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0節
這兩年,跟徐黨的人接觸多了,他已經漸漸接納了他們的所為??伤赖漠吘惯€只是片面,不是全貌。此刻親耳聽父親謀劃如何殺一個人,這人還是教授過他的老師……這讓他有些難以接受。 徐斯臨薄唇輕抿,看著徐延,“就沒有其他法子了嗎?兩年前,兒子策馬闖城門,曾得宋老師出手相救……” 徐延沉默片刻,開口道:“成大事者,不能有婦人之仁。這么多年來,你爹我經歷了這么多風雨,若是狠不下心,徐家早已不復存在?!?/br> “我知道,那宋越曾做過你的老師,你對他尚念著師生之情?!毙煅永^續道,“可他截了糧食,打算參你爹的時候,又可曾念過你是他的學生?你別忘了,在世人的眼里,你姓徐。爹若是出了事,皇上定也不會留你,徐家定然樹倒猢猻散,到時候家破人亡,你必孤苦無依?!?/br> 徐斯臨聽了,一時無言,少頃微闔了下眼,不再出聲。 “兒子,”徐延按了下他的肩膀,“去罷,去歇著吧。這些事爹來處理就是了,你不必擔憂?!?/br> 徐斯臨還想說些什么,張了張嘴,又沒有說,最后沉默地出了門。 入冬了,夜里天有些冷。 他才步上回廊,深藍色的天空中就有白色的細碎之物飄落下來。他有些恍然,伸出手去接了一些,仔細一看,才發現是雪。 今年的第一場雪,竟這么早就來了。 廊下,徐斯臨停了下來,對著雪兀自站立。 他穿了一身藏藍色的直裰袍子,身后披著紺青色的錦緞披風。風起,將衣袍和披風吹得翻飛卷起。 一邊是父親,一邊是恩師,他不禁想,命運又把他放在了人生的岔路口。 可他已經不是原來那個年輕氣盛,行事只憑感情和意氣的徐斯臨了。這兩年間,他學會了計算,學會了衡量。 變成這樣,他說不上來這是他身為徐家人不可避免的嬗變,還是因為看到了青辰對宋越的感情,由此受了刺激,得到了啟蒙。 那個時候,無論他做什么,如何努力,也靠近不了她。他為跳過河,受過傷,付出了自己所有的真心,卻還是不能讓她來到他的身邊。相反,她還與宋越走得越來越近。 從知道她對宋越感情的那一刻起,他就明白了,哪怕是感情,也需要計算和設計。 這一次,是宋越先截了糧。 父親要是不那么做,徐家就會家破人亡。 而他,也就再也得不到青辰了。 是夜,青辰做了個噩夢,在四更天的時候猛然醒來。 一夢驚醒,揭開溫暖的被子,竟是一身的冷汗。 她披衣下床,到幾前倒了些水喝,清水滑過喉嚨食道,是透心的涼,讓她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青辰擱下水杯時,余光掃到窗上,發現窗外有細碎的暗影飄動,竟然下雪了…… 她剛才的夢境中也有雪。 白茫茫一片,有一個人躺在雪地里。她看不清他的臉,只覺得他是很熟悉、很熟悉的一個人。他就那么靜靜地躺著,一動不動,胸膛有節奏地起伏,看上去很平靜。 雪越下越大,一點點地落在他的身上,慢慢覆蓋住了他的身體。他仍舊沒有動。 你起來啊,被雪埋了,你會死的!起來??! 她看著他,拼命叫喊,那人卻是毫無反應。他的睫毛上結了冰,看起來清寂而祥和,高挺的鼻梁一點點沒入了雪中。 她叫不醒他,著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想要沖過去將那個人挖出來,可是無論她如何跑,就是靠近不了他,碰不到他。 大雪紛飛,無盡的夜空中滿是亂瓊碎玉,北風凄凄。 雪越落越厚,那個人,已經看不見了。 她感覺到臉上有濕熱的東西滑了下來,心里痛得如撕裂了一般。 她明明看不清他的臉,不知道他是誰,可就是忍不住傷心。 心痛到無以復加的時候,她才猛然驚醒。 短短的一個夢,卻仿佛經歷了一場死別,青辰撫了撫胸口,它還在隱隱作痛。 …… 天亮后,青辰來到了朝中。司務見她的臉色不太好,奉茶的時候關心地問了一句,她只是搖搖頭,說做了噩夢。 那司務聽了,好像知道了什么,立刻附耳低聲道:“大人,定是快過年了,那年獸入夢擾人了。大人若是睡得不好,不防請個道人,到府中驅驅邪就好了?!?/br> 青辰不當回事,只微微一笑,“謝謝?!?/br> “大人還不知道吧?” 她提了筆,正打算處理公務,聽他這么一說,問:“知道什么?” “鄭貴妃近日也睡不安寢,說是連著幾日做了同一個噩夢?!彼緞盏?,“娘娘宮里的太監是我的熟人?!?/br> “噩夢?”她疑惑地看著他。 那司務點點頭,“娘娘還讓皇上給她找了高人來做法。大人不防效仿娘娘?!?/br> “是什么噩夢?” 那司務只是搖搖頭,“不知道。聽說原也不是什么說不得的夢,只是經那做法的高人一解,這夢就變得說不得了?;噬嫌H自下了令,若有人敢透露夢的內容,格殺勿論?!?/br> 青辰皺了皺眉頭。 到底是什么夢,竟讓朱瑞如此緊張在意。 半個月后,時已至隆冬。 京城已是被大雪覆蓋,八街九陌十里長街,皆是白茫茫的一片。 宋府里,宋越的書房已是換上了厚重的簾子,屋里也升了爐子,炭火燒得通紅通紅的。 夜里掌燈時分,他披了件外衣,坐在太師椅上,就著燈火看書。燭火融融,在他臉色凝了薄薄的一層光,勾畫出一副認真的完美側顏。 無雙風華,沉靜而美好。 趙其然在他書房外跺了跺腳,磕掉了靴底的雪才進了屋來。進屋后又摘去了毛皮圍領和手套,捧著小廝奉來的熱茶暖了暖手。 “這天真冷啊?!彼畔卤?,又搓了搓耳朵,“耳朵都快凍掉了。今年冬天來得早,雪還下得大,再冷一點我都要受不了了,今年百姓們要難熬了……在看什么書呢?” 宋越給他亮了一眼封皮,然后擱下書,端起蓋碗啜了一口。 “《牡丹亭》?”趙其然一愣,“我竟不知道,你還愛看這等虛無縹年的情愛話本。你平日忙成那樣,竟還有功夫看這種書?” 宋越抿了口茶,“今日正巧見到府里的人在看?!?/br> “所以你就要過來了?”趙其然道,“天冷了,你倒有好興致?!?/br> “你說人死了,世間還有魂兒嗎?”宋越不置可否,只淡淡問。 “???”趙其然眨了眨眼,“魂兒?杜麗娘的魂兒?” “若世間留有魂兒,真能跟人見面說話嗎?若真的說上了話,那個人會不會怕?” 趙其然:“……老宋,你到底想什么呢?” 宋越搖搖頭,“沒什么。今日再看此書,倒覺得有些意思?!?/br> 趙其然砸了砸嘴,拿起他的書,起身把它放到了他的書架上,插到一堆書中間,“別看了,后天就要上朝了。今日過來是想問問你,你都準備好了嗎?” 宋越的目光飄到書架上,又收回來,沒有說話。 趙其然有點不放心地追問:“徐延是只老狐貍,陰險狡猾,又擅拍馬,伺候皇上這么多年,對皇上的脾性清楚得很。這次六十萬石糧食雖不少,可是想要參倒他,怕是也不容易吧?你有把握嗎?” 其實,他不是對宋越沒信心,而是對自己沒信心。 截糧之事,他自認為做得巧妙隱秘,神不知鬼不覺??山袢障挛缡盏较?,得知徐延已經查到是他所為,于是就有些慌了。 如果徐延不知道,那宋越這一次參劾就是出其不意,攻其不備,他來不及做反應??裳巯滤戎懒?,扳倒他的難度就大大增加了。 “老宋,有個事我得跟你說……”趙其然猶豫了一下,開口道,“截糧一事,我沒做干凈,叫那老狐貍查到了。后天的朝會只怕是不那么容易應付……我對不住你?!?/br> 屋內一時安靜,火盆里的碳燒得“啪”一聲響。 半晌,宋越才道:“其然,這一次若扳不倒徐延,他一定會報復我們……你可能會有危險,心學一派的其他人,也可能會有危險?!?/br> 二十多年了,終于到了跟徐延清算的時候。饒是計劃布置得再周密,他還是不免有很多思慮。那畢竟是個打他六歲時就存在的敵人,把持朝綱二十多年,強大、殘忍、不可撼動。 趙其然點點頭,“我明白。當初決定跟著你,我就料到了會有這一天。你是男人,我也是男人,你不怕危險,我自然也不怕。別為我們擔心?!?/br> “我讓你辦的事,辦妥了嗎?” “嗯。青辰被你逐出王門的消息,我早就已經散出去了。如今已是滿朝皆知?!?/br> 宋越眼瞼微垂,“嗯?!?/br> “我算是看出來了?!壁w其然后知后覺道,“你跟他劃清界限,是不想因為這件事牽連了他吧?青辰是個熱心腸的人,當初太子蒙冤,他不惜以身犯險,竭力相救。這次要是知道你要參徐延,定也會不顧一切參與進來的……你不讓他知道,是想保他?!?/br> 宋越往杯中添了點水,緩緩道:“她是難得的良才,聰明,心里有正氣,也有格局。若能順利入閣,對大明是一樁好事?!?/br> 趙其然輕嘆一聲,“用心良苦?!?/br> “其然,快過年了,家中老父老母想來看我,我沒答應。若什么時候你去蘇州,順便幫我看看我他們吧。我有好幾年沒見過他們了?!?/br> 趙其然明白,此次與徐延的對決,尚不知勝負如何,假若失敗了…… “誒!”他一口應下,“放心吧,你爹你娘,就是我爹我娘?!?/br> 二十多年前,在都轉運鹽使司,有兩個年輕的官員立下誓言,不論是由誰來參劾徐延,若是出了事,另一個便替對方照顧家人。 二十多年過去了,又有兩個年輕人,傳承了這個誓言。 兩天后,時令小雪。 天剛蒙蒙亮,紫禁城內一幢幢雄偉的大殿沉浸在微熹之中。昨夜下了大雪,此時雖已停了,但城樓、宮墻、屋檐上都落了厚厚的一層。宮人們連夜掃雪,這才掃出了一條入宮的通道。百官穿戴整齊,戴著御寒的暖耳、圍脖和手套,魚貫前行。 大家都知道,朱瑞一般不早朝,除非,是有大事發生。是以人群中不乏議論之聲,都在揣測今日大殿上到底會發生什么。 青辰走在人群中,心中忐忑難安。 上次上朝,還是兩年前為太子執言時,今日這場景,倒與當年頗為相似,讓她有一種很不好的感覺。 快步走了一段,她在人群中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忍不住喚了一聲:“趙大人等等?!?/br> 趙其然回過頭來,一把將她拽到了墻角。 青辰有些迫不及待地問:“趙大人可知道今日為什么會早朝?” “你的宋老師,還有首輔徐延,兩個人請的皇上上朝?!?/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