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9節
少年忙碌一日的疲憊艱酸都被他一身的明月清風洗去,金浣煙一聲呼喚頓在唇邊,不敢驚動對方。他看到了對方眼睛上那令人厭憎的二指寬的白綾,有一截扎起的在腦后飄揚飛散。如果可以,他真想分一雙眼睛給林谷主,這樣林谷主就是一個完美的人了,會用深海凝碧珠似的碧色雙瞳向每一個擦肩之人微笑。 然而,現在林青釋在月色里沒有笑。 他是想到了什么,記起了什么,才會讓那種伴隨了七年的笑容忽然消失了? 金浣煙提氣屏息,直到腔子里那口氣抑制不住地落下去,才看夠了,訥訥開口:“林谷主,我回來了?!?/br> 林青釋頓了頓,轉向他,臉容上清風朗月如故,金浣煙忽然就有些心下澀然,仿佛失去了一次可以走進而窺探他內心的機會。少年聽他在耳邊說:“想來事情已經還算圓滿地解決了,金公子,我明日就告辭遠行?!?/br> 金浣煙猝不及防,失聲:“你要走?” 脫口而出之后,他才忽然意識到自己這句話的可笑。林青釋當初留下來幫他處理政務,明明也只是一念興起,他身為醫者,又曾是世外客,斷斷不能再為這些塵俗瑣事所羈絆。甚至連自己,也要在此間事了之后,將史府上下托付給史畫頤,而后孤身遠行。 “金公子,塵世濁浪傷人,不若盡早抽身?!绷智噌屛⑽冗^臉來,眼瞳空洞無光,卻仿佛一眼洞徹進心底,“公子于術法一道天賦很高,切莫用心過于刻薄,不得永年?!?/br> 金浣煙微微一顫,垂著頭沒有講話。 這個人言語清清淡淡的,聽了之后,金浣煙心底卻有毒刺一根一根地冒出來。面前這個人不明白,或許永遠也明白不了,他為什么會暗中加入凝碧樓,為什么要去平逢山,為什么在本該鮮衣怒馬的少年時變得尖刻如此。 金浣煙沉沉地嘆了口氣,知道對方看不到,將手伸在他臉容前一寸,仿佛試著要去觸摸那幾乎透明的皮膚。過了許久,他才如拔身夢魘一般驚醒,訥訥地抽回手,旋身無聲無息地往后退出一尺。 “浣煙,你有心事?!绷智噌屨Z聲淡淡,似乎有著悲憫,這是他第一次如此鄭重其事地稱呼金浣煙的名字,“你若愿意,不妨說給我聽聽?!?/br> 如果,如果當初另一個人能向自己坦誠心事,后來便不會有如許年的生死際遇,他也不會為一個破碎的“雙劍同輝”之約所困。 金浣煙望著他怔怔出神,一時間理不清自己心緒翻涌的是何種感受,他深吸一口氣,搖頭:“林谷主,你不必聽,這樣的東西,不必讓你白衣蒙塵?!彼麌@了口氣,神色里有種奇特的自輕自憐、自暴自棄,“你不要管我了,我這個人生來就不好,你救不了我的?!?/br> 林青釋默然良久,沒有強求。金浣煙在他對面面色變了數遍,終于勉強穩定了情緒。 “林谷主,我們今日一別,以后或許再難相見,我有幾個疑問,有的關于你,有的關于你的朋友,盼望你能為我解惑?!苯痄綗煴е直?,在一剎仿佛又縮回了高傲尖刻的殼子里,說出來的話卻溫和得不像他,“我是說……如果你真的不愿意說,不強求?!?/br> 林青釋微微頷首:“從前種種,譬如昨日死。已是上輩子的事,還有什么好在意的?!?/br> 金浣煙心知他便是答允了,微微沉吟,猶豫半晌:“林谷主,你覺得,凝碧樓何樓主像你的一位故人嗎?” 林青釋微微一怔,搖頭:“不曾?!彼种篙p撫過覆眼的緞帶,來來回回,然后一頓。金浣煙知道,這是他遇到棘手的問題是不自禁流露出來的小動作,看來自己提的這個問題,確實在他沉寂如古井的心底掀起不小的波瀾。 “大概是有一位故人有些相像……”林青釋有些茫然地喃喃,卻很快否決了這句話,“不不不,他不會變成今日何昱這樣的人?!?/br> 金浣煙若有若無地喟嘆了一聲,沒有再糾纏這個問題,轉而問:“你的眼睛……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還有你的病,林谷主,你既然行醫天下,為何偏不治一治自己?” 林青釋眉頭不易覺察地微微一挑,似乎在揣測著他為何如此發問,唇畔的笑意卻依舊溫和深遠:“醫者不自醫而已,有什么好感喟的?!?/br> 七年前的一個冬夜,他提著琉璃燈,在藥醫谷的冰湖面上走,那個看守著典籍的老者忽然攔住他,一躬身,說出個那個判決:“谷主的眼瞳并非外物所傷,雖然可用藥石緩延,卻終究還是會逐漸失明。然而相由心生,只要谷主摒除內心的魔障,便可不治而愈?!?/br> 老者充滿憐憫地看著這個溫雅而內心死寂的晚輩,嘆息著訓誡:“谷主既然居于世外,應當了斷事情,不可……一味執迷?!痹谟嘞碌臉O其微弱的視線當中,他目送著老者縞衣飄飄,回到了藏書間,手中的燈盞震顫著落地。 他穿過了藥醫谷里的那片桫欏林,無數的夜光蝶圍繞著他上下飛舞,大片大片血色的雙萼紅花開成海,不像從前璧月觀前,只有數枝外形與之相似的躑躅花。 可是為什么,他漆黑的瞳底上艱難地映出來的,不是嬌艷的花朵,而全都是血?像是數月前剛來到藥醫谷時的那個夢魘。 正文 第124章 夜長似終古其五 謝羽死亡的三年之期已滿,少年的靈魂或許還在紅蓮劫火中苦苦掙扎,時常在他的夢寐里浮現,如曾見時,淡藍色的長衫,如滄溟的一角,滿臉冷漠戒備,卻總在他面前露出不設防的懵懂情態??墒悄且蝗盏膲糁?,謝羽雙瞳泣血,跪在那里,蒼枯的十指遙對天穹,索蒼露、指眾生。 謝羽的語氣壓抑而瘋狂,筆直地站起身,如同暗夜里一匹孤傲狂妄的狼,他指著天,一字一句:“我此生不得安寧,魂魄流離六道之外不能歸去,都拜蒼天所賜!” “既然蒼天棄我,就休怪我攪亂六合八荒,恨迷眾生,天無眼,便是魔將不魔,人將不人!” “所有曾經背棄傷害過我的人,我都要讓他們嘗到數倍于我的痛楚!蘇晏,斂光散人,史孤光!” 他說的最后一個名字是,“林望安”,轉過來隔著時空和陰陽對視的時候,謝羽一聲一聲地控訴著,反復地說:“我不得安寧,為什么是我,是我,是我?” 藥醫谷主終于忍不住,從夢中猝然驚醒,翻身坐起,滿室如墨的漆黑中,他什么也看不清,只能瞥見謝羽蒼白而憔悴的臉,和眼瞳中緩緩滑下的兩行血淚。 ——年少摯友終成荒,難道,你竟是這樣的怨我恨我? 他凝視著虛空里浮現出的那張蒼白的臉,怔怔流下淚來,恍然間終于明白,即使他身居世外,此生都未必能徹底歸為白云客,那只扼住他咽喉的命運之手,也似乎從未松開過。 后來他點起燈,眼前卻還是一片漆黑,在慌亂驚恐中再度沉沉入眠,后半夜無夢,第二日再醒來時,還能依約地看到些景象,此后視力就每況愈下,他知道,自己終有一日會失明的,或許那便是當初他背棄謝羽一人在身后的詛咒。 林青釋心如死灰,不曾泛起半點波瀾,三個月后,他的眼前變成了一片純然的黑暗。 而他的余生,已經被封印在了這柄渡生劍里,渡生,渡眾生而不能渡己,恰如他只能拖著這副殘軀一步一步走向生命的終點。林青釋忽然萬分茫然地竭力睜大眼,自七年前失明后,他第一次感覺這種深沉沉的黑暗是如此的壓迫逼仄,黑得望不到底,看不到頭,就像他的一生。 ——意許清風明月,寄情世外山間,然而,明月可以洞徹大千每一片微塵,他卻甚至辨不清那些如潮的恩怨愛恨,不論是失明前,還是失明后。 而眼盲后不久,一個漆黑如墨的深夜,有人攻入藥醫谷掠奪醫書藥材,他護著谷里的人且戰且退,精疲力竭,墜入冰湖,冰封了三日才被救起,寒氣傷及肺腑,加之日后種種因緣逼迫,終于成了現在這樣無法解開的寒毒。 林青釋按著心口,感覺到肺腑里無時無刻都有數把小刀在亂攪,他深吸一口氣,緩緩站直了身子:“金公子,這問題我無法回答你——你還有別的什么要問嗎?” 金浣煙觀察著他的神色,發覺藥醫谷主雖然語聲還是款款溫和的,眉目間卻凝結了一層薄冰,他暗悔自己唐突,沉默良久,才輕聲問:“這一個問題是關于擷霜君的——” 幽瞳中神光一掠而過,他想起在那個自己私心仰慕許多年的公子身上所看到的,心中沉郁,澀聲:“你也看出來了吧,擷霜君居然是這樣復活的……沒想到真的有人用這種禁術?!?/br> 林青釋豁然抬頭,將碧沉沉的雙瞳對著他,雖然眼神空洞,卻仿佛落進無數雪刃似的寒星。他動了動唇,什么都沒有說,只是緩緩地攤開手掌,掌心一輪素色的燈盞符咒暗淡無光。 金浣煙瞥了一眼,頗為訝異:“燃燈咒?” 他是知道燃燈咒的,或許中州沒有人不知道,那是藥醫谷的不傳絕學,題畫在掌心,可以辟邪、驅魔、護靈,倘若畫著符咒的人受傷,醫者能在后方及時回光補血,修補治愈,對于那些錐心蝕骨的重創,甚至可以平分傷勢。 藥醫谷主一個人當然扛不住那么多的傷害,傳聞中,這些轉移過來的破壞力,都不得以被轉注在街頭流離的將死之人身上,他們被藥醫谷的人捉去,然后輾轉凄慘死去。 金浣煙不用想,也能知道燃燈咒的另一端勢必有擷霜君和殷神官,這個沉疴在的身藥醫谷主,是這樣全心全意地護著他們,甚至不惜有片刻違背醫者救死扶傷的本性。 那一刻,他想著這些隱約的莫測心事,心底忽然浮現出奇特的澀意,他眨眨眼,強行止住了,而后咬牙說出了那個禁術的名字:“他用‘系命縷’復活,會不會有什么后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