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3節
即使是用了致幻的藥物,她都在最后一刻掙脫,沒能立即同意他離開凝碧樓?這樣的兩個人,還能回到傘下初見時分嗎? 她忽然覺得心中劇慟,佝僂著彎下了腰,手指無意中被袖中的劍一硌,有什么久遠的記憶在此刻被喚醒了。 沒有人知道,向來習慣用劍的她,其實是有一把刀的。 朱倚湄抬開了房間的書架,站在暗格前,踮腳取出蒼翠的玉匣,拂落灰塵,吸了口氣,嗒地一聲,鎖在她指尖寸寸迸裂。匣子里躺著一把光潔如新的短刀,刀名璃若。 ——那是七年前,或許是更久之前,金夜寒樓主所贈。 金夜寒那時將從塔頂墜落的她救起,帶回樓中解了毒,悉心照料。那個孤傲執拗的女子,并不像江湖傳言中的血腥嗜殺,甚至看她的死后,眼里有少見的溫和。 金樓主她,到底是怎樣的人呢?這個問題她問過自己無數次,卻始終不曾得到一個清晰的答復。她曾在三十個黃昏和黑暗里,和金夜寒有過隱秘的交情,金樓主卻在她傷勢恢復后,決然將她趕走。 那期間,朱倚湄絮絮地聽了她平生的故事,其中就包括她和三無閣主謝拾山的那段風月情事。 “我曾濃烈地愛過他,愛他這個人,也曾濃烈地恨過他,恨他不信我、恨他羈絆太重、恨他,沒有擔當。但她現在死了,我也年過半百,內心空空落落,什么情感也不曾剩下?!蹦莻€容貌光艷如韶齡的女子喟嘆著說,她雖然駐顏有術,眉目間卻早已染透了風霜的痕跡。 “那,金樓主,你可曾有后悔?”她想著自己和紀長淵的故事,心有所感,忍不住接口問了一句。 金夜寒沉吟良久,緘口不言,就在樓中的夜色冷滯到快要凝固的時候,她忽然微微地笑起來,眼里有學亮的光:“不提這個。今日可真是中了魔,怎么這般的陳年舊事也往外講——湄姑娘,想來是被你的故事所感慨罷!” 女子倔強的臉容上沒有半分表情,說出的話卻因為包含太多情感而顯得平淡:“萬般故事,不過情殤,而世間的情殤,不外乎有三種結局——求之不得,得而不珍,珍之已晚?!?/br> “求之不得,得而不珍,珍之已晚……”朱倚湄心頭巨震,如聞驚雷,喃喃地重復了一遍,茫然,“那我又是哪一種?我大概就是求之不得了?!?/br> 金夜寒驀地側首看她,微笑:“不錯,你我都是求而不得——我在你身上恰好看到了我的影子?!彼翢o征兆地抬足,翩然離去,朱倚湄微感錯愕地起身,忽然感覺到手底下有硌手的硬物,是一柄瑩白色的小刀,只有四寸長,在夜色里如同放光的琉璃。 凝碧樓主冷如金鐵相擊的語聲裊裊飄散:“這把刀名為璃若,留給你,你傷好了,明日就走吧,到外頭去周行闖蕩……我和你一樣,都是無法介入、改變心愛之人命運的旁觀者……” “我知道你的心思,但我不覺得你可以解決它?!?/br> “握緊璃若,到痛不可當時,救拔刀而起,做個了斷!” 了斷?如今已是絕路,也已痛不可擋,是否到了要動用這把刀的時候?朱倚湄手指撫過璃若清冷如雙的刀刃,幾不可聞地輕嘆一聲。內心的空潮一遍一遍擴大翻涌如海嘯,她再也無法忍受,霍然間長身而起,推門往外走。 這條路她走過無數次,雖然是黑沉沉中沒有點燈,依然走得分毫不差。然而,這一次,樓里似乎有些異常,在半路的地方,那里靠近何昱所住的知秋閣,居然有影影綽綽的火光!朱倚湄心中一凜,無聲無息地握著璃若踏過去,越來越近的時候,她忽然驚愕地屏住了呼吸,那居然是—— 是何昱站在那里,沉默地將一堆紙疊放在竹間燃燒。明滅不定的火光攀上他的臉,讓那張如同刀劈斧鑿而成的容顏,更加顯得輪廓清晰而鋒利。 朱倚湄站在不遠不近的位置,恰好能清晰地瞥見他臉上的表情,忽而怔住了——作為同僚這么多年,她從未見過對方露出過這樣的表情,不似平時的陰鷙尖刻,眉目一點一點地徐徐舒展開,反而流露出一種難以名言的沉郁感傷。 她心一驚,足下忽然踏到了一截斷枝,咔嚓一聲輕響。 何昱立刻抬頭,甚至任憑火焰短暫地炙烤過他手指,眼神中一瞬間流露出難以掩飾的狂暴殺氣。朱倚湄再度微微驚詫,他身為凝碧樓主,平日位高權重,情緒極少外露,這次忽然做出這般神情,是不是……有什么不愿被旁人看到的東西,由她無意中撞破了? “是你啊”,何昱揉揉眉心,看見是她,似乎微微地松了口氣,“你半夜出來做什么?” “不能成眠,想去祭祀的神廟里看看?!敝煲袖卮?。 何昱微微點了點頭,俯下身,將手中泛黃的紙箋撕成一片一片,投入烈火中焚燒殆盡。他忽然毫無預兆地側過頭看了她一眼,唇畔浮起一絲莫名的笑意:“我倒是第一次直視你的眼睛,深碧色的,有些像凝碧珠,不,也不是很像?!?/br> 朱倚湄不明所以,試探著走進了些,覺察到他沒有反感制止的意味,站過去細看。 正文 第128章 未省舊心痕其三 何昱撕碎的每一片紙都質地上佳,色澤明凈澄黃,和躍動的火焰作一色,那是方庭澄心硯堂的紙。她定睛看去,那些紙并不是空白的,每一張上面都林林總總地稀散列著些草藥的名字,像是藥方。 那些字落筆古樸雋雅,不像是普普通通的藥方,像是道家經書上的字。何昱的字同這有幾分相像,卻更加刻薄而鋒利。 朱倚湄心中疑惑,奇道:“這是什么?樞問堂的藥方?” 何昱手中動作不停,只微微地搖頭,沒有解釋的意思。隨著他手指翻飛起落,指尖紙屑簌簌飛舞落下,在晚風中輕旋如蝶,他掬了一捧紙灰在掌心看著,忽然刀刻似的唇角裂開了一絲笑:“可真美??!” 朱倚湄不明所以,不知道這一片黑沉沉的有什么美的,何昱靜默地注視著掌心,慢慢握緊了手,喟然:“你說我焚燒的這些東西,在正對著圣湖的地方,能夠遠離陽世,到達幽冥嗎?” 朱倚湄回頭看去,圣湖在月色下波光粼粼,淺浪照野冥冥,其下長眠著凝碧樓歷代樓主,和所有埋葬在此地的弟子。傳言中,圣湖的每一朵浪花,都是一個失去的魂靈。 她有些恍惚,聽到何昱在耳畔用一種近乎飄渺的語調說:“我死之后,便會葬在這片圣湖底下,一暝不視,那樣空蕩又陰暗的地方,靈魂如何能孤寂地生活千百載?” 朱倚湄覺察到他語調中流露出消沉的意味,不覺暗驚,澀聲:“也對,你我這樣造了太多殺孽的人,只怕……”她一咬牙,直言不諱,“我們死后怕是要下地獄,輾轉幽冥烈火,不得安生,這樣的日子要怎生熬過去?!?/br> 她神色淡淡的,眼里有依稀朦朧的水光,心里像被萬針齊刺,忽而痛不可擋。不錯,這七年以來凝碧樓平定江湖,她的劍下死者不知凡幾,而何昱新的那個計劃實施之后,更是一城一城的死亡。汝塵小鎮只是死的第一批人,還有后來……她是罪無可赦,死后會淪落進地獄中去! 那一刻,朱倚湄想起昔日愛人遞來的書信上那一句話:“離開凝碧樓?!?/br> 內心灼痛如沸的感覺再一次襲來,她茫然不知所以地站在那里,手指緩緩而痙攣著握緊了那柄璃若短刀。如果此時拔出刀來,一切她所糾結,便會在此刻有一個結局。朱倚湄微微發顫,手指摸索著頓在袖中,一動不動。 到了此刻,即使面前這個人做了若許震古爍今、讓人目眥欲裂的事,她依然無法對他拔劍。七年來朝夕相處的每一個點滴都是緩慢的毒藥,侵蝕了她最初的心意,將她變成了和他一樣的人。 ——何昱這個人,不惜命、不怕死,為人刻薄而目光深遠,對人心的算計更是精到毫顛,這些心智才干遠非她所能及,就是這樣的精妙算計,讓在華棹原謀逆時舉棋不定的人最終都不曾謀反,讓自己毫不遲疑地一劍擊殺了紀少汀,雖然她試圖放走紀少汀的魂魄一條生路,然而紀少汀最終還是死了,忘癡劍亦因此而復生。 “何昱”,最終,她只淡淡地喚了一句,輕而無形地收起了刀。 何昱微攏起眉眼,似乎不曾注意到她些微的小動作,只是目光微閃,輕聲:“你猜我燒的是什么東西?”最后一疊紙在他掌心獵獵燃燒,展翅的火蝶簌簌飛起,他靜默無聲地注視著,微笑,“知道藥醫谷主嗎?這是他一路行醫曾題寫過的所有藥方?!?/br> “我這樣的人,到了下面去”,他俯身一指地下的萬丈幽冥,“不知道要受多少苦才能彌補生前的罪孽?!?/br> 火焰完全燃盡,黑影幢幢中,凝碧樓主的聲音如同暗中的圣湖水靜靜流淌:“我死后到九泉之下,能與他的手書日日為伴,時時念著,縱然是百罪萬劫加身,也并不難捱?!?/br> 朱倚湄如聞驚雷,一時間怔怔地說不出話來,等到她回過神的時候,凝碧樓主已經翩然掠衣遠去,宛如月色下的驚鴻一夢,仿佛先前那短暫的交心是不存在的。她重重地嘆了一口氣,忽然覺得從前對何昱的認知再度有了動搖。 他居然會說出這樣的話?他和林青釋到底有怎樣的過去?在彼此心中又銘刻下了怎樣的烙??? 她涉過長階進入古廟的時候,擺放著神兵的地方一片寂靜。長風穿檐,森然的刀劍掛滿四壁,一件件奇門兵器陳列在架上,殺氣四溢。朱倚湄覓了一處空架子,一動未動地站了許久,緩緩拂袖抬手,將那一柄璃若短刀放在了高臺上。 高臺上供奉著凝碧樓歷代死者的兵器,從今日起,她身體內便有一部分長久的死去。朱倚湄緘默地行禮,良久后轉身而望,臨窗的那張長案前,仿佛還依約能看見那個幽閉于此的纖弱男子,黑衣,紅衫,仿佛深秋的苔葉即將凋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