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節
殷受自醒來以后便有些精神不濟,心情不佳是一,身體不行是二,眼下他臥病在床榻上連起身都不能,舊傷添新傷,心口上一塊淤青,扯著呼吸一起疼,可見甘棠當時用了多大力。 商容見他神色不好,心說到底還是少年人,便問道,“后悔了么?” 殷受搖頭,抿唇不語,沒什么好后悔的。 商容放心不少,拂須道,“先前老臣實在很不放心,擔心王子拎不清狀況,怕王子因為與圣巫女私交甚篤,且又心儀于她,便白白放過這么好的時機,這次大敗三方的好處絕不止眼前這些,絕不能讓圣巫女開了這樣的頭,否則其余諸侯爭相效仿,我大殷離分崩也不遠了,也正有了這一次的大敗三方,周人壓境饑國的士兵才退了回去?!?/br> 商容說著一頓,瞧著殷受寡白無色的臉,接著道,“你若因圣巫女的怒氣便想后悔,是萬萬不可的?!?/br> 殷受默然不語,并不是很想談論這件事,商容說,他就聽。 棠梨沒有嫁給旁的人,也杜絕了危機殷商的后患,這對他來說已經是最好的結果了,棠梨要的是礦山和子民,待他來日將天下收入囊中,她盡可以在他的庇佑下做她想做的任何事,但不是現在,以殷商現在的形勢,當真讓聯盟成了,一旦她或是她的親人有了野心,是再難控制住了。 快些讓四土安定罷,安定了,便沒有這些擋在他和甘棠之間的溝壑了。 殷受如此想,便不再提先前的事,養傷之余就看看甘棠給的耕種術,冶煉術,和醫書,時間過得快,他心里也沒那么堵得慌。 第30章 那你,吃好住好 馬車一路往南行,與竹方越走越遠, 因著殷受有傷, 走得便十分緩慢。 到大商邑時,已經是月余以后了。 商王親至郊野迎接得勝歸來的將士們, 祭祀完畢又要飲酒作樂一番,殷受作為領軍的將領, 又是此次征伐的第一將領, 自然是萬人恭賀的對象。 君王賜宴, 亦是聯絡君臣關系的一種手腕,殷受心情沉郁, 沒心思在這些事情上耗神, 徑自回宮了。 崇明見了, 抽了個空起身著跟了過去。 崇明的母親與殷受的母親是同母的親姐妹,感情深厚, 又加之他兩人年歲相差不大,幼時常常來往,崇明算是除了甘棠以外, 殷受身邊為數不多能說得上話的人了。 崇明進來見殷受正枕著后腦勺出神, 將手中的佩劍擱在了案幾上,沉聲道, “你精神不大好,出什么事了, 鏟平盂方,土方和鳴方俯首帖耳, 解決了后顧之憂,該高興才是?!?/br> 是解決了一些隱患,可心里也空落落的,滿腦子都是甘棠,想暫且放一放這件事,腦子里又一團糟,不得其法。 看樣子她是氣極了,也不知現在怎么樣了。 身上的傷還沒好全,尤其是心口,不知是不是錯覺,想起甘棠的時候,就悶得越發厲害。 殷受自床榻上坐起來,扯動傷口忍不住悶咳了好幾聲,低聲道,“是該高興的事,解決了殷商后顧之憂是好事,但我心里也高興不起來,棠梨下了令,我進不去竹方不說,我的人也被一并趕出來了……” 殷受說著悶咳了兩聲,“……崇明你收拾東西,去一趟竹方?!?/br> 崇明年長三五歲,素來以兄長自居,聞言便蹙緊了眉頭,“待風聲過后,你自己去見她便可,我從未與圣女見過面,知曉她,不過因為你信里常常提及?!?/br> 殷受搖頭,他倒不是為了去見她,他不去竹方,在別的地方見她也是一樣的,她總不可能一輩子都窩在竹方不出來。 殷受撐著床沿坐起來一些,“她現在恨我利用她,氣極了,不肯與我見面了?!?/br> 崇明不解問,“圣女發火,不是作假給天下人看的么?你們來真的?” “不是!”殷受聞言越發的氣悶,“誰傳的謠言,不想活了么?”給甘棠聽見,指不定又要多厭惡上他幾分。 崇明愕然,蹙眉道,“這還用得著誰傳,世人皆在議論,圣巫女這一招走得不漂亮,還不若大大方方與商王室站在一邊,也省得背個偽善小人的名聲,把你們趕出竹方,倒像是做賊心虛?!?/br> 崇明說著亦搖頭,眉頭皺得更緊,“一切都是為了殷商,此番圣巫女是大功臣,子民們會記她的功,她緣何要走得這樣極端的一步棋,兩方誰都沒好處?!?/br> 他當初亦是這么想的,結果出人意料,心存僥幸,加之這個契機來得太誘人,他下了黑手,表了心意被暴打了一頓。 殷受瞥了眼崇明,精神不濟,“她最是討厭耍陰謀詭計的人,尤其是我們平日關系要好,踢我一腳,算她心存仁厚了?!?/br> 崇明沉聲道,“旁的事我無從知曉,只阿受你當明白眼下的時勢,天下三分,我殷商占一分,西伯昌占一分,圣巫女剩下一分,絕不可姑息其坐大,你是殷商儲君,若當真為了她頭腦不清,殷商危矣?!?/br> 崇明說著神色亦凝重下來,“我此次來,是因為西伯昌有對黎國、饑國用兵的計劃,北邊盂、土、鳴來了這么一出,西伯昌心生忌諱,摸不透我們的實力,邁出的腳暫且縮了回去,否則接連兵事,我們難以招架了?!?/br> 殷受緩緩吐了口濁氣,“總之,我想娶她是很難了?!?/br> 崇明想了想便點頭道,“好罷,竹方離崇國不遠不近,我亦是要過去探探底,只你需要我做什么么,你們當真鬧到這個地步,只怕你說你死了,她也不會多看一眼的?!?/br> 殷受摸著袖間的短劍,沉吟道,“冶煉術和耕種術我這里都有,你先派人送一份回去給你父侯,崇國是大殷的門戶,兵器須得要最尖銳的,糧食也該是最富足的,西伯昌之心,世人皆知,我們不得不防,崇國暫且有你父侯坐鎮,無需擔憂,你以使臣的身份去崇國,跟著圣巫女學習?!?/br> 圣巫女的冶鐵術、耕種術天下聞名,能窺得個中一二都能受惠無窮,更別說是一整套了,于國于民都是大利之事,崇明點頭應了,聽聞還要去,蹙眉問,“眼下當務之急是抵御外族,何必還要去?!?/br> 殷受想著遠在竹方的甘棠,神色復雜,“她博學多才,博學到無法想象的地步,手里出來的每一樣東西,你我皆是聞所未聞,絕不止現在這些?!毕氯藗冏灾穹綆Щ貋淼男∮蜔?,讓漫長漆黑的夜有了穩定的亮光,多少人晚間也能做事了。 崇明點頭,“即是如此,我明日一早便啟程,不過你我的關系天下人皆知,圣巫女知道后,只怕越發不待見你我,她還愿意教我什么么?” 殷受搖頭,想起過往的時日,心里越發想念,“那倒不會,你誠心求學,她就愿意教你,我也不要你干什么,你幫我看著點,別讓其他男子和她走得太近便可,其余的事我自己想辦法?!?/br> “還當真是為情所困了!”崇明難以理解的搖搖頭,“你看上誰不好,偏要看上她,踢你一腳還不夠你受的,這樣的女子,只適合敬而遠之?!?/br> 那是因為你沒和她相處過,殷受這么想著,看了眼面前的崇明,忽地想起他家規甚嚴,加冠前還未成親,再加上他本身文武兼修,容貌俊挺,心里便是一跳,雖覺不可能,還是叮囑了一句,“還有,她是我的女人,崇明你不得對她動心?!?/br> 崇明啞然,旋即不以為意道,“你還是多想想你的儲君之位罷,別老是把心思放在這些無關緊要的事上,微子啟不是省油的燈,如今娶了三公之女,地位水漲船高,他謙和有禮的名聲傳之甚遠,在崇國很得民心,王上夸他賢德,今日這樣的國宴,你心情再不悅,都得撐一撐,至少面子上過得去,做做樣子都成,這般走了,難免目無尊紀,輕慢先祖?!?/br> 再中意又如何,是誰的就是誰的,殷受沒把這些事放在心上,正待說話,外頭唐澤叩門稟報說,王上的賞賜到了。 通常這些東西都直接堆去庫房,唐澤特意回稟,定是有些特殊的,殷受讓唐澤進來。 門開了,唐澤后頭跟著個粉衣人,進門后唐澤便站到了一邊,讓出后面的女子來,口里輕聲道,“回主上,是盂方獻上來的貢品,名為明珠,王上讓使臣領過來給您?!?/br> 女子絕色,美得讓人失神。 明眸善睞,周身似有煙霞輕籠,肌膚勝雪,容顏絕麗,顧盼之際,眼波流轉之間,勾魂奪魄,花樹堆雪,柔情綽態,美艷不可方物,竟是個絕色女子。 唐澤垂著頭,語氣不自覺都輕了很多,崇明微微晃神,殷受腦子里卻閃過甘棠的容貌來,心說她要是臉好好的,定比這女子還美上幾分,光是氣韻上就不是能比的。 崇明回過神,見殷受在出神,便提點道,“你是殷商儲君,早日留下子嗣是好事,但長子必定是正妻所生,這女子絕色,給你開葷正好,玩玩可以,但不可玩過了,免得留有禍患?!?/br> 人送到,唐澤知趣地輕輕退下了,關了門,屋子里光線昏黑下來,越發顯得這女子如絕世寶玉一般,柔美驚人,只怕天下的男子沒有一個會不動心的。 一個能拿出來炫耀的藏品。 和他少時眼中的女子相合,可他心里竟沒起什么波瀾,腦子里都是棠梨棠梨,猶豫再三,也不想收這個藏品了。 殷受制止了娉娉婷婷行完禮便開始解衣衫的女子,復又喚了唐澤進來,吩咐道,“莜侯今日也在,把人給他送去?!?/br> 女子臉色霎時寡白,身形搖搖欲墜,看著殷受美目里淚光點點,眉染輕愁,楚楚可憐,聲音柔軟動聽,“可是妾做錯了什么……” 唐澤啊了一聲,崇明亦是有些詫異,“你不要么?莜侯,送給那個老yin[魔?” 殷受擺手道,“送禮自是要投其所好,快些把人領走,不要讓她在我房里多待?!?/br> 唐澤摸不著頭腦,又不好說什么,只得聽令領著美人出去了。 崇明納悶問,“阿受,這么個美人不要,你在想什么?!?/br> 人送走后煩悶的心情好了一些,殷受回道,“你想要,帶回去玩也成?!彼粗@女子時,腦子里便閃過甘棠的事來。 當初甘棠喜歡馥虞,寧愿被馥虞羊羚暴揍一頓,都不愿意道明身份橫叉一腳,想都沒想過要和羊羚供侍一君,又說馥虞一心只要羊羚,往后也不要旁人,一生一世一雙人,十分難能可貴云云。 可見她有多不喜歡這件事,且她身份非比尋常,都是能娶幾個男子的圣巫女,大概是不會容忍自己的夫君有其它妻妾的。 尤其她現在恨透了他,他再做出點什么事,那可真是一點機會都沒有了。 這女子不但不能要,旁的女子也不能碰,以后這樣的事,他也要很注意才行。 殷受摸了摸袖間的短劍,下定了決心之后,方才那女子的模樣都記不清了,明白自己這是在為心上人守身,不但不覺得難受,心里起了層甜意,連月來萎靡的精神都好了很多,不甚在意地朝崇明道,“崇明你想要的話,現在便找唐澤去?!?/br> “加冠之日,娶正妻之前,我家不允有滕妾,拿回去也是送人,麻煩?!背缑鲹u頭,拿了案幾上的佩劍,起身道,“美色誤人,送人了也好,你好生養傷,我回去收拾東西,明日一早啟程去竹方?!?/br> 殷受點頭,待崇明出去后,就躺回了床榻上,半響又覺得心里空落得厲害,壓根睡不著,腦子里都是甘棠怒極氣極的模樣,起身把床頭的劍拿上來,摸著上面熟悉的紋路,又摸摸心口上的淤青,心說她當時是手里沒刀,要是有刀,會不會一刀把他砍死了…… 甘棠聽下人稟報說崇明求見之后,真是有些驚訝了。 崇明,十六七歲,嫡長子,該是下一任的崇侯虎沒錯了。 看過封神演義的人,對這么一個人都不會陌生,許多人以為崇侯虎是人名,其實只是一種特定的官職罷了。 崇國是殷商王室最信任的諸侯國之一。 真實的歷史事實往往和演繹小說有很大的差別,晚商兩任的崇侯虎都是不可多得的明主良將,治下嚴格,墻桓堅固,子民君臣一心,且對殷商王室忠心耿耿,寧死不肯屈服投降,尤其是崇明,率領崇國士兵誓死守衛,周人反復攻城之下,國在人在,國破人亡,戰死沙場了。 崇家人世世代代替殷商守著國門,最遲自武丁時候起,崇侯虎便一直鉗制著周人向東向南擴張的腳步,直至最后一位戰死沙場,一家人專出忠烈之士,在甘棠眼里,崇家人和民族英雄沒什么分別,讓人肅然起敬。 甘源甘陽等人亦是如此,雖是知曉殷受和崇明的關系,卻也沒口出惡言,甘源親自將崇明迎進來了。 面容剛硬棱角分明的將軍,身穿鎧甲,腰懸長劍,龍行虎步,有如巖上青松,蒼翠挺拔,面色肅穆不茍言笑,年紀不大,看起來卻十分穩重老成。 崇明只身前來,行禮過后說是想拜她為師,跟著她學習技藝,當真是讓甘棠呆愣了一會兒,摸不透他到底想干什么,或者殷受想干什么。 就像大秦的函谷關,崇國是殷商最為重要的一道門戶,世世代代擋著周人的征伐和腳步,用的是軍人的鮮血和汗水,崇家人,世世代代死在戰場上的,不計其數。 甘棠思量半響,開口應承了,“可以,這么些年,崇侯虎擋著外族征伐,我與子民一樣受惠,感恩崇國的流血和付出,好的兵器,好的農具,本也應該先一步送往崇國,崇明你來了更好,可領百名匠人過來竹方,跟著學些技藝,崇侯虎治國有方,想必能物盡其用?!?/br> 崇明心頭一震,終是抬頭往上看了圣巫女一眼。 上頭的女子一身黑衣,面容精致秀美,身形不大,瞳眸清凌,眉如墨畫,不點朱唇,顏色渾然天成,就那么端坐上首,不怒自威,氣韻風華,絕色卻不張揚,內斂清透,磊落大氣,畢竟是璨若神明尊貴無比的圣巫女,又豈是尋常人能比的。 難怪,難怪殷受對那等絕色女子棄之不顧…… 傳言圣巫女面容有異,想來是已經治好了。 崇明定了定神,拜謝道,“崇明多謝圣女?!?/br> 甘棠點頭,旁邊甘源得了示意,領著崇明退下了。 甘棠得了啟發,攤開輿圖,把和崇國性質相同的黎國,饑國給圈上了,排上計劃日程,免得過后忘了。 崇明說自己想出去走走,甘源請他自便,自顧自忙自己的去了。 十年前竹方剛被劃為圣巫女封地的時候,崇明跟著父侯來過這里,如今走在竹邑的街道上,他就有種置身幻境的錯覺…… 干凈整潔的街道,井井有條的商鋪食肆,人來人往熱鬧非凡,偶爾街角有幾個乞人,碗里都有點吃食豆米,甚至連乞兒都少有,就算是百姓富足的西岐,這也是不可能的。 街道中央的曠地上,豎著的木牌上掛著許多布帛,總共有十余張,有教授耕地的,有提醒子民耕種或翻地的,各式各樣的作物應該注意些什么,應有盡有,旁邊有兩個八歲小童,坐在矮幾旁,正提筆抄寫著什么。 見崇明上前來,其中便上前行了一禮,脆生生問,“壯士可是來入軍的?” 這么小的孩子,沒有大人照看,也敢隨意出門了,路上的行人見怪不怪,偶爾有農人上前詢問,小童皆是口齒清晰有條有理地答了。 旁邊另外一個小童趕忙去拉木牌旁邊的繩,搖了一會兒露出里頭被壓住的一張榜來,上頭寫著征兵的告示。 這小童該是專門給人念字的,熟門熟路的把內容背誦了一遍,簡單直白,“壯士若是有意,請來這邊登記入冊?!?/br> 入軍發糧,且免奴籍,免一半歲貢,帶學舍名額。 這一道告示,連同這些榜上的耕種之法,讓崇明震驚不已。 崇明朝兩個小孩問,“我已經是士兵了,你們這么小就出來做事了么?不怕走丟么?”眼下世道混亂,吃人不消說,連祭祀祖先神明的貢品都有人偷竊,在崇地,哪怕是貴族家的小孩,也不敢這么隨意在街上亂晃,走失后免不了要被人賣成奴人,或是煮著吃。 小孩搖搖頭,驕傲地抬了抬小胸脯,“我們是對面學舍的學子,自愿來幫忙的,每日有一個朋貝,同學們都爭著搶著要來,只有優秀的人才能來,我們竹邑很安全,跟以前不一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