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節
前些時日學校好友博士陳先生將他家鄉妻子接來英國。留學圈子常常盛傳其妻長他十歲, 兩人狀似母子;又聽聞他妻子長于湖南鄉下,裹小腳,不曾讀書。同他交往從密,也悉知種種皆是謠傳。陳女士長他一歲,雖裹小腳,他常致信勸其岳母為她放腳;雖不曾念書,也時常致信鼓勵她念女塾;雖才學懸殊,十余年天涯兩隔,書信不通,陳先生亦從未間斷寄信,實在令我欽佩不已。故也常常會想,假如初來紹興林宅見到你時,未曾聽過你以理化學科應達五言絕句的機警,也未曾見得你韻腳不齊、爾后卻遣詞宏大詩作;若你舉止俗陋、詩禮不達、形貌黯然,且有一雙使人一言難盡的小腳,我是否仍會做出當初的抉擇? 也因此,幸而那時你終于肯從房中出來見我一面,終叫我知道,將與我相伴終老的人,原來是你。 言桑手肅 一九二八、五、廿三 —— 楚望垂鑒, 暌違日久,拳念殊殷。 今天我看到你了。除了我,許多人都看到了你。從前時常在想,該是什么時候,我與你的名字將會刊登在報紙上,排在一齊,讓許多人都看到這是斯先生的太太是林家三小姐。這曾是使我備受鼓舞的一幕,而今才知道我是大錯特錯了。你終叫世人知道,遠東之國的林家有一位三小姐有如此高尚智識,竟絲毫不輸此間諸多自詡才學高人一等的男子漢大丈夫。 父親自小不喜我從文。未能時常與你互達書信,入學牛津以后,常一周數次乘車去生出諸多詩人學者的劍橋村托人修改書信、傳授遣詞造句方法。起初是因你,后來卻日漸沉迷此中。上海一別,心中對于你與令堂諸多負氣,想以筆為刃,使我的心意終有一日能使你在書刊報文上見諸;也因小有成績,就此沾沾自喜,并幾乎荒廢牛津地質學位。而你卻于沉默無聲之中,在另一領域上,成就早已遠遠勝過我,無聲無息,實在叫我汗顏;我竟從未好好認識過你,如今再重新認識一次,來得及嗎? 林三小姐,久慕鴻才,今冒昧致書,以求教誨。 敬申寸悃,勿勞賜復。 言桑 伏乞俯俞 一九二八、七 —— 楚望女士垂鑒, 一別經年,海天兩望,彌添懷思。 外灘碼頭一言我記了許久,修國際法至如今順利畢業,竟不過一年有余;國際法學生思想見解多自由活躍,于諸多英國學生中極為少見;其中有序組織,素日與歐陸思想活躍的留法學生互通有無。參與諸多活動,也因此再度耽擱了地質學學業。國際法學卒業后,教授也曾陳贊我才思敏捷聰慧,并建議我考取博士,而我只想致信于你,同你商量此事??晌覅s因參與在倫敦舉行的反法西斯□□被學校警告處分,通信大大受阻,竟不知該如何于你聯絡。 近來聽聞皇家學會會長將攜助手前往中國,而邀請人,正是那位畢業于劍橋物理系的優等生、因那篇自然科學的論文名聲大噪的徐來。我無數次曾見過他的名字與你一同出現。我在??弦姷竭^他二十歲時的照片,我承認我嫉妒過他??墒钱斉匀艘蚰阆碛羞^高成就,而惡意揣測、詆毀你與他的關系時,我這才明白這嫉妒的可怕之處。你有過人才學,在近五年前我見你時便知道。我比任何時候都想見你,告訴你我相信你。 也因此,我致信懇請會長此行能帶我一同前往香港,你所在的地方。他毫不猶豫的拒絕了我,這也在情理之中。而在信的末尾,他卻告訴我:在我能半年之內完成地質學業的前提下,他興許有辦法帶我回中國。 書短意長,余容續陳! 諸荷優通,銘感不已! 言桑 一九二八、八、〇四 —— 楚望足下懇啟, 因羈俗務,久不晤見,稽復乞諒。 畢業答辯在即,本不該此時致信,以免耽擱學業時,將回到中國的唯一途徑也一并斷送了。林先生于舊歲末那一封電報實在一鳴驚人,于英國華人譯報上閱得時,所思所想無非竟是:天底下有這等父親,不知作何考量,不惜就此在世人面前斷送女兒姻緣前程!即便不是親生父親,也不至于惡毒至此。若非畢業在即,便就要立刻乘船前去巴黎,找林先生問個究竟。 憤怒之林先生此舉之余,竟隱隱也有一些妒忌你的老師。識得他的人,都道他“極能思想,讀書甚多,高潔近乎狷狂”;此外,他才華容貌定在我之上,還能常伴你左右,令世人誤會你與他,如何使人不妒忌? 而不過一周有余,我收到了他的電報。其中邀請了諸多牛津大學地質學泰斗前往中國,其中竟也包括我這剛畢業的新生;此外,他還給我一封額外的電報,告訴我你與我十分般配,聽聞我難于歸國,曾想將你送往英國深造便能玉成此事,卻因種種原因,告知我你也有諸多離開中國的難處;便在邀請英國地質學家與法國化學家偷偷前往中國的同時,請我一并前來。并告訴我,你是能造大學問、有大本事,當世極難得的中國女人,叫我一定珍惜你。 徐先生是值得尊重之人,是真君子。至此才知,比起徐先生,我是何等見識短淺。 當今文人皆贊頌自由戀愛,摒棄封建糟粕。沒了這紙空頭婚約,于你我,興許未嘗不是件美事? 寒上 一九二九年二月十六日 —— 楚望女士, 紅海早過了。漸入熱帶,海上時??耧L驟起,同行之人皆怨聲載道。只我一人心情舒暢,只因船快到埠了。 于英國這些年,留學生多愛穿西服洋裝。英國冬天漫長,天陰多雨,時常會想起熱帶初夏島嶼上穿襯衫與白褲的少女。不知兩年后,上海再見時,會是怎樣一番景象? 言桑敬上 于檳城塔斯特號 作者有話要說: *關于這三個人,某兩人之間的故事,約莫能在58章內搞完并真相大白吧。 —— *別催劇情,真心的。 ☆、〇一六 夜之八 從遠東前往歐洲的航船主要??吭诜▽僭侥衔髫暫陀傩录悠? 極少極少部分時候, 也會??吭谀现袊W钅隙说臋壚茙Z,這里也是中國勢力的盡頭。 這座馬六甲海峽上的小島, ??看浑m少, 過境邊檢卻極為嚴格。這座英國占領的小島與新加坡完全兩樣:受英國人經營,經由印度文化熏陶, 街上見不到一個中國字;而今, 這座小島邊境警局卻迎來日英兩國兩隊輕巡洋艦。 這里仍是英國領地。在海上巡逐數日,謝擇益難得心情大好,猛然升了個白旗、自降威風的目的, 竟是請日本艦隊軍官上檳榔嶼,在這個英屬邊境小島警局內吃飯喝酒聊天。 不多時, 檳榔嶼警局來人找他, 說上海租界工部局致電給他,說三小姐已經醒了。 他讓那人去回個電話過去,叫汴杰明去將三小姐接去工部局之后, 再打個電話給他。他有話要問她。 當眾吩咐完瑣碎事,皇家海軍的軍官便想起他那莫名其妙“為情敵手傳情書”的笑話。一眾英軍日軍口耳相傳,一時間惹得會客廳眾軍官大感好笑,氣氛頓時熱絡不已。 他不以為然, 面帶微笑的落了座,對那位負責攔截遠洋輪渡的日軍大尉說:“這事說是公事,于我而言,實在只是一件私事?!?/br> 那位大尉看了他一會兒, 哈哈大笑道:“那么謝上尉是希望郵輪入境中國,還是不希望?” 他撇嘴笑笑,頗有些為難,“郵輪入境了,于公,我撈不到半點功勞;于私,勞心勞力給情敵牽線搭橋,讓他近水樓臺,也很遺憾。不入境,我也無過;只是讓整個工部局聽了去,覺得我謝擇益怕與情敵公平競爭,故而引渡郵輪的差事上故意放水,只為滿足一己私欲而已。倘若他日真的抱得美人歸,旁人恐怕也要道我勝之不武,實在算不得什么正人君子。我實在冤枉?!彼诰?,又笑道,“大尉認為我該如何處理這艘船?” 大尉輕咳兩聲,抿嘴笑道:“你要知道,這艘船不止我們看在眼里,南京比我們盯得更緊。我說了不算?!?/br> “那是?!敝x擇益瞇著眼睛說,“那么,今早凌晨三點,從虹口出發的天津丸,說是搭載仙臺醫學院的醫學實習生,但工部局接到舉報稱:天津丸上搭載有三十余名來路不清的中國人,有涉嫌拐賣人口嫌疑?!?/br> 大尉臉色一沉,“這事不歸我管?!?/br> “確實不歸你管,”謝擇益低聲笑了:“但是你要不要致電去問過駐滬日本領事的意思?畢竟,這艘船雖然南京盯得緊,舉報電話打到工部局,倘若拐賣人口查實,別忘了,工部局除了有英國人,可是還有美國、法國、意大利與蘇聯人。洋涇浜以北的工廠與地界,還有新興建起來的醫院與化工廠,這條產業鏈實在讓人覬覦的很吶。要是讓他們知道你們送活人給天皇陛下做實驗,后果會怎么樣?” 謝擇益這話實在巧妙。你們放不放郵輪入境,實在跟我沒多大干系。若說有關系,無非我追求的女士希望那船入港,你們愿意成人之美,我也承情;你們不愿意,我也沒什么壞處。 不過你們落在我手里頭的把柄,要處置起來可就沒我這么云淡風輕了。條件放在這里,就看你接不接受吧。 大尉臉部肌rou一陣抽動。爾后狠狠問道:“檳榔嶼同工部局通電話了?” “自然通了,也十分方便?!彼p松笑道,“正巧我也要打電話給心上人,問問她,想不想要將她那位前未婚夫的郵輪帶進中國。不如大尉,我們一起?” —— 一覺睡足三十小時,算是補齊這兩周缺的睡眠。醒來洗漱不多時,阿媽也過來給她做飯了,見她醒來,臉上帶著幾乎是欣慰的笑容,用她那口遠比謝擇益要離譜的廣東腔說:“好得很好得很,總算是醒過來啦!快打個電話給謝先生過去啦!” 吃過飯,讀完桌上那沓信,她腦子也稍稍清醒過來了點。將言桑來信小心翼翼收進那只紅木匣子里,尋了鋼筆與信紙出來,剛擬了兩行回信,外頭就響起撳鈴聲。往窗外看去,汴杰明在下樓按響兩聲喇叭,她只好擱下紙筆,換了羊絨衫與大衣匆匆奔下樓去。 一氣到了工部局,汴杰明給了她一個英屬檳榔嶼六位電話號碼后,便又與另幾位巡捕急急出了門去。 號碼撥通,轉接時等了許久。接通后,那頭先遠遠響起幾句日語,不過她聽不懂。 比起那幾句日語,謝擇益的聲音可以說相當溫柔:“吃過東西了嗎?” “吃過啦?!?/br> “嗯。還困嗎?” 她趕緊說:“困是不困了。你回來過嗎?” “難為你還記得?!?/br> “你同我說了什么要緊事嗎?” “要緊事倒是沒有,就想看看你而已。信看到了嗎?” “看過了。剛讀完,正在寫回信,正好汴杰明就過來了?!?/br> “嗯?!鳖D了頓,又說,“聽起來你心情挺好的?!?/br> “???哪有?” “你很喜歡他給你寫的信?” 她想了想,說了句肺腑之言,“天底下恐怕沒有誰會不喜歡收到斯先生的親筆信?!?/br> “哦。那么你很喜歡他?” “謝先生?”她有點摸不著頭腦,“遠洋電話不要錢的?” 謝擇益沉默下來,那頭的日語也消失了一會兒,接著復又響起。 頓了頓,謝擇益說:“你想要我將載著他那艘郵輪帶回中國么?” 她斬釘截鐵的說:“想。為什么不?” “不再想想么?” “比如什么?” “假使稍有不慎,這艘船可能會使英國在工部局的地位陷入兩難之地。再想嚴重些,英國人可能會被趕出上海租界?!?/br> 這一點她也不是沒思量過??墒情L時間來看,擁有鈾礦、加工廠及工程師基地,遠比短時間租界內英國人的庇護效益高得多。地質學家是必須的,租界英軍是未必要的。租界總有一日要歸還,中英達成協議了,自然也有別的方法讓英國人前來中國腹地。 除此之外,她與斯家,言桑與斯應及林家,也有一筆賬要清算。她也有一些至關重要的話要同他講,即便只是為了他的前途,他必須要回來。 她說:“謝先生,請一定把他帶回來?!?/br> “是‘他’,不是‘他們’?” “這個不重要。那艘船,一定要回來?!?/br> 那頭沉默一陣,“嗯。會的?!?/br> “謝先生,我一定好好感謝你!” “小事而已,別謝我?!?/br> “一定要謝!” “這個情你就欠著吧。我不領,你這輩子休想還上?!?/br> “謝先生,你原來這么歹毒的?” 謝擇益笑了會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