說完,頭頂的鈴鐺鈴鈴鈴的響了起來。兩人都盯著鈴鐺瞧,可不是夜半驚魂似的嗎? 一撳,鈴聲仍舊響著,門房的聲音經由上電池的擴音器傳來:“林小姐,樓下有人請您下去一趟,說是有禮物送到請您簽收?!?/br> 她咦了一聲,“這么晚來?會是什么?!?/br> 謝擇益盯著她看,不說話。 她也盯著謝擇益,有些擔憂。 隔了好一會兒,謝擇益才輕聲說道:“自己下去吧,沒事的?!?/br> 看著謝擇益的神情,突然莫名就安心下來。她點點頭,嗯了一聲。 “等等,”他尋出一支燭臺,用火機點亮遞給她,“需要我的話,再撳鈴叫我?!?/br> “嗯?!?/br> 秉著燭恍恍惚惚下了樓,滿頭滿腦都是謝擇益看見小孩子時了然于心的神情。為什么他會知道?他與救下來的紡紗廠小孩子有什么關系? 她隔著大衣袋摸了摸槍。 他在盤算些什么? 下了樓來,黑洞洞的大堂里,只有門口門房玻璃罩的小天地里點著燭。她走近前去問:“請問找我的人在哪里?” 門房朝電梯一側努努嘴。 她舉著燭臺走近前去。電梯一側有一面全身鏡,昏暗燭光下,鏡子里頭她的身影似乎正一點一點清晰起來。 她本該穿著一件黑色高領毛線裙,毛線裙外是深玫瑰紅細呢大衣,灰色絲襪下套著一雙棕色圓頭系帶小皮鞋; 她最近兩年抽了些個頭,從十三歲時將將一米五的個頭,足長了十余公分。 但卻沒有鏡子里的影子那么高。 走近一些,才發現那個影子不是在鏡子里,而是立在鏡子外頭;遠比她高出大半個腦袋,故而著一件長過膝蓋的深灰色大衣也十分順眼;即便在昏暗燈光下,鏡子外頭那人皮膚也極為細膩,眼睛也是明亮的,直跟著燭光搖曳,仿佛眼睛里也落了點燭影星斑。 一見她走近,那人眼睛便微微瞇起來,笑意漸濃。 作者有話要說: *男主不是斯,是謝。從來都是,從頭到尾都是,在我寫下第一個字時就是,沒有改變過。我的寫作意圖從頭到位都非常明顯。毛細血管那個段子為什么會是把謝排除在外?為了排除他我渲染那么美一個場景做什么?我從始至終都最愛這個人物,也最愛損他,從他出場開始每一個場景都精心設計過,怎么可能排除他。 斯的人設也從未變過。從海外帶熊歸國的是他,私立中學的乖寶寶是他,在父親面前既敬畏又叛逆的也是他。他有他的缺點也有他的弱,并不是什么弱受,而是他如今就這樣。期待他這兩年有什么驚天大變化的你們失望了,你要是覺得接受不了就請棄吧,咱們不互相膈應了。要看他強勢起來,很快,但是在女主面前是沒有機會了。 ☆、〇二〇 夜十二 一時間兩人都沒說話。 他手比在下嘴唇的高度上, 兩手比劃一段距離, 笑著說:“長高許多了?!?/br> 又躬身來端詳她,突然湊近, 她睫毛顫了顫, 倒也淡定的由著他看;只不過將燭臺拿遠了些,免得燒著他頭發。 “變了好多?!边^了好半晌, 突然下了結論。不知是看到她的臉, 還是看到她有點淡漠的眼神,“有些不大認得出了?!?/br> “也兩年了。你卻沒怎么變?!?/br> “你都不看我,怎么知道我沒變?” 她將燭臺舉高, 在他臉前晃了晃,說:“現在看了, 確實沒變?!?/br> 言桑笑了, 伸手想捏捏她的鼻子。她察覺到那個動作,動作敏捷的后退一步。 他手僵在半空。瞥到那門房在暗處好奇的打量,像只老鼠似的, 小小的眼睛在亮。 他只好泄氣的笑了笑,將手背在身后。 “怎么這么晚來了?” “一到碼頭上便想先來找你,突然出了點意外,所以這時候才來?!?/br> “怎么過來的?” 他又笑了, “還能怎么過來?走過來的?!?/br> “……太晚了。這里是法律當擺設的上海,不是重人情的牛津?!?/br> 他瞇著眼睛看她:“你怎么知道牛津人情味重?” “……”她沉默一陣,才發覺自己失言,“書上看來的?!?/br> “為什么人專誠研究的牛津么?”眼神漸漸瞇出笑意。 她嘆口氣, “斯伯父不讓你來找我的,對吧?” “當初叫我娶你的也是他?!?/br> “他有他的為難處,你得多體諒些。若是讓他知道你不顧安危的半夜偷跑出來,仍是要怪罪到我頭上的?!?/br> 他沉默了一會兒,點點頭,“是我莽撞了。我這就回去,不叫你為難?!?/br> 見他似乎還想說什么,頓了頓,她又說:“謝先生也許也要走了。我叫他送你?!?/br> 他順著黑暗臺階往上一看,一愣,說道:“他……他與你住一起?” 她答道:“他在租界做巡警,我孤身一人在上海,姑母叫他多照料著我?!?/br> 他點點頭,“嗯?!?/br> “多少人因男女之間稍多一點接觸,便憑借自己骯臟想象,添油加醋妄加猜疑誤解?!?/br> 他突然慌了一下:“我并沒有。我始終相信你。只要你解釋了,無條件信任?!?/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