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節
阿槿干脆利落地下了定論:“依我之見,林谷主最值得我敬佩的地方,就是他是個醫者,身為藥醫谷主,行醫天下,不知道救了多少人!”不知道是不是錯覺,她似乎感覺到林青釋唇畔的微笑凝結了一刻,頗為詫異,“林谷主,你不認同我說的嗎?” “能救別人,就算是好人?”林青釋聲音沉凝,因為摻雜了很多復雜的情緒而顯得淡然。 “那當然。我師傅說過”,阿槿頓了一頓,因為不知道師傅在何方而感到憂心,她勉強調整住了,續道,“我師傅說,就算是十惡不赦的兇徒,救一人,便多一份好?!?/br> 林青釋默然良久,忽然道:“你知道嗎?曾經我也是一個殺人者?!?/br> 他抿了抿唇,向身旁錯愕不語的三位少年少女娓娓道來:“我以前殺過人,很多人,你們或許聽說過,卻無法想象,在奪朱之戰的亂世中,到底是怎樣的景象——山河飄搖,人命之卑微,更甚于草芥,灼熱的鮮血總會冷卻,那些一劍一劍的殺戮會讓人疲憊而無力,直到下一次殺人,或是被別人殺?!?/br> 阿槿倒吸一口涼氣,訥訥:“那你不能退出嗎?” 林青釋屈起手指,輕扣掌心,凝碧珠似的深瞳在白緞下沉光泠泠:“我那時一心想著,以戰止戰,以殺止殺,后來才知道,戰爭可以終結,和平暫時能夠到來,可是那些銘刻在骨子里的仇恨,就如同鮮血一層一層地堆積,永遠不能消泯?!?/br> 他忽然毫無預兆地換了話題:“你們知道為何隱族在國壽前不會進攻嗎?” 阿槿仔細回想著神官念過的讖語,遲疑道:“好像是因為隱族人的一個咒語?說他們八年后會卷土重來,沒有提前,也不會延后?” 林青釋撫掌贊同:“差不多。那個詛咒被用鮮血鐫刻在不凈之城的兩處大門上,每年的這個日子,就用血涂抹上去祭奠,加厚一層,血痂就是年年仇恨積累的最好見證?!?/br> “怎么會?”阿槿失聲,“南離偏遠倒也罷了,另一處入口在這個休與白塔,這可是京城的正中央!雖然方圓百里沒有人煙,可隱族人絕對混不進來!” “混不進來?”林青釋頷首喃喃地重復了一遍,再抬頭時,語氣中忽而充滿了譏誚的意味,“你以為涂在城門碑石上的血是誰的?這七年來京城死了多少高官要員,譬如金公子的父親,你以為他們下葬之后,尸身一直能完好無損到現在?” 阿槿一顫,忍不住縮了縮,感覺到林青釋講這話時,語氣中有一種壓抑的悲憤與嘆息。 “算了”,林青釋忽然微微苦笑,搖頭,“可是和我又有什么關系呢?我已決意不再介入這些紛爭,能救得一人是一人,反正也活不了多少時日了?!闭f話間,許是前一刻情緒波動過劇,他忽然身子一顫,咳出一口血來。 阿槿默然無語,回想起聽幽草晦澀不明地提起過,林谷主在早年的一次奔逃中被封鎖在冰湖里受了傷,后來輾轉成了無解的寒毒。她忍不住抬眼看過去,林谷主衣衫疏朗,手指微抬,就算是靜立在陽光下,懷里也像擁著一輪清風明月。 ——這樣好的一個人,大概是被上天妒忌,才會想方設法地早早收走。 林青釋淡淡開口,再度換了一個話題:“我有一個好友,他也殺了很多人,可我還希望他做個好人,不然死后與我參商殊途,怎么還能再重聚?!彼捳Z微微一滯,忽然想到謝羽的魂魄或許還在紅蓮劫火中輾轉,再難進入輪回,談什么死后的事。 阿槿當了真,沉思許久,忽而一拍腦袋:“那也沒什么,你是個好人——他殺一人,你救一人不就成了?”她點點頭,篤定地說,“不錯,就是這樣?!?/br> 林青釋緘默,手指從緞帶上掠過,不自禁地揪緊了一沿:“不成,他已經不在了?!?/br> 阿槿仍是不服:“可是就算他死了,你也能為他做點事,為他轉世進入輪回積善積福?!彼粩棵?,輕聲問,“林谷主,你有沒有夢到過他?” “沒有”,林青釋嘆息,“從那一次眼盲的夢魘之后再也沒有,真應了那一句,唯夢閑人不夢君?!?/br> 阿槿再度拍額,喜道:“或許你那個夢魘,正好是他忘卻前塵的時候!神官說過,夢不到,就是他已經投入了下一個輪回!林谷主,你不必再為他擔心了!” 林青釋怔住了,一時間心泉如沸,如同溺者逢舟,立刻選擇相信了阿槿的話?;蛟S……是他一直執念太過,或許謝羽早已安然投入下一個輪回,那一場紅蓮劫火也已經熄滅。 但愿如此,一定要這樣。 林青釋一拂袖,如釋重負,清朗如月的笑意在臉頰上愈來愈濃,毫不遲疑地做了決斷:“阿槿姑娘,我答允要將你送到你師傅身邊,我們沿路南下去往夔川,我想,你師傅或許會在凝碧樓的總壇附近?!?/br> “不過在此之前”,他沉吟著在天際遙遙一指,“穿過涉山,毗鄰夔川的就是方庭,我想去那里看看?!?/br> 正文 第126章 未省舊心痕其一 夜露有些微涼,晚晴穿過凝碧樓扶疏的花木間,忍不住緊了緊衣衫。他手中握著一疊薄薄的文書,雖然字數寥寥,卻是重逾千鈞。 穿過這一折回廊,抬頭就看到了那塊匾。沉香檀木的底上,用普通的墨水題寫著三個字,知秋閣,后面是寬廣深邃的兩進院落,只留一扇窄門進出。若不是熟悉個中內情的人,根本不會猜到,這就是凝碧樓主批改公文的地方。何昱平日深居簡出,除卻樓中每旬一次的會議,其余時間都在這里處理事物,來得最勤的就是晚晴。 知秋閣,知我罪我,其為春秋。 ——確實,像樓主這樣的人,功過是非,如同籠在在煙云變幻莫測,實在是難以讓時人清楚評判,就算是在最近處的他,也不曾看清對方。然而,數百年的時光如東流水篩過后,后世的人,或是時光本身,一定會給予樓主一個真正的評價,不論是什么樣子的。 晚晴在門口停了一瞬,輕輕地叩響了小門,得到應允后,將燈盞放在門邊,推門進去。何昱側對著晚晴,半邊身子攏在暗影里,瞳孔沉沉地注視著桌上的案牘,隨著他這樣奇異的角度,眉間的朱砂仿佛在光影里流動開,盈盈欲墜。 “樓主”,晚晴行了一禮,低聲稟告,“昨日是史孤光出殯的日子,金浣煙如你所料,已經將沐余風制住了,送往朝廷,沐府被連夜查抄,搜出龍袍、虎符、防皇天戒等禁物?!?/br> 他深吸一口氣,語氣陡然起了波瀾:“謀反這等殺頭的罪名,雖然沐老將軍拼死相求,文軒帝也只肯饒恕他一個人,安享晚年。然而令人詫異的是——鄧韶音居然一紙白翎鴿傳書替他求情,真奇怪,他們不是政敵嗎,他為何要這樣做?” “這正是靖晏少將的可怕之處?!焙侮诺吐晸艄?,“在他心底,將京城、以至整個中州的安??吹帽葌€人權柄重許多,是以雖然沐余風在明在暗多次給他下絆子,為了安定軍心,他仍然上書求情?!?/br> 晚晴默然,過了一會兒,續道:“沐余風入獄被拷打得幾乎不成人形——樓主,你當真是謀慮深遠,將內宮動亂的假信息傳給他,使他急不可耐地撕破臉,逆謀未成便被抓了?!?/br> 何昱微微冷笑,聲音鋒利如刀:“這個蠢貨,居然提出事成之后,他做帝王,我成中州武林霸主?凝碧樓這七年來,什么時候不是霸主了?” 他手指緩緩叩擊著桌面,如同和著韻律:“殷神官的身世是絕密我絕不能容忍還有其他知道這個消息的人存活于世?!?/br> “林谷主知道?!蓖砬绐q豫半晌,還是提醒他。 何昱霍然抬頭,眼神變得冷漠而肅殺,一寸一寸地向著晚晴壓迫下來,少年全身一顫,抑制不住地向后退了一步,只覺得那種銳芒仿佛刀鋒寸寸過體,遍體生寒:“樓主,我……” “林望安不是這樣的人?!背聊肷?,何昱只說了這淡淡一句。 晚晴低伏著身子,看不清他的神情,心中一個疑問轉折回旋了許久,仍是忍不住問了出來:“樓主,林青釋和過去的林望安雖然容貌相似,氣質卻截然不同,我綜合了追煦小筑數年的資料都不敢確認,你是怎么一眼認出來的?” 話一說出口,他就有些后悔自己的唐突,何昱并沒有看他,然而周身那種如凝霜雪的冷氣,讓他瞬間如入寒窖,只覺得冰寒徹骨。 一室死寂,能聽到院落后面潺潺的流水聲撥弄在心上。 “有的人,不要說是站在你面前,就算已經剖肝瀝膽、銼骨換面,甚至零落成泥、再世為人,你也能將他認出?!背龊躅A料的是,何昱說這話的時候,聲音平淡而溫和,不見平時的鋒芒,身上的冷氣也很快退卻,“不說這個了,你以后會明白的?!?/br> 晚晴輕輕一顫:“是?!彼辉俣嘌?,很快轉為下一個話題,“樓主,寒衫在段其束的阻截下,帶著廿四位伶人和士兵一同去了那里,服下了摻雜霧露九蕖芝的那物事,余下的指甲蓋大小的一塊霧露九蕖芝,” 他言語之間極是避諱,沒有直呼地方和東西的名字,頓了一頓:“陸棲淮已經追到了涉山,身邊有個喬裝打扮的淺衣公子,看著不像擷霜君,不知道是誰?!?/br> “不用管他了?!焙侮牌鹕?,踱步到旁邊竹架上靜置的一方假山前,山石暗澤幽幽,嶙峋奇絕,中分一道水流橫劈而下,水底有數十黑白子零落靜躺。何昱看了一會,從桌案上的棋盒中拈起一枚黑子扔進地下,微起的漣漪染濕他的指尖,“這是沐余風,這枚棋子已經棄了?!?/br> 晚晴吃了一驚,定睛細看去,棋盒里面約莫還有百余枚黑白子,樓主到底在各處權貴高門里安插了多少勢力?他作為心腹,所了解的也不過是冰山一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