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節
殷受熟門熟路,自后門翻進去也沒驚動旁人,房里安安靜靜的沒有光,想來已經睡了…… 殷受上了房頂,扒開茅草往下看,見甘棠一個人躺在床榻上,心里松了口氣,借著透進去的光,能看見甘棠正睡得香甜的臉。 殷受看了好一會兒,終是忍住了想下去陪她的沖動,克制地回了住處,把靠在門邊打瞌睡的唐澤叫醒了。 “圣巫女的迎親禮是在何時?”甘棠不肯悔婚,直接搶親是下下策,這件事要做,便要做德滴水不漏,一擊必中,讓鳴方和土方吃完這個悶虧,還說不出話來。 聽主上問起圣巫女的婚事,唐澤被瞌睡蟲攪得一團亂的腦子頓時清醒了許多,精神抖擻地回稟道,“下個月己末,離今日還有五旬的時間,主上,要屬下們毀了這門親事么?付名和陶邗死了,這親也就結不成了!” 殷受擺手壓下唐澤的話頭,事關邦交大事,不能胡來,他明日出兵孟方,興許是個契機,能兩全其美的契機。 殷受拿了火把,站在巨大的輿圖前,他對孟方、鳴方、土方了如指掌,看了一會兒,心里便有了主意,當下便朝唐澤吩咐道,“去把商容請來,便說有要事相商?!?/br> 商容雖掌管禮樂,但當年也跟著祖父南征北戰過,唐定唐澤雖有領兵作戰的經驗,但都沒經歷過什么大陣仗,他要做的事要確保萬無一失,商容眼下在竹邑,對殷商忠心耿耿,是領兵打仗最合適不過的人選了。 唐澤領著商容急匆匆進來,見了殷受便躬身行禮,“見過受王子?!?/br> 殷受快步迎了出來,將商容扶了起來,”今次急匆匆將世伯請來,是有要事相商?!?/br> 商容回道,“可是明日行軍伐盂方的事,老臣愿意隨行?!?/br> “非也?!币笫芴谷坏?,“晚輩溶了一千鐵犁鑄造了利器,對付盂方四千人足矣,請世伯來,是想讓世伯另領余下四千將士,潛入土方,拿下土方城邑,再由若河東進,攻下鳴方,擒拿鳴侯與東土伯?!?/br> 商容面上有震驚之色,慢慢神色亦嚴肅起來,“你要攪了兩族與圣巫女的聯盟?” “這只是其一?!币笫芪丛[瞞,道,“如今我殷商四土不穩,周人壓境饑國,諸侯離心,正是需要一場勝利來威服四方的時候?!?/br> 殷受說著眼底光華大盛,沉吟道,“眼下兩族沉浸在與圣巫女聯盟的喜悅里,絕不會有警惕戒備之心,正是征伐的大好時機?!币笫苷埳倘輥?,自是有把握他能同意,土方和鳴方臣服于圣巫女,比不得直接歸順與商王室,孰優孰劣,一目了然。 商容眼里皆是贊賞之色,“一舉攻下三方,倘若成了,我殷商名聲震服,想必夷族鬼方也能安分一段時間,再不敢輕易來犯?!?/br> 殷受見說成了,朝商容重重拜了一拜,“還請世叔助我一臂之力?!蔽迨盏墓饩?,足夠他把一切事情辦妥了。 “老臣亦是商人,義不容辭,為免驚動兩族王子,明日老臣便點兵隨你一道啟程?!鄙倘輦壬肀荛_一禮,看著殷受又問道,“坊間傳言王子心悅于圣巫女,可是真的?” 原來世人早先便看出來。 只他一人當局者迷,好在現在還不算太晚,殷受長長吐了口氣,朝商容坦然回道,“晚輩明白得遲,讓世伯笑話了?!?/br> 商容看著少年人火光下有些微微泛紅的臉,搖頭失笑,“即是如此,你可想好了,你這么做,事情一旦敗露,圣巫女的怒火,你可受得住?!?/br> 殷受點頭,一來甘棠就是怒極氣極了想揍他,也比嫁給旁的男子強,二來這是一個中興王室,穩定四土的好時機,把殷商的興衰壓在甘棠一個人的品性上,實在太冒險了。 殷受斟酌道,“請世伯約束士兵,不俘虜人牲,不毀壞莊田,盡量不傷人性命,圍困國邑將其降服便可?!比绱怂粋诵悦?,甘棠的怒氣會小些。 “這倒是難?!鄙倘菪Φ?,“不過老臣會盡力的,圣巫女有大才,想收為己用,沒有比婚嫁更妥當的辦法了,老臣也樂見其成?!?/br> 殷受大喜,拜道,“子受謝過世伯!” 兩人點著火把商議了一夜,直至天天際泛白,便穿了鎧甲,領兵啟程了。 女奚早早候在外頭,見殷受出來,便把偌大一個包袱奉了上來,回稟道,“是圣巫女讓準備的,都是些救急的藥,讓王子帶上,以防萬一?!?/br> 殷受接過來,問道,“她怎生沒來?!弊咧?,他很想再見她一面,自昨晚起,他都是這么想見她的,到今日了還沒有消停的跡象,可見是真的戀慕上她了。 女奚回道,“同名王子一道去楊山了,天不亮就出發了?!?/br> 殷受薄唇微抿,又想著正事要緊,便告訴自己現在不是計較這些的時候,收了包袱,勒馬轉身,啟程了。 甘棠不知殷受背地里正盤算的事。 她依然很忙,除了管理礦山生產,盯著牛二他們培訓新的煉金師和匠人外,還抽空研究了油燈。 用麻子油和桐油做脂膏,燈纖草和麻秸做燈柱,再加上青銅淺盤,高柄木座,活動門的燈罩,組合起來就解決了晚間照明的問題。 效果也很好,將能利用的夜間時間也用起來了,她在村落廣場邊鑄造了一株百盤燈樹,每晚點到月上梢頭,一來給上山打獵晚歸的人指路,一方面能利用晚上漫長的時間做活。 幾日過去后,便有聰明的農人農婦去廣場上聚眾做活了,有縫補衣衫獸皮的,也有打理谷物糧食的,效果很好,甘棠便打算推行油燈,主要先做成精致的高端品,賣給貴族們,斂財后再來開礦冶鐵,擴大牛耕范圍。 忙碌起來的日子過得很快,除卻偶爾聽一聽對盂方征伐反擊的戰事消息,其余的時間甘棠大多都在各處礦山間巡視。 甘棠對成親這件事不討厭也不上心,直至婚期將近,被甘玉捉回去試穿了結婚用的正服,這才有了點要成親的感覺。 昏禮不用樂,昏禮不用賀,但竹方的百姓們都很高興,載歌載舞,街道上也熱鬧起來,一派喜氣洋洋。 第29章 少年人銳意風發 甘棠對兩個聯姻對象的態度沒多大分別。 聘禮一式兩份,除卻慣常的禮器, 海貝, 絹帛之外,還有一批質量上乘數量可觀的農具和油燈。 新茶也有不少, 總之鳴方和東土伯的使臣都很高興,其樂融融。 陶邗年十六, 甘棠雖能感受到他心里的善意, 但不多。 不似付名一樣, 成親這一日似是全天下人的高興都匯集在他這里了一般,心里眼里的喜悅歡欣雖是極力想克制, 卻還是在不經意間傳染給了每一個上前道賀的友人官員, 為這一場冷冰冰的政治交換增添了許多暖意。 昏禮不賀, 但圣巫女身份特殊,告祭殷商先祖過后, 大宴賓客自然是少不了的,除卻商王派來參加婚宴的微子啟微子衍、箕子外,還有周邊各個方國的首領或是使臣總共百余人, 連西伯昌都派了兒子姬旦過來。 西伯昌便是后世的周文王, 生有十子,除去伯邑考和周武王姬發外, 十子當中最出名的人無疑是四子姬旦了。 姬旦便是大名鼎鼎的周公,后世人有不知帝辛的, 卻沒有人不知周公的。 周公姬旦是西周初期杰出的政治家,軍事家, 教育家,思想家,教育家,被后人尊為元圣,儒學的鼻祖先驅,由他一手統領的國家,是孔子心里的理想圣地。 姬旦在政治、經濟、教育、禮樂、軍事上的才華和貢獻,影響了中國后世幾千年,他是孔子孟子荀子眼中的古圣之一。 ‘文王有大德而大功未成,武王有大功而治未成,周公集大功大德大治于一身,孔子之前,黃帝之后,于中國有大關系者,唯周公一人也。' 賈誼這么一句話,很能說明周公在歷史進程中扮演著什么樣的角色了。 姬旦年紀三十上下,面貌俊朗,身形修長,光華內斂,話不多,卻風儀不凡。 許是有偉人的光環在著,甘棠在上首看著一眾人,只覺論風采氣度,萬人之眾里獨顯姬旦了。 微子啟被孔子稱為三賢之一,在殷商臣子間也素有賢名,此時和姬旦比起來,當真是相形見絀,跳梁小丑無疑了。 許是察覺到了甘棠的目光,姬旦抬著茶尊遙遙朝甘棠敬獻一盞,甘棠起身回了半禮,雖是地位立場不同,但甘棠并不想怠慢圣人。 吉時都是征定好的,到什么時辰走什么路數事先占卜安排過。 觀禮人喝茶賞舞,陪甘棠等著吉時祭天地拜鬼神。 有小國時辰戰戰兢兢地上前獻茶,甘棠正待起身,外頭就傳來了喧嘩聲。 “你站??!不能進去!” 甘玉氣急敗壞的阻撓聲由遠而近,緊接著殷受一身鎧甲裹著寒風從外面大步跨進來,風塵仆仆渾身的血氣,后頭跟著千百士兵,黑煞神一樣闖進來,立馬將庭堂里攪得一團糟,有認出殷受的小國使臣們紛紛開始行禮。 “見過三王子!” “見過三王子!” 帶兵帶血上宴不吉,殷受這般行為分明來者不善,甘棠也沒工夫分辨殷受為何對她還是沒有惡意,緩緩自席位上站了起來,臉上的神色也跟著淡了許多。 殷受帶兵硬闖進來,打斷她的婚禮是什么意思,就不放心到這個份上了么? 殷受看著一身白衣正服的甘棠,心里有思念有緊繃,也松了口氣,畢竟是趕上了,哪怕甘棠對付名陶邗沒有感情,他也不想她的名字和他們綁在一起,這是他戰事完畢后沒日沒夜往回趕的原因。 也不知他接下來的所言所行,她會氣成什么樣。 殷受大步走近,一抬手,后面便跌出兩個使臣來,殷受沉聲道,“說罷?!?/br> 因著籌備婚事的緣故,兩個使臣常常來往于兩國之間,甘棠也熟悉。 鳴方的臉色鐵青,土方的臉色發白,均拿出了一卷帛書,朝甘棠僵硬地行禮道,“吾王來意,圣巫女神圣高華,吾兒平庸無奇,不敢輕慢圣巫女,婚事自此作罷?!?/br> 付名臉色發白,自甘棠后頭跨一步上前,強自鎮定道,”還請王叔把王旨呈上來,付名看一看?!?/br> 廳堂里嘩然四起,議論紛紛,付名接了王旨看過,臉色越發慘白,“這怎么可能……” 甘棠拿過來看了,是東土伯的手書,大意便是土方自癸卯日起,臣服大殷,逢歲納貢,獻禮三千云云,與竹方的聯盟就此作罷?!?/br> 當初送去兩方的青銅方鼎也送回來了,擱在廳堂中央,讓這一場因為聯姻變成很可笑,勢必要慘淡收場了。 甘棠強忍著怒氣,朝殷受靜聲問,“為什么?” 癸卯日,是十幾日前。 那時候殷受該是在和盂方交鋒。 她想不通為什么,土方和鳴方壓根就不怕他殷受,甚至對上商王室也沒有說怕字。鳴侯和東土伯起先想極力促成這一場婚事不似作假,再加上這兩人是被抓來的,她眼睛不瞎,看得出土方和鳴方出了事。 十之八[九就是殷受出兵攻伐,把東土伯和鳴侯打怕了,打得屈服了,兩國結盟這樣的事,也說翻臉就翻臉了。 甘棠臉色也跟著冰寒了起來。 殷受這是明修棧道暗度陳倉,利用她和兩族聯姻的空隙,把人家的巢xue給攪了,她在里面扮演的角色似乎很重要。 畢竟當初東土伯和鳴侯答應可進駐五千士兵,她的冶煉廠里也有他借給她的一千士兵,當真想混進土方和鳴方簡直易如反掌,好,好得很! 甘棠渾身的氣血全往上涌,沖得她頭腦發暈,來了殷商這么多年,她還是頭一次這么深切的嘗到了農夫養毒蛇是什么滋味! 她全心全意哪一樣不是為了殷商的子民,就算有私心,也從未有害他們的念頭,這七年也真心拿他當朋友,可這就是商王室給她的回報了! 正如當年她救了微子啟一命,微子啟反過來算計她。 她助帝乙退夷方揚國威,帝乙轉頭就想讓她死在武場上一樣…… 殷受也是一樣的,一丘之貉,誰也沒比誰好到哪里去。 他更高明,做著這樣的事,還對她心存善意,也不知是演技太高騙人先騙過了他自己,還是覺得她可憐,同情不已。 那邊鳴方使臣把絹帛送了上來,陶邗看得漲紅了臉,看看殷受,又看看甘棠,氣怒不止,“圣巫女好謀算,不愧是圣女!表面上說要聯姻結盟,背地里派兵擒拿我父侯,滅了我鳴方和土方,好謀算!當真是好謀算!陶邗佩服之極!佩服!實在佩服!” 陶邗摘了頭上的紅笄,狠命摔在了地上,甩袖離去了。 殷受一戰三方,得勝歸來,意氣風發,震服內外,場中靜得連呼吸聲都聽不見了,有人本是想隨陶邗一道離去,邁出去的腳步一頓,收回來都垂著頭不敢再動了。 不得不說殷受這一手真是漂亮,露在圣巫女百國來朝的婚宴上,即震服了外族,還一舉名揚天下,誰人不服,往后提起殷受兩個字,出兵侵擾只怕都要掂量三分…… 背叛利用的砝碼是夠重,夠誘人的…… 可七年,他們是認識七年,且她真心待他,沒有半點作假,七年,不是七個月七小時,甘棠雖是明白了緣由,卻還是忍不住又問了一遍,“為什么?” “因為不能坐看竹方勢大,也不能給天下的諸侯開這樣一個頭?!币笫艽蟛阶呓?,走到甘棠面前,接著開口道,“并且我心悅于甘棠,不想甘棠嫁給其他人?!?/br> 殷受后面這一句話在大庭里激起了千層浪,起先只有一點起哄聲,隨后附和聲越來越大。 微子衍帶頭成親成親的叫喚,它國的使臣不知出于什么心里,跟著起哄叫喚,口哨聲和歡騰聲似乎想將房頂掀翻了去,比起先前的歌舞宴會,現在倒是更像一場婚禮了。 這真是甘棠聽過最好聽的笑話了,甘棠氣血翻涌,胸膛起伏,猛地抬腳便將殷受踹飛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