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2節
何昱再度拈起一枚黑子,這次卻有些舉棋不定,慢慢地落下手,將棋子放在假山一塊突兀聳立的石頭尖上,沉吟:“晚晴,三位玄衣影殺的任務完成得如何了?” 晚晴默然良久,微微搖頭:“對付陸棲淮的一號還沒有傳訊,派去擊殺阿槿、拿回后土神鐲的二號和三號已經設下陷阱,在消息里說,不驚動林青釋有些麻煩?!?/br> 凝碧樓有一百零八位影殺,分為玄金銀鐵四種,他們只在凝碧樓發布刺殺任務的時候,領取賞金,前去行刺,其余時間便是自由身。他們只為凝碧樓殺人,身份姓名俱不被雇主知曉。而其中的三位玄衣影殺,是最尖端的殺手,每一次出場的費用,大約是整個夔川城一旬的收入。 何昱扣扣桌子,冷然:“總之讓他們在國壽之前必須完成,還有,不要驚動林望安!” 晚晴躬身領命,遲疑道:“樓主,林谷主心思通透,況且醫術又冠絕天下,我們在涉山的山麓做那樣的事,萬一被他發覺……”他一咬牙,將心一橫,“我以為,還是趁早殺了林谷主為好。樓主,你對他的情感太過復雜,有如飛蛾撲火,怕成誅心之念?!?/br> 何昱一直沒有說話,晚晴便接著往下講:“你先前不惜換血來抵擋住吐真丹的藥力,將方庭謝氏滅亡的假消息告訴林谷主,明明本來是打算借林谷主的手除去史孤光的,但最后動手的還是蘇晏和朱倚湄?!?/br> “我以為,不論您是出于什么樣的情緒做了這樣的安排,這種想法都不應該在您身上出現?!辈恢挥X,晚晴已經換了一個敬稱,目光渺遠起來,“從您決定要那么做,從霧露九蕖芝正式到手里的一刻,我們已經沒有退路了?!?/br> 出乎預料的是,何昱并沒有流露太多情緒,只是冷冷地截斷他的話:“我自有安排,林望……林青釋這人不能殺,但也不能放任他就這樣?!彼麚]揮手,“今日就這樣,你下去吧!” 晚晴心中狐疑,點頭稱是,不再多言,提燈推門而出。在走回寢樓的路上,他自顧自地想著心事,沒注意到遠方忽而有燈火影影綽綽,有兩個人并肩站在廊下私語,他不經意遠遠地路過,聽到一陣揚起的笑聲落進耳中。 他怔了很久,才反應過來,那居然是湄姑娘在笑。 黎灼在她旁邊講這話,夜風里,有一只鳥安安地鳴叫,木葉颯颯,月光滿樓,一切都像是安寧靜好地樣子,仿佛一下子掩蓋了平日這里有多少人命枯骨在逝去。 晚晴遠遠地注視著夜風里談笑的那兩個人,忽然發現,湄姑娘笑起來也是很好看的,雖然平日身居高位,殺伐果斷、倔強冷漠,畢竟只是一個。湄姑娘手中 人間繁華多笑語,唯我空余兩鬢風。熱鬧是他們的,和他這個棲身于黑暗、成長于黑暗、亦將終結于黑暗的人,有什么關系呢? 他提燈離去的時候,朱倚湄似有察覺,踮腳看了看,發覺是晚晴,也不曾過多留意。黎灼在一旁嬉笑著捏住白鳥的尾巴,手指上攤著一大塊預備著喂食的小青菜。 因為常年習蠱毒,黎灼的手上充滿了傷痕創口,皮膚又過分蒼白,讓每一道血痕都十分清晰可怖。然而,目光上移,少年的臉容卻是明凈帶笑的,拍著白鳥,將青菜湊到它長長的喙前。 白鳥顯然不領會他的好意,惱怒地一抖翅膀,重重地一拍他。黎灼也不生氣,大笑著從口袋里掏出一塊五花rou,耍寶似的湊過去:“小白,你吃這個?” “小白?”朱倚湄失笑,“你這樣叫它,它理你才是怪事!” 黎灼哼了一聲:“它敢不理我?我就把它烤了吃掉!這鳥白白胖胖,毛色潤澤,烤起來想必味道不輸給荷花雞?!闭f到雞,他想到了什么,陡然間大笑起來。 他今日去找湄姑娘商議事情的時候,恰巧對方坐在碧樓門口,橫躺在一地月光中,似乎是在想事情。然而奇妙的是,她手臂上停棲著這只白鳥。黎灼遠遠地看不清楚,只看見一團毛茸茸的白色,不禁大喜,脫口而出:“湄姑娘,你買了雞嗎?可以做烤雞吃!” 對面朱倚湄也微微笑出來,顯然與他想到了同樣的事,她一笑,滿臉的冷漠倔強就消融殆盡,有一種玉石裂冰的暖意。黎灼抬眸的時候,恰將這抹笑收在眼底,忽然間抑制不住地怔怔盯著她看了許久,低聲:“湄姑娘,你應該經常笑笑,你笑起來很好看?!?/br> 朱倚湄一下子不笑了,盯著他,黎灼莫名地有些心虛惶恐,別過臉,有一種夢境被打破的失落感。他緩緩梳理著肥鳥的白毛,抬頭看天,戀戀不舍地把鳥還給朱倚湄:“湄姑娘,你把小白給我留著啊,我下次還來你這里找它玩!” 目送著少年一身鮮衣踏月遠去,朱倚湄的眼神忽然沉了沉,唇畔的笑也帶上了奇特的冷意。幸好黎灼沒有發現什么異常,少年來找她時,看見這只陌生的鳥,驚愕萬分,被她隨口胡謅著糊弄過去,說是新買回來的鳥,原本還以為是雞能烤了吃。 黎灼到底是少年心性,絲毫未起疑,十分激動地就隨她一言一語地調侃起來。 朱倚湄定了定神,緩緩回屋,鎖上門,點起一盞微弱的搖曳青燈,手指摸索著取出一片衣襟。那是一角櫻草色,上面用鮮血鋪陳開寫滿了字,她用手指輕輕地捻過去,覺得手中宛如握著一塊火炭。 心潮如炙,泉涌如沸。 朱倚湄手指從那一角題著落款的血字上掠過,來回撫摸著那個深入骨髓、龍蛇飛動的“紀”字。那么久那么久,那個人從幽冥地獄里重返人間一遭,字跡卻還是沒有變。吧嗒,一滴淚水洇濕了染血的衣袖,她怔怔地看了許久,將側頰貼上去,淚水終于如斷線的珠玉紛紛落下。 是他,他回來了,而自己也活著等到了。 正文 第127章 未省舊心痕其二 月光如銀,映照著撕裂的衣袖上題著的血字:“卿卿吾湄,見字如晤,銘感五內?!?/br> “我今歸來,勢必將何昱七年前的圖謀公布于天下——他曾對我下了封口咒,而所圖甚大,并非三言兩語所能解釋清楚?!?/br> “阿湄,離開凝碧樓吧,我要去揭露何昱的事,再然后,我們找一處幽谷隱居起來,泛舟五湖,再也不問世事。那些隱族或是岱朝的存亡,和你我有什么關系?!?/br> “你等我?!?/br> 最后一筆微微拖長,連著落款,顯然寫字的人也在此沉吟了片刻。朱倚湄緊抓著那一截衣袖,仿佛依約看見了昔日愛人的臉容在虛空中浮現——初見的時候,他一身櫻草色衣衫,撐著明黃的傘走來,在路上相撞的時候傘一傾,露出傘下清冷而明亮的眼睛。 四目相對的剎那,她點足屏息靜靜地看著,隱約覺得,似乎這一生,也就這樣在對視中無聲無息地過去了。 而后,他們在古廟清談一宿,天明時分,紀長淵不告而別,下一次他們再見時,對方已是中州邪名方盛的七妖劍客。她自小在兩位開明的師傅身邊成長,不曾樹立太過強烈的正邪觀念,于是和紀長淵越走越近,直至深慕深愛。 再后來啊……那些復雜的是是非非,到如今怎生了斷,又怎生理清。 紀長淵并不是天生的魔,只不過被他病態的家族、和整個病態的世界逼成了魔而已。她永不曾望卻,她從高塔上縱身躍下時,最后映入一眸的是怎樣恐慌而驚駭欲絕的神情,讓她恍然覺得自己似乎做錯了,又好像沒錯。 ——她那時候被劇毒所限,十成功力去了其九,除了決然跳下,不做他突出重圍的羈絆和負累,還能做什么呢? 雖然她那時就隱約覺得,自己的所作所為,恰好是逼瘋長淵的最后一股力量,她還記得對方曾如是講過,緊擁著他,滿懷星河熠熠:“只要有你一人信我,我就不會發瘋?!?/br> 在如此激蕩的情緒驅使下,朱倚湄忽然無法再直面衣袖上的題字,而是將臉埋入其中,整個人都微微顫栗著,不言不語。然而,手指拂過的時候,摸到一處凸起,她忽然停住了。那里摸起來有些質地滑膩,像是什么冰冷的膏狀物體,她小心翼翼地沾起一點,屏息扇到鼻翼吸了一下,陡然便感覺到一陣眩暈感。 眼前景象乍變,平地清風陡起,風中千萬朵繁花紛紛揚揚,五彩奪目,沁人心脾,仿佛寶妝妙顏的天女起舞。朱倚湄靜靜看著,微微恍惚——這是她和長淵在一起的短暫時日,他們曾暢想過的未來景象。 世間至美,莫過于做一對隱世而居的神仙眷侶。 溪水畔有純金般的夕陽,水中央千朵蓮花競放,在那一片如夢如幻的花海中,櫻草色衣衫的少年人橫吹著篳篥,是一曲《白漪》,雖然用著荒漠西方的樂器,吹出來的卻是清秀文雅的曲調,一聲聲旋律落在她心上,隱有召喚之意。 朱倚湄呆怔在那里,死死地屏住呼吸,看著虛空中升騰而起的畫面,長久地失神,不敢有絲毫打斷這夢縈的場景。一曲終了,漫天的櫻草落在他同色的衣衫上,少年人向他伸出手來,眼神明亮如溪,不見一絲陰鷙:“跟我走吧!” “離開凝碧樓,我們到這樣漂亮的山谷里去,種花、賞景、放棹,不問人間事,累的時候就躺在柔軟的草地上凝望天穹……”他描繪著夢中的影響,隔著虛空緩緩伸手,聲音低啞下來,幾如夢寐,“跟我走吧!離開這里,離開凝碧樓!” 朱倚湄仿佛被蠱惑一般,應了一個“好”字,盡管內心有一道聲音在不斷警惕地提醒著她,卻被過于強烈的期盼和愛意壓下。然而,就在手指觸動虛空中那只手的一剎,畫面波動驟起,如同水幕從中斷裂! 朱倚湄喘息著收回袖中出鞘的短劍,頹然坐倒,松開了那一截衣袖——居然是致幻的藥物?長淵居然想用這種方式,引導她離開凝碧樓? 等閑變卻故人心,什么時候,他們居然走到了這種地步? 朱倚湄攥著手指,服下了那一顆幽蘭拂露丹,微微苦笑,不得不承認,不知為何,離開凝碧樓這種想法,如今看來,竟然是不可能的。她在此七年,殺伐果斷,早已不是當初那個素面如雪的韶齡女子,雖然有一身武功,內心卻明凈如流云。 她和當年的人一點也不像了,那個自己,已經被她遠遠地拋落在背后時光的洪流中。這七年來,她也曾怨過、恨過、畏葸不前過,然而最后還是心無芥蒂地接納了凝碧樓,在無路可歸、無家可回時,這里成了最后的歸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