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節
“坐下上課吧?!?/br> 放了堂,宋越沒有像往常一樣回內閣值房,直接出了大明門。 他就甚少在日頭還好著時離開。 兩個五十歲的閣員此刻正在值房忙得焦頭爛額,六部一本本花錢的賬冊呈上來,眼睛都要看花了。兩人邊看賬邊不由感慨,幸得宋越一年幾乎只告一天假,若是多告幾天,他們的壽命只怕是要短幾年。 離開翰林院的時候,侍書匆匆追上了宋越,轉交給他一封信,說是前日有人擱在后堂要給他的,昨日未見著他便今日才呈上。信上沒有署名。 宋越加快步子出了大明門,上了馬車后便吩咐車夫:“去我那個學生的家?!?/br> 車夫也不多問就揮動馬鞭,那個學生是誰自然是不必言明的,反正大人只去過一個學生的家。 等馬車跑起來,他忽然想到什么,又揭了簾子道:“先去香凝齋吧,買些吃食……再去趟藥鋪。跑快些?!?/br> 車夫應了是,身子前傾揪了揪馬耳朵,自顧對馬道:“知道你這畜生今日跑遠了,受累,要再跑快一點咯?!?/br> 宋越坐在車廂中,不由想青辰如今在做什么。行動不便,她是躺在床上么,那這一日的膳食是如何解決的,會不會到現在還餓著肚子。入秋了天冷,昨夜還下了雨,她那間小屋子似乎也不太經得潮寒。況且,她還有個得了癔癥的父親要照顧。依她的性子,肯定也是不會主動去找明湘幫忙的。 罷了……多想也無用,如何也要看過才放心。 收回思緒,宋越便拆開了手中的信。 夕陽透過簾縫照進車廂里,投了一道細細的光在他的臉上和那張信箋上。 沒有抬頭,也沒有落款,龍飛鳳舞的字,寫了有半張紙,一看就是不想讓人認出字跡。內容是沈青辰如何設局將詩作者林陌找出來的過程,很詳盡。 用名帖核字不算聰明,虛張聲勢請君入甕尚可圈可點,算一計好策。才短短的一天,她就把人找出來了。 信的最末一句,是請宋越念在沈青辰心懷同窗之誼的份上,不要處罰她。 他看著手中的信,紙張用的是名貴的澄心堂紙,墨香聞著像是龍香劑。一紙一墨皆是名貴之物,尋常人可用不起。 能用的起這些紙墨的,新科庶吉士中寥寥無幾。 他為她求情? 第33章 與此同時,放了堂的庶常們也陸續回家了,徐斯臨與林陌并排走在翰林院的左廊上。 金風細細,屋檐旁落下了半抹斜陽,大明進士的背影蕭蕭肅肅,青袍展逸。 林陌替徐斯臨抱著書冊,知他今日心情不佳,只垂頭踏著廊上的樹影,也不說話。近些日子以來,在與沈青辰相關的事情上,這位兄弟都表現得很是反?!?,這種反常已經是一種正常的狀態了。 羅元浩咋咋呼呼的,拍馬屁總是扎一手的逆鱗,他沒這么笨,看破不說破,只是不確定反常背后的那絲真相到底是什么。 一時腦子里竟涌入一句話,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這么想著,林陌都被自己嚇了一跳。要死,兩個都是男人,兄弟他如何能娶,三書六禮拜堂成親如何辦,那偌大的家業又哪來的子嗣繼承。 還是他只是隨了如今這股男風,想要將那人圈住佻戲一番而已?從前他在芙蓉樓看上了姑娘,也是隔三差五就去聽曲,雖是只紙老虎,不曾對人家出手,但紅紗垂疊,香絲繚繞,那絲輕朦曖昧的氣氛還是有的。 不過那時的他神色是悠然從容的,大約與人近一點遠一點都無妨,甚至是享受那種姑娘喜歡他,而他自己卻能夠把持,不甚在乎的狀態。那種不喜歡任何人而輕松無比的狀態。 與今日他道歉的模樣,分明是不一樣的。 林陌想著,側過頭看了徐斯臨一眼。他已經很長時間沒有說話了,眉骨下眼眸黑亮,卻顯得有些沒有神采,陽光勾出了直挺的鼻尖和微抿的唇線。 他這兄弟其實挺好的,家世自然不用說,相貌也無可挑剔,天資好中了進士更是錦上添花,只是性情因為年輕還沒有定下來,但早晚有一天也會像宋老師那般成熟的。 該配一個好姑娘。 徐斯臨察覺到了目光,轉過頭來道:“林陌?!?/br> 林陌驚了一下,“哦,我就是想問問你,前兩日說好了今日到我家飲酒,起那壇二十年的桑落,如今你還去嗎?” 他目光有些漫無焦距地看著前方,“不去了?!?/br> “那就改日?!绷帜靶牡?,他果然是心里有念著的事……和人。 “林陌?!毙焖古R又道,“你不是喜歡我家那塊田黃雞血硯嗎,送給你吧?!?/br> 林陌愣了一下,都懷疑自己的耳朵是不是叫秋風吹軟了,這般情形下竟能聽到這么軟和的話。 他想了想道:“那是徐閣老在你行冠禮時送你的,我不過就是真心看著好罷了,如何能收?!币环匠巸r值千兩,最難得的是有錢還買不到,雖然林陌也是世家出身,這般東西也是罕見的。 “送你了,收著吧。一會我讓人送到你府上?!彼?,“你喜歡青荷,青荷也送你。若還有其他喜歡的,也只管跟我說,都給你?!?/br> 這下林陌是徹底懵了,往日拍馬都得不到一句好話,今天自己什么也沒做,他卻憑白無故對自己好起來了,倒像是欠了自己什么似的。 “……徐兄,這卻又是為何?” “不為什么,你收下就是?!彼睦飳@兄弟有歉意。 沈青辰今日在家歇了一天,雖是不必趕早到翰林,她也是很早就起來了。 昨夜半夜下了場雨,溫度突降,到了五更的時候她就被凍醒了,薄被松松地搭在身上,卻是不覺得暖,蓋著好像沒蓋一般。額角唇邊的傷口隱隱作痛。屋外瓦片上殘留的雨水滴到地上,發出“滴答滴答”的聲音。 起來披衣點了燈,青辰到老爹床邊看了一眼,只見他蜷縮在床上,冷了也不會叫,只呆呆地瞪著眼睛,看得人心疼。 她為他多加了層被子,又怕被子被他蹬了,便坐在他床邊守著,拿了冊書來看。 不一會兒,她爹就再次閉眼進入了夢鄉,青辰卻不由想起了與徐斯臨在酒館的糾纏。那天要不是喝了酒,又正好看到買糖人的父子,想起了父親被手握權勢的官員父子害死,也許她也不會那么激動。 她說的話是有些重了,對別人無法選擇的出身進行嘲諷,是不合適的,哪怕他舉止有些出格,出身也不該是他被嘲諷的理由。 徐延是徐延,徐斯臨是徐斯臨,他現在不過是個跟自己一樣的學生而已。他跟她一樣,如一片單薄的葉子落入這大千世界,大家都只是隨命運飄零罷了。 望著燭火,青辰不由輕輕嘆了口氣,手中的書擱到了腿上,扶了下身后披著的外衣。 看他的神色,那日觸碰到她的一瞬,他應該是對自己起了疑心了。好在就只是一瞬間,她又昏過去了,兩人沒有交流,沒有再讓他看出什么破綻。不過她總是要回翰林去的,兩人不可避免要再見面。 在回去之前,她得想好應對之策,消除他的猜疑。否則憑他以往的表現,他只怕是要鬧得盡人皆知,好讓大家都看她的笑話的,又或是像最近一樣,莫名其妙地刨根問底,終至事態爆發。 沉思了一會兒,天就亮了。 青辰要去生火煮粥,腳踝卻疼得不方便行動,她只好搬來圓凳,扶著它前進。挪了一會兒,又覺得聲響太大,怕擾了父親的睡眠,她便干脆棄了它,單腳蹦著。這樣倒還快一些。 難得有一整日的時間在家,她又把屋里大致清掃了下,把衣衫都洗了,晾到院子里。等忙完了家務,她便回到書桌前,寫老師布置的課業、溫書、畫給林嶼看的漫畫……用的都是宋越囑咐的那支和田玉筆。 關于這支玉筆,宋越還曾在堂上突擊檢查過,見她乖乖提著青玉筆桿,才不動聲色地轉身回到講臺。 到了下午日頭西斜時,沈青辰單腳蹦著,胳膊下夾了冊書,扶父親到屋外曬了會太陽。 隔壁院子里,明湘正在木幾前縫補衣衫,神情很是專注,青辰沒有叫她。 她穿了一身粗布素裙,髻上也沒有釵,烏黑的頭發在陽光下油光發亮,當真是美得天質自然。 青辰看著她,只覺得她該要嫁一個很好的人,能真心待她,這樣才配得上老天給她的美好品質。 一時間,她想起了顧少恒。顧少恒是個好人,性情好,家世也好,如果明湘要是能許給他就再好不過了??上У氖谴竺鞒A級分明,以她的出身,怕是只能做妾…… 這兒附近還有個賣豬rou的男子,對明湘也像有些意思,就是看著糙了些,感覺他一只胳膊就能將明湘的細腰摟壞了。 青辰在記憶中搜尋適合的人選,一時想到了孫四五,是個進士,但也是個近視,不行,一時又想到羅元浩,太過圓滑愛拍馬,不妥,在同窗中搜了一圈,跳過了徐斯臨,最后還是一個人也沒挑出來。 她無奈地搖搖頭,大約是明湘太好了,自己的要求也變得好嚴格。 時值金秋,天高云淡,遠方一隊北雁正往南飛。 在這一個寧靜的小院里,沒有朝堂的云波詭譎,也沒有鬧市的嘈雜喧嘩,青辰的心也慢慢地靜了下來,埋頭沉浸于手中的書冊。 這時,一輛馬車緩緩駛來。 青辰聽見腳步聲,抬頭看見來人后愣了一下。 宋越下了車,提著幾個紙包向她走來,緋色官袍在一排青瓦前很是顯眼,夕陽下長睫覆蓋的雙眼愈發深邃。 他走進了,看著她,“不認識了嗎?” 沈青辰回過神來,忙起身行了個禮,“學生見過老師?!?/br> 宋越打量著眼前的學生,她一身灰色粗衣,額角纏著的紗布,嘴唇破了,腳上也顯得不太自然,是有些傷病的弱態,但精神尚好。方才見她在屋外的陽光下認真地看書,一旁的竿子上晾著才洗過的衣衫,地上還有打掃過的痕跡,他的心就放下了,原本還怕來的時候屋外寂寥,推門進去時她還躺在床上的。 好,她的心性是積極堅韌的,只是他知道她是女人,才把她想得柔弱了。 “還疼嗎?”他輕輕問。 青辰搖搖頭,“都是些小傷口,不怎么疼,只是行動有些不便?!?/br> “你是不是鐵做的,”他的目光掃過她破皮的下唇角,對上她的眼眸,“受了傷還做這么多家事。生怕傷口好得太快嗎?敢偷懶不想回翰林上課?” 雖是堅韌,但也不太會愛惜自己。要教訓一下才行。 “不是的,老師……” 他目光幽緩地看著她,慢慢地溫和地道:“身體是主要的,怎么也要先養好了傷?!?/br> 青辰點點頭,“是?!?/br> 他看向她身旁的人,“這位是令尊吧?” 青辰扶著老爹的手臂,“是的。老師見諒,父親他……說不好話?!?/br> “我知道,無妨?!彼f著,朝她簡陋的小屋看了一眼,“為師來看你,你不請我進屋里坐坐嗎?” 青辰這才反應過來,兩人都站著說半天了,她也沒請他進屋,立刻比了個手勢道:“老師請進吧?!?/br> 她腳上有傷,依然只能單腳蹦著走。宋越跟在她身后,只見那身寬松的灰布衣服下,是一副秀氣的骨架,纖細的后頸上有著輕軟的絨毛,耳垂也很小巧。 青辰原是蹦得挺好,不想踢到了個石子,登時便止不住要往前倒,后來只覺身后伸過來一條有力的手臂,寬袖翻飛間穩穩地撈住了她的腰。 她驚了一下后堪堪站穩,喘著氣抬頭看向宋越,他們之間幾乎沒有距離,“……謝謝老師?!?/br> 宋越垂目看著懷中的人,睫毛微微一眨,松開了扶在她腰間的手,“小心點。你這一個跟頭栽下去,只怕又要向我多告幾天假?!?/br> 青辰平復了一下心跳,低頭小聲應了聲“是”。 進了屋,青辰將父親扶到床上,又將宋越迎到小幾前坐好,便蹦著去提壺為他倒水。 “不必忙活了,有傷在身就好好坐著吧?!彼?,打量起屋內的陳設。 這屋內實在沒什么陳設,只一掃就盡收眼底了。兩間小屋子,又舊又窄,窗子的朝向也不好,想來冬天是很冷的,不過屋內倒是收拾得很整齊。她的書案上放了很多的書,大約坐上去看不到她的頭,一身換下的青袍搭在角落的架子上,平整地垂著。 沈青辰這時已提了壺到幾前,為他倒了水,“老師見諒,家中平時沒什么人來,所以沒有備茶,只能請老師喝水了?!?/br> 宋越不以為意地端起杯子喝了一口,然后道:“去取碗筷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