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節
“兩人同時?”她有些納悶,“發生了什么事?” 趙其然環顧四周,輕嘆一聲,“一會兒你就知道了。我跟你說,今日不管發生什么,你一定不要出聲,只看著就行了?!?/br> “為什么?讓我不出聲,總要告訴我原因?!?/br> “聽我的就是?!壁w其然遮住嘴巴,小聲強調,“這也是你的老師的意思……這段時間,他疏遠你,逐你出門派,都有他的苦衷……你遲早會明白的?!?/br> 青辰聽了,心里猛然一扯,愈發難受得緊,“可是他出了什么事?” “青辰,我只能告訴你這些了?!壁w其然再次叮囑,“你記著,一會在朝上,不論發生了什么,一句話也不要說。聽明白了嗎?” 她沉默地點了點頭。 “時辰快到了。我們快走吧?!?/br> …… 奉天殿。 數盞燭火正簇簇地燃燒,照得一室金碧輝煌,彰顯了這大明至高殿堂的莊嚴與肅穆。鏤空的落地香爐里,正幽幽地飄散出一縷縷輕煙。 皇帝朱瑞坐在龍椅上,穿著一身明黃龍袍,胸前的金織盤龍正怒眼圓睜地看著朝下眾臣。朱瑞的氣色不太好,臉龐有些浮腫,眼里滿是困倦之意,不知道是因為早起,還是因為縱欲過度。 宮里最近傳聞,貴妃連日被噩夢所擾,睡不好覺。宮里請了高人來給貴妃解夢驅邪,那夢只解出了一個字。 但恰恰是這一個字,讓朱瑞夜不能寐。 臺階下,眾臣工按秩序依次列于殿下。朱瑞看著這些人,有些不耐煩道:“兩位閣老,有事就要奏吧?!?/br> 青辰微垂著頭,只覺得心跳加速,忍不住微微抬起頭,目光了落到宋越的身上。 他正好跨出了隊列,垂首道:“皇上,臣……” 這時,首輔徐延也站了出來,搶到:“臣有本啟奏?!?/br> 天子朱瑞皺了皺眉頭,“徐閣老先說吧?!?/br> 徐延抬眼看了看宋越,如光如電,“臣要奏,內閣次輔宋越,勾結山東承宣布陣使,謊報夏糧收成,侵吞皇糧六十萬石,中飽私囊,貪贓枉法——” 青辰的心里咯噔一聲。 大殿內竊竊私語聲立刻響起。 朱瑞擰著眉頭,轉頭看向宋越,“宋閣老,你可認罪?” 少頃,清淡的聲音在大殿內響起,“臣有罪?!?/br> 第160章 話音落,在場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在了宋越的身上。 竊竊私語聲更甚。掌印太監黃珩大喊了一聲“肅靜”。 天子朱瑞靜默片刻,方開口道:“朕沒有聽清楚,宋閣老,你再說一遍?!?/br> 平日里,朱瑞雖然偷懶怠政,可也不是個糊涂的人,階下這些臣子一個個都是什么樣的人,他心里還是有數的。尤其是內閣這幾個閣臣和六部九卿這些堂官,一個個都是他親自任命的,見天的在他眼皮子底下行事,他們是什么樣的人,他如何不知? 宋越并非出身世家,家里的人口簡單,他自己到現在也沒成婚,在京城更是孤家寡人一個。平日里,他的重心都放在朝事上,除了公務也沒什么其他愛好。 人一旦周圍的關系簡單,自己又沒有什么不良嗜好,那就不會有太多的欲望,更不會為了欲望去鋌而走險。 這樣的人如何會貪污?如果連宋越都貪污,那他這大明朝早就連骨頭不剩了。 今日這局面倒是有點意思。 兩個閣老都說有事要奏,徐首輔還要搶先奏。作為一個慣貪,他參劾別人的罪名竟是貪污?這兩個人之間到底發生了什么? 朱瑞只這樣大略一想,就覺得今日這事有些荒唐??僧斨奈浒俟俚拿?,徐延這首輔親自出馬參劾,顯然又不是鬧著玩的。 那這事,可就有點嚴重了。 朱瑞的眉毛又擰了擰??爝^年了,好端端的鬧出這檔子事來,他的心情非常不好。胸口已經有團火悄悄燃起,恨不得燒了眼前這些大臣才好。 階下大多是不明就里的人,看著這難得的一出戲,一時也不知今年到底怎么了。兩個閣老私下多少有些齟齬,他們是知道的。 可這擺上明面來相爭,且還是你死我活的程度,這可是大明朝二十年來的頭一回。 “回皇上,臣方才說,臣有罪?!彼卧轿⑽㈩h首,又說了一遍。 數九寒天,今年冬天本就冷得很。青辰聽了,更是忍不住渾身發抖。 他這是在干什么?他不可能做這樣的事,為什么要認罪?按《大明律》,貪污八十兩就要被梟首,三百兩就得受凌遲,更何況是三十萬兩…… 腦子里不禁涌現他被捆住受刑的樣子,青辰只覺得胸口堵得緊,好像要喘不過氣來。雖然趙其然已經提醒過她,她隱隱猜到了會有什么事發生,可它真的發生時,難受的心情還是超出了預料。 都察院左僉都御史徐斯臨垂首站立,神情漠然。 今日這場上的局勢,他這些日子已是在心里想象了很多回了,有過遲疑,有過糾結,最后想明白了。這過程定然是不美好的,但結局只能有一個。 徐延轉頭,看了宋越一眼。 他原以為他會震驚、緊張、想要立刻反駁,可是這一切他都沒有看到。在這個年輕的對手眼里,只有平靜和從容。 他這么輕易就認了罪,莫不是自己要栽贓他的消息,山東那邊走漏了風聲? 不過就算他提前知道了,也并不能改變什么。他們做了充分的準備,人證物證俱全,諒他宋越再有能耐,此番也是回天乏術了。 徐延理了理思路,繼續道:“皇上,臣這有封折子,是山東布政使張茅遞上來的。其在折子中詳細記述了其與宋越合謀貪污的過程,請皇上過目?!?/br> “呈上來?!?/br> 朱瑞翻了翻那折子,越看眉頭擰得越緊,心里憋的火氣越大。 好一個張茅,一封自首的折子,倒把自己的錯誤輕描淡寫一筆帶過,把責任都往宋越身上推,滿篇皆是宋越如何以上欺下,如何威逼利誘,他自己如何不得不從,做了以后如何寢食難安,最后愣說是自己如何醒悟,如何慚愧要自首。 看完了這折子,朱瑞雖然生氣張茅顯然一點誠心悔過之意都沒有,但與此同時,他對宋越的信任也有了些許動搖。 一個人沒做過壞事,不代表一輩子不會做壞事。 這折子里關于他們如何貪污、又如何商定糧食銷售、分贓等細節描述得如此詳盡,又不像是信口雌黃。難道這宋越了清官當了十幾年,到了如今才突然起了貪念? “陛下,”將朱瑞表情的表情看在眼里,徐延不禁勾了勾嘴角,“山東布政使張茅已在殿外候著了,臣懇請陛下,讓他進殿來陳情自首?!?/br> 朱瑞闔上奏章,丟到了御案上,“帶進來吧?!?/br> 山東布政使張茅今年已經六十歲了,進了大殿便猛然一磕頭,哭得泣不成聲,老淚縱橫。 “臣愧對皇上,一念之差鑄成大錯,只因宋閣老位高權重,臣不敢不從。今日百官都在,臣愿自首請罪……” 老頭不笨,知道自己哪怕是自首,那也還是要掉腦袋的??蛇@腦袋怎么掉,卻是可以講究的。 山東糧食被截一事,他們這些利益鏈條頂端的人都知道了,很明顯,這檔子事是瞞不住了。宋越不是個能用利益收買的人,對于他來說,肅清吏治就是最大的利益。所以,把柄一旦落到了他的手里,他們就只有死路一條。 擺在張茅面前的路有兩條,一條是等著宋越揭發他和徐延,一條是配合徐延參劾宋越,不管是哪一條,他大約都難逃一死??蓛煞N死法相比較,總還是得選對自己來說更好的那種。 徐延答應了他,只要他肯配合參劾宋越,徐延會盡最大的努力保他,若是保不住他一條命,也會保他家人此生衣食無憂。他今年六十歲了,剩下也沒幾年活頭了,與其被宋越參劾一無所有,倒莫如聽從徐延的,保家中的人此生無憂。 畢竟,在這朝中,徐延才是首輔。 聽那老頭說得聲情并茂,言辭鑿鑿,青辰的心又提到了嗓子眼。 到了這個份上,他竟還不辯駁,也沒有一個人站出來為他說話。趙其然他們,到底是怎么想的。難道就這樣任徐延指使人冤枉嗎? 徐斯臨看了她一眼。明亮的燭光落在她身上,瘦削的肩膀上緋袍泛著光,耳鬢的皮膚還是那么白皙細膩,身側的手在微微顫抖。 她是在為宋越擔心吧? 兩年過去了,她被那人丟去了云南,還是忘不了他嗎? 原以為她會因為時間而忘記,到底還是自己想得太簡單了。 宋越還是沒有說話,只靜靜地看著徐延和張茅一唱一和,配合得嚴絲合縫,不置可否。 張茅說了半天,終于說完了。朱瑞看了宋越一眼,又轉向張茅,“那六十萬石糧食如今在哪里?” 張茅:“回皇上,那六十萬石糧食,宋閣老已盡數運到了京城,想必應該在閣老自己的糧倉里?!?/br> “皇上,”徐延補充道:“臣問訊了京城四門守門將士,前些日子,確實有大批糧食陸續運抵京城。有人看到,那些糧食都運到宋閣老的倉庫里了?;噬喜环琅扇巳ゲ椴?,那些糧食應該都還在?!?/br> 朱瑞面色沉沉,看著宋越,“你方才說你有罪。徐閣老與張茅說,可都屬實?糧食可在你的糧倉里?” “回陛下,”宋越鎮定道,“不在。那六十萬石糧食,并不在臣的糧倉里?!?/br> “那在哪里?” 宋越看了徐延一眼,“……在徐閣老的倉庫和鋪子里?!?/br> 徐延臉色倏地一變。 看盡六十多年朝堂風云的一顆心,此刻慌張了起來。一時間,他恍然明白了宋越截那批糧食,將他自己至于被誣陷的危險境地的原因。 “什么?”朱瑞這下有些糊涂了。 在場的人又是一片嘀咕,朝廷上的風向陡然一轉,大家都有點迷糊。 青辰捏緊的拳頭這才微微放松。而徐斯臨的心卻是被提了起來。 這個局面,是他所沒有想過的。他不由看了徐延一眼,徐延卻是一動不動,低頭沉思。 “半個月前,山東來了一封文書,是給徐閣老的。那日在內閣值房,臣誤看了閣老的這封文書。文書中說,山東今年夏糧豐收,可向朝廷繳納稅糧六十萬石?!彼卧降?,“可是后來,徐閣老報給朝廷的奏報卻言,山東省今年夏糧欠收,無糧可納?!?/br> 他說得不緊不慢,語調平和,“臣知情后便去找徐閣老問詢,徐閣老卻堅稱是臣看錯了,并無什么報豐的文書。徐閣老還對臣言,不該言之事不可妄言,以免引火燒身。彼時臣并無真憑實據,是以也不敢向皇上回稟?!?/br> 朱瑞:“那那封報豐的文書在哪?” 宋越看著朱瑞搖搖頭,“臣只在內閣見過?!?/br> 徐延畢竟是縱橫朝廷數十年之人,此時仍能保持冷靜,“啟稟皇上,從未有過什么報豐的文書。臣以為,宋越居心叵測,信口雌黃?!?/br> “皇上?!彼卧轿⑽㈩h首道,“臣確實是無法提供那份文書,因為想來,這么重要的東西,早已讓徐閣老收妥或是燒毀了?!?/br> 山東確實是豐收了,而徐延確實是謊報成了欠收。他坐在首輔的位置上,擁有巨大的權利,卻也同時承擔著巨大的風險。 只一封不存在的“真實”文書,就讓他有口難辯。 朱瑞揣摩著兩個人的話,一時也難辨孰真孰假,揮了下手,“宋閣老,你繼續說?!?/br> “是。因所見與所聞不符,臣便派人到山東私下調查了此事。經過查證,這六十萬石糧食的去向正與徐閣老所言相差不大,確有是運到了京城。只是,那糧食并非運到了臣的倉庫里,而是在徐閣老的糧倉里?;噬喜环琅慑\衣衛前去查看,一搜便知?!?/br> 陸慎云今日不在朝中,朱瑞對身旁的秉筆太監黃珩道:“你親自去一趟錦衣衛,帶人去搜?!?/br> 徐延的臉色越來越沉。徐斯臨此時亦是不由緊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