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節
甘棠心中怒極恨極,亦不想再和他有半毛錢關系,下腳用盡了所有的力氣,縱是殷受比她高出兩個頭,無防備之下也被她踹中了,跌落在地撞散了一地的瓜果酒水,“喜歡我?我謝謝你的喜歡!” 她是對他有三分敬意,但也別欺人太甚!天下方國這么多,算起來誰誰都是她的祖先,她沒必要非得是殷商的子民,甘棠轉頭怒喝了一聲,“來人!近衛營!” 甘源甘陽等人在外領兵待命,聽甘棠吩咐,外頭嚴陣以待的士兵迅速圍了過來,將庭堂圍了個嚴嚴實實,里頭殷受帶著的士兵抽劍對峙,劍拔弩張。 只殷受躺在地上一動不動,下面士兵論數量和體力都不是近衛營的對手,又不肯丟了兵器投降,都站在原地僵持著了。 甘棠立在上首,神色冰冷,朝站在下首神色各異的各國使臣道,“今日的婚宴到此為止,想留下參詳牛耕冶鐵的,自去驛館住好,想走的,餓了渴了吃飽喝足便各自散了,都下去罷?!?/br> 殷受蜷在地上,昏迷中重重咳了一聲,嘴角就溢出血來。 眾人并不敢多看,唯唯諾諾的垂著頭上前來行禮告辭,微子衍哈哈笑著出來圓場道,“哈哈,都走罷都走罷,剩下圣巫女和與小弟處理家事,都走罷——啊——” 微子衍話未說完,被甘玉一茶尊扔過去砸出血來,話沒說話就捂著腦門慘叫不止了。 甘玉氣紅了眼,上前揪著微子衍就打,“你龜兒子!閉上你的爛嘴!家事你老母,誰跟你是一家!看老子今天不打死你!” “你敢打我!”微子衍暴喝一聲,兩人就揪著打了起來,場上鬧成一團,不堪入目。 使臣們不敢再多干,急忙忙行禮告退了出去,很快庭堂里便空曠了下來。 姬旦上前來與甘棠行禮,目光溫和,“竹方離岐山不算太遠,來回兩月的工夫,途中也極其安全,他日若有緣,還請圣巫女到岐山走一走,看一看,岐山腳下,周民耕者皆讓畔,民俗皆讓長,積善累德,想必圣巫女會喜歡?!?/br> 甘棠點頭道,“若有緣,它日定當登門拜訪?!?/br> 相傳虞、芮兩國之君相爭田地,久久不能平論,兩國之君便相約于周都,想請西伯公論,入城后卻見大周子民們謙讓有禮,勤勞淳樸,遂慚愧而去,諸侯聞之,來投大周的有三四十國。 岐山是周禮的發祥地,又加之周族幾代君王的勵精圖治,和眼下的殷商相比,定然是兩個模樣了。 姬旦頷首,來去不聲不響,亦不像當年夷方那般活絡地周旋于各小國之間,外頭卻能見恭敬候著的諸國使臣和族長,西伯昌的影響力和威信力可想而知。 西周逐漸強大,而大殷在做什么,忙于內斗,看不清增強國力真正的根本是什么,末本倒置,打仗有用,那也是國富民強的時候,商王室是對自己太有信心了。 甘棠目光落在這千百士兵手里的兵器上。 是鐵劍,且鋼材上等。 要么是殷受背著她自己開礦煉了鐵,要么是融了她給的一千鐵犁,鍛造成兵器,否則短短幾月,別處縱是有解圖,一時之間也造不出這么多鋼兵利器來。 難怪兵分三路還能以少勝多。 殷受似乎已經失去了意識,甘棠懶得再看他一眼,吩咐同樣氣得臉色發青的竹侯道,“把殷商三個王子都‘送出竹方’,沒有我的允許,往后不得再踏入竹方一步,商容和箕子,他們愿意留下便留下,愿意走便走,若硬要留下,便派人監管起來,自此不得自由出入竹方,不得隨意與人接觸?!?/br> 商容和箕子對殷商忠心耿耿,是殷商兩位有見地有能力的朝中重臣,識趣的話她并不想為難他們。 竹侯立馬應了,甘陽領著六千士兵將,手里拿著一樣的兵器,脅迫微子啟與微子衍,連帶著他們的隨從,士兵,當下便要把人驅逐出去。 唐澤忍不住上前行禮求道,“主上原本便受了重傷,馬不停歇地往回趕,傷勢越發嚴重,如今又昏迷不醒,路上顛簸不得……主上是當真心悅于圣巫女,若有疑慮圣巫女待主上醒來一同商議便是,何必……” 唐澤這話可把甘棠惡心透了,殷受做下這等背信棄義之事,找了個為美色沖冠一怒的由頭,縱是耍些陰謀詭計,天下人知曉了,也只贊他一句英雄少年有血性。 退一萬步講,若當真是心悅于她,就更惡心了,若他的心悅是陷對方于不義,利用對方興起刀戈,甚至想剪除對方的羽翼讓其無路可走,最后圈入后宮,那她謝謝了,他還是找喜歡他這樣的人去,別來惡心她了! 殷受躺在地上,面容蓋在鋼鐵的盔甲里,顯得越發剛毅俊美,因太過耀眼,反倒讓人泛出惡心來,皮相再好又如何,心思如此歹毒,六親不認,再俊美又有何用。 甘棠失望透頂,厭惡透頂,擺擺手讓唐澤趕快滾,“回去告訴商王,別敬酒不吃吃罰酒,逼人太甚!” 誰不想要個好名聲,她坐在圣巫女這個位置上,為了對得起這個名號,十幾年來不敢有絲毫懈怠,今日一道敗得干干凈凈,一個面上虛偽內里背信棄義的首領,走在哪里都要被人戳著脊梁骨,說不定這一戰還得載入史冊遺臭萬年,便如引狼入室的微子啟一般。 她有多厭惡微子啟,有多厭惡做了相同事情的自己,如今就有多厭惡殷受。 甘陽甘玉領兵把微子衍‘送’出去,甘源臉色鐵青,“殷受這一手實在歹毒,往后諸侯方國攝于殷受手底的鐵騎,誰還敢與我們結盟,且圣巫女的名聲受了牽連影響,如今我們到成陰奉陽違背信棄義的小人了?!?/br> 甘棠臉色發白,勉強提了提精神道,“阿父,你派人去問問,鳴方和土方的情況如何了,可有傷到王室中人?!?/br> 甘源點頭,“棠梨莫要擔心,阿父方才便查問過兩國使臣了,沒傷到什么重要的人,鳴侯和東土伯受了些驚擾,沒什么大礙?!?/br> 旁邊的付名松了神,長長吐了口氣,甘棠扶住他,苦笑了一聲,“好在沒成殺父仇人。阿名,你父侯沒事,莫要擔心?!?/br> 付名搖頭,甘棠朝甘源道,“答應給鳴方和土方的東西準備好后如約送過去,便說它日圣巫女親自登門至歉?!?/br> 事已至此,能挽回自然要盡量挽回,甘源點頭道,“阿父這就去準備,殷受那小子什么脾性,棠梨你總該看清了,以后警醒些,他們這些人,自小在王宮里泡黑了,殺人不見血,吃人不吐骨頭,他是殷商未來的王,有一兩分純善,也只是沒用的時候?!?/br> 這一擊夠重,她要在同一個坑里摔兩次,那真是蠢得沒救了。 甘棠點頭,甘源當即便去準備了。 偌大的庭堂里就只剩了甘棠和付名兩人,甘棠張了張口道,“阿名,我從沒想過要背棄盟約,入侵盟國?!?/br> 付名搖頭,“不是棠梨干的,我相信棠梨,陶邗只是一時氣憤,過后他會想通的?!?/br> 付名是當真相信她,甘棠嘴里泛起苦味,她與付名相處兩月,付名愿意相信她,她和殷受在一處七年,卻也不過爾爾。 甘棠神色灰敗,付名知道她難過,便輕聲道,“三王子沒說假話,那天我就知道了,他心里有你,只是他是商王嫡子,往后必定是要繼承王位的,心里一切以殷商為重是必然的,他想要你,除卻這一條路外也沒有別的辦法了,他也有真心在里頭,棠梨你別難過了?!?/br> 倒反過來安慰她了,甘棠不愿再說殷受的事,便在臺階上坐下來,朝他笑了笑道,“阿名你很聰明嘛?!辈坏斆?,而且通透,豁達,這樣的人,無論什么時候都能讓人心情好起來,因為真誠。 付名就笑,學她在旁邊坐下來。 兩人安安靜靜坐了一會兒,付名偏頭看著甘棠,話沒出口nongnong的難過匯成水汽,很快就凝聚成水珠,掛在眼瞼上努力沒讓它掉下來,聲音卻帶著重重的鼻音,“棠梨,以后我是不是不能嫁給你了么?” 話問出來,他早已知道了結果,待看見甘棠點了頭,付名呼吸急劇地起伏了兩下,又硬將眼淚憋了回去,男子漢并不輕易掉淚,重重點頭表示知道了,“付名知道了,做不成棠梨的夫君,以后就當棠梨的弟子好了?!?/br> 付名和甘玉一樣可愛。 甘棠忍不住伸手在他頭上狠命揉了一下,道,“殷受不知拿著你父侯什么錯處要挾他,成親肯定是不成了,付名品性這么好,長大后定是個頂天立地風靡天下的好男兒,會遇到心儀的姑娘,完完整整過好一生,所以咱們都高興些,感情的事,等你再長大些,再說不遲?!?/br> 他不小了,他心儀的姑娘,早在好些年前,就存在他心里了。 付名點點頭,“我先去見過王叔,再回族里和父侯解釋清楚,回來跟著棠梨一起學醫?!?/br> “好?!备侍膽?,“去罷?!?/br> 付名出去后,甘棠自己坐了一會兒,喚了平七進來,吩咐道,“小七你叫兩個人暗中護著陶邗,你親自去跟著付名,暗中保護便可,不要驚擾他們,若遇上不長眼的上前挑釁侮辱,不必留情,只管動手教訓便是?!?/br> 平七應了,“屬下知道了?!?/br> 甘棠獨自在庭丈里待了好一會兒,拿出輿圖來想理一理周邊方國的情況,心里卻煩亂無比,實在沒心思處理政務,便起身回了住處。 甘棠換了這一身厚重的正服,打算好好睡一覺,收拾好心情,想想接下來該做的事。 只這么想是一回事,能不能做到又是另一回事。 甘棠閉著眼睛腦子里都是這一整件事的來龍去脈,睜著眼睛就是數屋頂上的橫梁,殷受說喜歡她,真是好笑,若是他喜歡人的方式是這樣,那妲己也夠慘的。 微子啟使些心機計謀小打小鬧沒翻出什么濤浪,殷受就不一樣了,面白心黑,是一條至毒的太攀蛇,咬一口一擊必中。 昏禮昏禮,擦黑舉辦的儀式,混這么一會兒天已經灰黑起來,沉悶得很。 甘棠躺了一會兒,正打算摸點助眠的草藥來用用,就聽屋子外遠遠有塤聲傳來…… 曲子悠揚婉轉,清靈開闊,不悲不喜,如同夏日的泉水一般,涓涓細流,滌蕩了夜幕降臨前悶熱灰黑的氣氛,帶得人思緒也一并跟著走了,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整個人仿佛置身于山林間,泉水叮咚,清澈寧靜,什么煩惱都能忘記了。 吹得可真好,余音繞梁,讓人置身世外,一曲忘憂。 甘棠靜靜聽完,心情也跟著開闊了許多,整個人都跟著寧靜了下來,心里氣順了許多,喚了人進來,想問問誰在吹樂。 平七進來,面露不忍,輕聲回稟道,“是名王子,屬下一直跟著他,他先是去了驛館,與鳴王叔解釋今天的事,被說和圣巫女合謀欺騙族人也沒退縮,不惜以性命起誓……” “……這邊解釋清楚后,又尋了陶邗,費了好大的口舌,途中遇到說三道四的,必定要上前為您理論一番,回了府見您這邊燈還亮著,回去拿了陶塤,尋了棵榆錢書,上去坐下就吹了起來……” “……屬下以往聽過這曲子,叫忘憂?!?/br> 甘棠手掌蓋上額頭,揉了揉酸澀的眉眼,囑咐平七道,“他明日一早要啟程回土方,以后你和武三跟著他一道去,護他到加冠為止,他是我為數不多的親人之一,很重要,你和武三定要護得他周全,他在哪兒你們在哪兒,小心些不要給他發現了,去罷?!彼洿艘辉?,回去后的日子能過得如何,實在難料。 平七應聲去了,甘棠起身去了書房,把送往土方的冊子又加厚了兩疊。 除卻多出來的一千鐵犁外,還有一千朋貝兩千緞絲帛,兩把百煉鋼匕首,五卷醫術,兩卷農書,全部記在付名的名下,有財力傍身,希望他在族里的日子能好過些。 旁邊陶邗的,甘棠亦酌情加了一些。 甘棠理完,在甘陽甘玉披星戴月回來前,她已經把殷受安插在她身邊的jian宄之人也一并清理另外出來,再加上借用的那些,一并抽調完,交給甘陽押送回大商邑去。 甘棠不是在置氣,是確實不想留這些人了,喂不熟的白眼狼們跟水蛭一樣,不知感恩。 以后想要新的東西,花錢來買便是,別說天下鐵器她這里的最精良,她腦子里裝著的知識沒有用完的一天,就會一直有新東西。 陶瓷,絲綢,水利灌溉,醫藥學,修路建橋,總有他們求到她的時候。 壯大自己的實力,才是硬拳頭。 她得加快自己的步伐,直至能翻云覆雨,手掌天下的那天。 第二日天亮甘棠去送付名,付名很是高興,“棠梨,你在竹邑好好的,等我回來,再教我些醫術罷?!?/br> 甘棠點頭,“好,你一路順風,注意安全?!?/br> 付名見她答應了,高興得眼睛發亮,聽見馬車里重重的咳嗽聲,也不理會,只笑問道,“棠梨,昨晚我在外頭吹陶塤給你聽,你聽見了么?” 他心情輕快,甘棠被感染得也笑了起來,“聽見了,婉轉動人,一曲忘憂,是我聽過最好聽的樂曲了?!彼妓嚧_實很高,比之當年的馥虞,也差不到哪里去。 “那就好?!备睹劬υ桨l的明亮,笑起來溫溫潤潤的,上了馬車從懷里掏出個小竹笛朝甘棠搖了搖,“一來一回路上學會這個,回來就又會一樣技藝了?!?/br> 藝多不壓身,多學點東西總沒壞處,甘棠亦朝他揮揮手,“阿名等你回來,我也有新東西給你看?!?/br> 這一場風波,某些程度上改變了殷商的局勢,原先羸弱的中庭王室,又積攢了些余威,殷受可謂一舉多得,甘棠沒理會這些,心思只專注在她的事業上。 因著先前接了些冶鐵單子,賺了不少錢,甘棠便打算把這些錢用起來。 第一筆肯定是用在招兵買馬擴大勢力上了,如今與殷商王室橋歸橋路歸路,自然要提前準備些,以免大軍來犯,措手不及。 她舍得下本錢,不愁招不到兵。 甘棠寫了張告示,登人招兵,和殷商其它半奴隸半自由人的兵制不同,她養的這些兵,都是帶口糧俸祿的。 參軍五年以上可脫奴籍,且一名軍士可帶一個學舍名額。 學舍免費提供食宿,十歲以下六歲以上的孩童,在家里算不上什么勞動力,免吃免喝可住宿這一條,便足夠吸引人來募兵了。 普通的士兵亦兵亦民,農忙時種地,農閑時練兵,有戰爭時上戰場。 特殊種類的士兵需要長時間集訓訓練,練兵之外便給甘陽帶著四處剿匪平亂。 步卒,車兵、起兵、多射兵,攻城器械營,后勤糧草,隨行軍醫隊,甘棠接連熬了幾夜,弄出一個系統的兵制來,把錢撥給甘陽,讓他去辦了。 工作帶來的忙碌和成就感,能治好很多病,再是不好的心情和情緒,擱在甘棠這里,工作一段時間后,也就散個干凈了。 商容與殷受一道回去,四五十日一同并肩作戰,商容對殷受大有改觀。 爽朗性子里的果斷,狠厲完全暴露了出來,當下手時便下手,絲毫不會手軟猶豫,治軍之嚴堪稱殷商之最,但相應的,眼高于頂,極有主意,聽不進勸告,此次一戰成名,只怕往后會越發的自恃才高。 若能乘勢興兵一口氣端了竹方,那才是絕了后患,不曾想圣巫女下手更狠,說圍兵就圍兵,下了殺手一腳就將重傷未愈的殷受踢得昏迷不醒,再加上跟在身邊的巫醫寧死也不愿醫治殷受,乘夜逃回了竹邑,導致殷受醒來時已經是三五日以后了,九死一生。 原先留在竹邑的人也一并被清理了出來,圣巫女關系斷得徹底。 這些事幾日來都是商容在處理,他很是明白圣巫女要斷交的決心,心知殷受若當真對圣巫女有幾分意思,醒來只怕更難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