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0節
林青釋默然不答,手指反復地捻著眼上的錦緞,將白紗的一角揉到翹起。這是個很難回答清楚的問題——系命縷之術,實在是可怕的禁忌。 七年前在南離古寺落幕后,他們從紅蓮劫火焚燒殆盡的神廟前,收集好了擷霜君逸散的三魂七魄,讓他短暫地棲息在返魂木中,由云袖帶著偕同南下,試圖尋找復活的契機。然而,就在路過夔川城正乙樓時,云袖被紀長淵一劍“釘死”在戲臺柱上,而蘇晏搶走了返魂木。 他知道,紀長淵并非刻意對云袖動手,只是為了掩人耳目,假裝重創她,實則并未下死手。林青釋在七年后再一次遇見對過去一無所知的沈竹晞時,并不曾明白蘇晏到底是用什么法子將他復活的,直到他試探著撫摸沈竹晞的脖頸,心中那個匪夷所思的想法才隱約成型。 沈竹晞的脖頸不似常人應有的溫度,那里分布著細碎揚起的絲縷,像是從皮rou里面長出來的,每一根都分別關系著五臟六腑、身體命脈,等閑不可輕易觸碰,只要一摸到,就是一陣劇痛。 他那時候撫摸著,卻無論如何也不能夠下定論——系命縷這種禁術,在中州大地失傳了若許年,施術的過程極為繁復,歷時十天九夜,其中萬道符咒,不可有絲毫差錯,算得上兇險至極。然而,他從零碎的線索中拼湊出的卻是——沈竹晞確實是被這樣的手段復活的。 中州再大,無奇不有,畢竟也屬于人間,沒有任何一種力量,可以完全凌駕在六道輪回之上,毫無阻滯、不擔風險的逆轉生死,只不過系命縷恰巧是所有禁忌的復活之術中最兇險的一種,即使是成功后,施術者和被復活的人也是休戚相關,一榮俱榮,性命相連。 然而,蘇晏為什么要擔這么大的風險去復活自己的仇人? “這個人一身瘋骨,不知道復活擷霜君要來做什么?!苯痄綗熞徽Z道破他心中所想,心念如電轉,忽而驚呼,“我知道了,他是想將擷霜君作為護身符,他的命和擷霜君的命連在一起,我們就無論如何不能殺他了!” 林青釋點頭:“不錯,先前殷慈在朱紫樓對蘇晏動手時,擷霜君就昏了過去,被送到我這里來救治。這可如何是好……”他雖然醫術冠絕天下,智計也卓絕,對于此不可解之事,仍是一籌莫展。 他心中更有一層隱約的猜想沒有明言,蘇晏與擷霜君似乎在很久之前就認識,他想要斬殺殷慈卻誤殺擷霜君時,那種一瞬間顯露無疑的震驚悲痛,并非出于偽裝。蘇晏這樣一個人,狠辣無情,心思詭譎,和擷霜君的關系更是撲朔迷離。 或許,能讓他邁向磨滅之路的,將是他所珍視的或是——會和擷霜君有關嗎? 金浣煙也在沉吟,忽然眼前一亮,撫掌:“有‘系命縷’,有沒有‘解命縷’?是不是只要抓住蘇晏,強迫他解開擷霜君身上的命縷就成了?” “不成,蘇晏不可能同意,對他來說,平常無非是一死而已,然而‘解命縷’著實比死亡痛苦多了?!绷智噌尰貞浿x過的醫書里語焉不詳的記載,挑起一邊的細眉,淡淡,“如果我記得不錯,解命縷會在施術的十余日后發作,到那時,會變得人不人、鬼不鬼,余生每活一息,都如冰碳相煎,痛過萬箭攢心,唯有飲活人血可以暫時緩解,也只是暫時而已,到后來……” 林青釋搖搖頭,不忍再說下去,縱然是閱盡天下病癥險苦如他,此時亦覺心驚。 金浣煙慢慢握緊了手,感覺到喉嚨像被捏著一樣干澀無比:“就沒有別的法子嗎?” “沒有了”,林青釋斷然下了結論,忽然轉向他,聲音冷凝下來,“你不要把這件事告訴擷霜君,我不想看著他為了解決蘇晏而自殺,蘇晏不能殺,有千百種方法讓他比死亡更痛苦?!?/br> “本來也沒有打算直接殺他——一死何其輕巧容易,莫如讓他受盡折磨?!绷智噌屨f這話時,身體微顫,沉浸在極大的情緒動蕩中無法自拔,就連一貫光風朗月的臉容上也有極大的掙扎痛苦。金浣煙一直定定地凝視著他,忽然覺得心間微微抽搐了一下。 為什么他蒙眼的白緞帶潮濕了,隱約有淚?在此刻,他想到了什么? 一瞬過后,藥醫谷主一晃身,神色已然恢復平靜溫和,破天荒地解釋:“蘇晏害我平生唯一的友人誤入歧途,一步一步越陷越深,終至輾轉紅蓮劫火,沉淪苦海,而不能回身?!彼鲜之斝?,隱約仿佛當年執著拂塵輕憚的模樣,喃喃地念了一遍經文。 金浣煙細聽,那是《上金橋》,幽科悼亡的經文,語義悲涼凄愴,由他念來,卻只有一種淡淡的悵惘,仿佛那些極端尖銳的感情都已無力。覺察到自己想的太多,他定了定神,毫無預兆地止住話題:“林谷主,今夜就這樣吧,明日我送你們一程?!?/br> 林青釋豎起手掌,示意拒絕:“金公子不必客氣,阿槿和幽草已去府外雇車,我留下來同你道別一聲?!?/br> 他說話間溫和如水,平平淡淡,仿佛剎那間又縮回了那個溫潤淡雅的軀殼中去,金浣煙凝望著他,忽然間就有了淡淡的惆悵,林谷主這個樣子,就好像方才曾有過窺探的片刻交心完全不存在,宛如夢寐。 “谷主日后有何打算?”金浣煙本想問他會不會來赴國壽的筵席,然而想到對方世外白云一般的姿態,一定是絕不喜這一類熱鬧的盛景,于是便沒有問。 林青釋將手攏在在唇邊輕咳了一聲,微涼的夜風拂卷衣袂,明明已經入夏,他卻覺得冷,四肢百骸里像是有千百根針冷冷地齊刺。自己的病,已經嚴重到這種地步了。他忍不住綻出一個苦笑:“咳咳,日后啊,將阿槿送給陸公子,或許機緣到了還能見昔日隊友一面,再然后啊,行醫走到哪里,就算是余生了?!?/br> 金浣煙心頭巨震,驚懾于對方話語間不自禁流露出來的死意,一句“保重”就這樣卡在唇邊。 林青釋也沒有再等他答復,攏緊衣衫,略一點頭:“告辭?!彼种冈隰W間摸索著,垂絲中綴著十余細小的凝碧珠,那是從前出診的診金。他攥住其中鏤空鑲入鈴鐺的一顆,輕輕一彈,披散頭發的少年無聲無息地出現在墻頭,躍下來,握緊他的手。 金浣煙看著形貌奇特的子珂,遞了一塊糖過去,瞳孔不易覺察地微微一縮。奇怪,這是她第一次正面清晰地觀察這個少年,他為什么會覺得,似乎在哪里見過子珂呢? 就是這一晃神的功夫,少年攙扶著林青釋翩然遠去,他們白色的衣袂交織在風中掠起,宛如杳然飛走的白鶴,在熹微的晨光中如露如煙。金浣煙遠遠地凝望著,許是因為天邊乍破的熹光太過明亮刺目,他忽然向一旁別過臉去,沒有直視。 他站了許久,直到霞光灑滿了院落,忽然聽見遠方傳來希律律的馬蹄聲,史府里派出去打探消息的下屬急匆匆地跑進來,跪地稟告:“有疑似殷神官的消息了?!?/br> 金浣煙霍地拍欄,提著那下屬的后脊一躍而起,點足掠上房梁,同時無聲無息地拍封上他的xue道。他將人放在一處密密不透光的地方,手指掐訣,直接提取神念閱讀起來??戳艘粫?,他面色一變,抬手在下屬的胸前點了一下,肅殺的靈力透過心肺將人殺死。 金浣煙默不作聲地倒下一些藥水,將死人化開,而后蹙著眉,身子一晃,消失不見。 正文 第125章 夜長似終古其六 三日后,散墟時分。這是京畿小鎮的一處市場,熱鬧了一日,雜耍的、賭石的、買賣的,都開始收攤,卻沒有立刻召集離去,而是圍攏在一起絮絮叨叨,中間是個癱倒在地上的病人,被隨行的阿嬤扶著,眼看著已經是進氣多出氣少,阿嬤尖利的哭吼聲劍一樣地割裂了小鎮平日里安詳寧和的氛圍。 那個白衣醫者就是在這個時候到來的——他行動遲緩,被身旁的少年扶著一步一步上前。人群里起了一陣sao動,所有人紛紛回頭看過去。白衣人如同從云端走下,如雪的衣袂上沒有半分塵埃,一直走到那個闔目蒼白的人面前,忽然彎下腰—— “怎么?他難道是個醫生么?” “瞧著病怏怏的樣子,只怕不大像!” “我勸你少說兩句,那個隨行的朱衣服丫頭抱著劍吶!是個習武的人,你可別惹麻煩!” 圍觀的人竊竊私語,下一刻卻陡然睜大了眼——白衣人咳嗽著彎下腰來,閃電般地伸手搭住將死之人的手腕,一旁那個阿嬤的一聲哭叫還悶在喉嚨里,忽然被一陣更大的聲音蓋過,那聲音,竟似來自地上的“死人”! “咳咳咳!我呸!”在白衣人手掌從他后心移開的剎那,地上那人一骨碌偏過頭,絞著舌頭吐出幾大口黑血,再吐就成了紅色,居然可以如常說話,“阿嬤,這一覺睡得好長??!疼,疼,疼!” 那人叫喚著,整個人又委頓下去,期期哀哀地看著林青釋,盼望他出手緩解痛苦。 林青釋二指扣住他手臂的關節,微微蹙眉,這個人的骨頭居然是被捏碎的?里面鮮血居然幾近干涸,這是怎么做到的?他在對方手臂上摸索了一陣,并無發現,沉吟著平平豎起手掌一拍,他事先在掌心涂了小還真丹,這時借內力劃入對方體內,百余日內,碎骨就能復原,只是骨頭隨復,筋脈全無,到底這只手臂也多半是廢了。 那人痛苦得到緩解,心知自己已從鬼門關前走了一遍,立刻翻身爬起咕咚跪下:“恩公!”一旁那個如夢初醒的阿嬤也跟著跪下,連連叩首。林青釋以實情告知,一擺手,振衣離去。 兩旁的人如分海一般為他讓出道來,欣然歡呼,滿目崇敬,嘖嘖贊嘆,往一行四人這里不斷地投瓜果食物、玉石飾品。林青釋恍恍惚惚地被子珂牽著往前走,內心卻在反復地思索著那個棘手的問題——為何,那個人的斷臂里幾乎沒有血液了?血脈既然已斷,膀臂連心,為何他用內力還能強行打通對方筋脈,將人救活? 林青釋百思不得其解,雙眉皺得越來越緊,在他身旁,阿槿兜了滿懷被那些人扔過來的物事,似乎有什么想說,又遲疑著頓住了。林谷主一向是溫和如月的人,即使是在思索著為難的問題,蹙起眉來也那么溫和好看,讓人不忍驚動。 眼看著已經快到了前方打尖住客的館驛,阿槿終于忍不住跳出來,大聲贊嘆:“林谷主,我要說,你真的是個好人!” 林青釋將空茫的雙瞳定在她的方向,微微一笑:“阿槿才認識我十余日,怎么就知道我是個好人了?” 阿槿眼珠一轉,笑嘻嘻:“其一,你叮囑我要把手腕上的鐲子藏起來,以免引人矚目,這是為我著想;其二,你為了幫金公子安定史府,留在那里,勞心勞神地處理事物、煉丹,這第三嘛——” 她語聲一頓,扯著領子上的一圈珠玉,故意賣了個關子:“林谷主,你猜猜?” “我猜,第三是因為谷主經常笑,不對,是一直笑,就像清風明月一樣,當然是好人啦!”幽草脆生生地接口,看著面前這個似乎與自己年紀相仿的少女,贊嘆,“我時常覺得吧,谷主是不愿入世,倘若到人多的地方這么一走,嘖嘖嘖,恐怕要迷倒一城的少男少女?!?/br> 林青釋失笑,聲音柔軟地數落他兩句,換來幽草一吐舌頭,頗為不服地反駁,少女的語聲清脆如珠落玉盤,清晰地說了一大堆,就連面容冷硬的子珂,臉頰都高高鼓起來一塊,似是忍不住要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