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節
末了,又輕聲一嘆,妥協似的說:“真的想謝我,同我撒個嬌吧?!?/br> “……” “很難么?” 要是換在平時,誰跟她說“撒個嬌聽聽”,她鐵定大耳刮子就招呼過去了,再附帶一句“給老娘滾”。 但是謝擇益是真的要幫她大忙。 而且他說最后那句時的語調,聽起來,不知怎么的,好像有一點黯然傷神。 她垂死掙扎:“可……我不會撒嬌啊?!?/br> “不會沒關系,我教你。你就說一句‘擇益哥哥,你對我真好,我最喜歡你了’,我就放過你?!?/br> 她邊聽邊翻白眼。 心里天人交戰了一番,語氣毫無波瀾的說:“擇益哥……” “溫柔一些?!?/br> 她像只氣球,好容易提起來一口氣,統統從嘴里xiele出去。 又在臉上緩出一個微笑,柔聲說道:“擇益哥哥,你對我真好……” “再甜一點?!?/br> 她攢了半天勁,終于提著嗓子,嗲聲嗲氣說:“擇益哥哥,你真好,全世界最喜歡你了!” 說完之后,自己都震驚到一臉生無可戀。 “嗯。我也最喜歡你?!?/br> “……”她一時竟然無話可說。 “女孩子多撒撒嬌,有時很管用的,”諄諄教誨過后,頓了頓,又說,“放心,很快就能見到他?!?/br> 她很想吐槽兩句,張了張嘴,那頭電話已經掛斷。 竟然……被調戲了。 她放下聽筒,整張臉竟然都發著燙,直燙到耳根子底下。 她拿雙手將臉捂?。赫媸恰孛葱邜u了。 —— 檳榔嶼英警署里兩部電話機都占著線。 一邊,日本大尉正唯唯諾諾向上級請示,邊講邊緊張的擦著汗,陪著笑,點頭哈腰的用日語答:“是。是是?!睅缀蹙筒罹攀染瞎?。 另一邊,謝擇益耳朵肩膀夾著電話機,整個人優雅泰然的倚坐在桌案上,聲音輕柔,姿態放松的煲著電話機,一邊講話,一邊眉梢眼底都是股子寵溺勁。 他似乎掐著節奏似的,那邊大尉剛講完電話,他這邊也掛斷了。臉上還殘留笑意的余韻,瞇著眼睛,秀恩愛似的,用英文同大尉抱怨:“她非要見,我能怎么辦呢?實在拿她沒辦法?!?/br> 大尉臉上黑一陣白一陣,臉上抽搐出一點笑:“那就讓她見吧?!?/br> 謝擇益摸了摸手指,笑問道:“見?怎么說?!?/br> “一人換一人。你們放三十人回神戶,不讓工部局里知曉此事;我們也放三十人入中國。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也決不讓南京知道這批紅黨入了境?!?/br> 他笑著招招手,讓那名海軍中尉帶著一紙合同過來。 大尉沒想到這么快。抬抬眉,閱過之后,兩人分別簽下協議。 簽字完畢,一個電報拍回去,讓上海警署放行天津丸;南中國海,日軍巡洋艦以虛假消息引中國海軍往臺灣附近開去,英國艦艇帶著郵輪緩緩從汕頭入境。 上海外灘碼頭,工部局車后座上,一個士官旁邊睡著一個臟兮兮的小孩。 車緩緩駛入公共租界。 車上,汴杰明扭頭看了那小孩兒一眼,撇撇嘴,“三十人換三十人。多出來這個兩歲小孩兒,叫我帶哪兒去找他爸媽?”回頭又問問士官:“長官怎么說?就找個地方扔下車去,還是帶回工部局?” 作者有話要說: *想提前寫某個事件。這個事件里這個小孩兒還蠻重要,各個方面來說。 ☆、〇一七 夜之九 小孩兒臉很臟, 兩眼無神望著汽車擋風玻璃。上身破爛棉布襖, 棉絮沿著肩膀縫合口外露。棉衣過長,腰際拿草繩系著, 下頭一條紅色單褲, 赤著的小rou腳凍得烏紫。 汴杰明開車時連連回頭看他,都是一副呆滯神情, 不由得嘆了口氣。 接到檳榔嶼的電報時, 電報上寫“放行天津丸三十中國人出港”,打電話確認時,謝擇益十分確認的說:“三十人, 一個不多一個不少?!?/br> 船上中國人與日本人十分好區分。衣著素凈得體的就是日本醫生,臉上生凍瘡、臟兮兮且衣不蔽體的, 就是中國人。如今已經開春, 仍有些霜凍;這樣三十人,也不知是這城市里閘北區幾乎熬不過這嚴冬的多少人中極少數的幸運兒。即使順利渡過冬天,前頭還有度不過的更大難關, 比如,被當作“中國猿”,被送往東南方小島。 工部局時常接到這種拐賣人口舉報。但因租界每天都有不少中國難民無故失蹤,大多數人也都見怪不怪;又因是日本人和中國人的案子, 和日捕股共享一棟大樓,根據其余幾國間諜送來的消息,許多人對于日本進行的生物實驗,或多或少都有些耳聞;最近干脆以擴大日租界面積、建立紡紗廠為名, 明目張膽的占了一間舊上??h城的醫院用作“紗廠醫院”,還送了一批仙臺醫學院的醫生過來。實際上私底下在做什么,工部局或多或少都知道一些,但大部分巡捕都選擇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不過汴杰明不知謝擇益今天怎么就將這件案子拎到了明面上,作為南中國海歐洲郵輪的籌碼,他也只能照命令執行。 也不知是檳榔嶼上溝通得太急,還是哪里出了點岔子。等上了天津丸,數來數去卻發現共有三十一位衣衫襤褸的中國人。天津丸上的日本兵說:“說好了,是一船換一船,三十一和三十有多少分別?” 他堅持說:“長官說了三十人,那就一個都不能多。請留下一人,讓我們帶回去?!?/br> 日本人說:“你們長官與我們長官協定時,根本不是按人頭數來的。通融一下?” 雙方爭執了一番,到后來,日本兵忿忿罵道:“官僚主義的狗奴才!”一邊從三十一個中國人里提溜出一個營養不良的小男孩兒,將他從甲板上直接扔進大海里。 小孩兒掉進冰冷海里,起起伏伏的呼救,咕嚕咕嚕的吐著氣泡。滿船日軍哈哈大笑,并對搜查的英國軍說:“三十人,一個不多,滿意了吧!” 日輪旋即揚長而去。螺旋槳攪出滾滾白沫,一陣水沫子在海面翻騰過后,小孩兒沉了下去。 幾個英國水兵立馬一頭扎進水里,一陣摸索,將他撈了起來。在碼頭上搶救一陣,好歹命大,留了一絲氣在,不過整個都有些蔫蔫兒的。不知是本就傻的,還是被嚇傻了;他嘰里哇啦說了一陣子話,也不知道是哪里的方言,帶去的中文翻譯壓根一句也沒聽懂。 聽不懂話,這就不好辦了。問不出家住哪兒,難不成帶回工部局養著?上海的中國人里,流民乞丐也不少。從前他就聽過,日本病院托人去外面找乞丐里的殘廢、傻子、瘋子、孤寡老人和孤兒帶回病院,剛才那艘天津丸上的中國人基本也就是這個組成。那么這小孩兒的父母,八成也是外頭過來上海的農民,謀不到生計,淪為難民和乞丐,甚至死于疾病嚴冬也有可能。這種事天天發生,也不足為奇。 那么找個暖和的草垛,給他一點吃的,就將他扔下車去? 汴杰明回頭看了眼那小孩兒,小孩兒也在看他,雙手捧著給他的羊角包小小口的啃著。汴杰明不知怎的就心軟了一下,腳下加足馬力,將他一路載回了工部局。 車開進工部局,遠遠看到楚望披著件大衣立在大樓門口。他旋即將車開到她面前,停車說道:“女士,正好需要你的幫助!” 她問道:“怎么了?” 后座車門打開,翻譯提了個臟兮兮的小孩下來,手里死死攥著只啃了三分之一的可頌。 汴杰明說:“你來聽聽他說話,我們都聽不懂?!?/br> 她蹲下來問:“你叫什么名字?” 小孩兒縮了一下,小聲說了句話。 “說的什么?是中國話嗎?”見她皺眉,汴杰明一拍腦門:“難不成帶了個日本人回來?” 楚望笑道:“是中國方言,不過我也聽不大懂。中國南方的城市,隔著百公里遠,口音都不大一樣的?!?/br> 汴杰明嘆口氣:“那怎么辦?” 楚望端詳了一陣小孩兒臟兮兮圓鼓鼓的小臉,“洗干凈,拍個照,登個尋人啟事?” “這……”汴杰明有些訝異,“不至于這么大張旗鼓吧?” 她想了會兒才回味過來。汴杰明的意思是:這二等公民里的最下層階級,命本就賤,不值得花大價錢拍照登報尋他父母。 縱然如汴杰明都逃不出這種將中國人認作低等公民的認知怪圈,其他英國人就更甚了。他這話說的自然而然,仿佛絲毫沒覺得有什么不對,反倒覺得她似乎有些太小題大做。 她不則聲,雙手拎著小孩下腋,提到工部局水管旁邊,放出涼水來,將大衣里的絲帕打濕,一下一下給他擦臉。 汴杰明嘆口氣,顯然是內心掙扎了好一會兒,這才想著擼起袖管過來幫忙。 楚望給他擦臉時也嘗試問了一些別的問題,諸如住哪兒,幾歲了;也包括“愛吃什么”之類的,試圖按口味去分辨歸屬地。問了好半天,她仍舊不大聽得懂小孩講話,但能感覺到是中國南部某處鄉下的方言。 擦著擦著,她看到他脖子上掛著根黑絨線。本以為是父母給他的信物,諸如玉石、石頭、胡桃或小首飾之類的。想拿出來辨認一下,想看看能不能找到什么線索。 將繩索末端的物件從他衣服里掏出來一看,竟是塊拇指寬的小鐵牌。正面寫著日語,她不大看得懂。將鐵牌翻過來,背面是英文,上面寫著:ape(猿)。 她楞了一下,旋即將他的袖管往上推,露出手肘來。 臟兮兮的肘關節內側似乎隱隱有針孔余留的疤痕。 她觸電一樣將手松開,鐵牌重新塞回小孩兒衣服里,袖子也放下來,背轉過頭喘了口氣。 汴杰明問道:“怎么了?” 她輕輕吁了口氣,轉過頭微笑著說:“我知道怎么辦。先將他交給我吧?” 作者有話要說: *五點半爬起來碼了這么點,先將就著看看吧。這章之后的劇情比較重要了,我今天再好好斟酌下,晚上再發,么么。 ☆、〇一八 夜之十 一到家, 趁著還沒停電, 她先給小孩沖了個熱水澡。洗澡的過程中檢查了一次全身,所幸并除了右臂手肘內側, 并沒有別的注射口。 聽汴杰明偶然提及是在出港前往日本的船上帶回來的, 那么說明他具有研究性,所以被帶往日本進一步調查, 同時也表明這小孩子身上接種的細菌目沒有傳染性, 或者說是接種失敗了,亦或是接種過程中細菌發生了變異;甚至可能十分“幸運”的,他只是被當做變量組的空白對照。 無論哪一種情況, 至少說明:“中華猿”實驗已經存在了。 小孩已經安睡下了,她獨自坐在夜里, 頭皮陣陣發緊。 如果說二十世紀有什么比戰爭更為可怕的東西, 那就是流行病。一戰使一千萬人口喪生,而始于一九一八年的西班牙流感卻致死美洲與歐洲大陸共計逾三千萬人口。僅僅二十世紀前半頁,累計超過兩億人口死于天花, 是一戰與二戰喪生總人口的三倍。從前她上細菌實驗時,書本上對于“炭疽孢子”有這樣解釋:理論一克炭疽孢子可以殺死一半的美國人,而實際實戰中取得的效果可能會有偏差。所以日本人在中國人身上反復實驗,發現了一種叫betonite的礦物, 俗稱膨潤土,與細菌孢子混合后經飛機或噴霧器施放,可長時間懸浮在空氣中。施放得到,實戰效果可以無限接近于理論效果。 課本上還摘錄了這樣一段關于二戰以后美國“g委員”(細菌委員)的密信: “……炭疽菌芽孢體對外界抵抗力極強, 幾乎可以永遠休眠,永不死亡!決不能讓這種因素長期圍困、逼迫和威脅甚或殺死我們。因此,為了美國的安全,我們急需尋找一個替代的國家或地區。中南美洲顯然不行,因為細菌和病毒很容易沿大陸橋傳播到北美。最適宜候選者應該是南亞次大陸和中國,哪里地域遼闊,維度跨越大,溫暖潮潤,地貌復雜,戰亂不斷,人口密集,人種進化程度和文化素質均低下……” 那時,二十世紀不論初頁或是中頁,戰爭尚未開始或是已經結束,對于她而言都太過遙遠。而如今仔細回味這句話:一九四五年以后,戰爭取得艱難的勝利,東方大陸上人人都期待一個嶄新的和平的新生,在眾人毫無防備時,戰爭時代的同盟,竟然已經暗暗算計上了這一群質樸鮮活的生命,并理直氣壯的稱之為:“人種進化程度和文化素質低下……” 細菌史上,關于g委員還有一封著名信件,是美國化學實驗組委員長john barker用以cao控遠東國際法庭的。里面有這樣一段內容: “二戰中使用過細菌武器的國家只有日本,遭受過細菌武器摧殘的國家只有中國。你們要充分注意這個基本事實,必需寬赦和保護石井四郎等細菌戰犯,從他們手中得到經驗和資料,以千方百計節省我們的時間、金錢和其它一切有形無形的資源。要讓中國無法糾纏日軍當年的罪惡,建好我們在亞洲的第一個生物戰橋頭堡s實驗室……” 石井四郎就是一八五五部隊的技術指導。他最“偉大”的發明是一臺高兩米、長五米的霍亂菌培養皿,叫做“石井式炸|彈”,據說,里面培養的霍亂菌“足以一次殺光全世界的人”…… 她摸了摸發涼的胳膊,看了眼躺在沙發上安靜呼吸著的,被日本醫學生像標記培養皿一樣,記作“中華猿”的小孩,突然想起以前在圖書館看到過一張照片,一個男子被五花大綁置于手術臺上,一個穿白罩衫、戴黑框眼鏡和膠皮手套的日軍軍衣準備對其下刀。照片下面標注著: carry out vivise to the ese monkeys(對中華猿實施活體解剖)。 如今一家研究病菌的醫院就坐落在虹口。假如他們已經有了一定成果,即使效率不足,但只要有石井炸|彈威力哪怕萬分之一,后果都難以想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