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8節
后方的僧侶一聲一聲念著往生咒,金浣煙和三位幫忙的人抬起棺材,四平八穩地安放在亡靈船中,解開了繩纜。這時長風席卷,水紋震蕩,仿佛感受到了新加入者的來臨,那一陣回旋的急流托起木船,飄悠著綿亙往下游。 不過半柱香功夫,岸上送行的人只能看見亡靈船黑點似的背影,和圈圈蕩起的水紋。史孤光一生叱咤風云,如今也不過隨逝水葬了奔流去,而岸邊夏日茂盛的一地碧草迎風點頭搖曳,翠綠的色澤蔭蔽下來,恍若一季一季的新生。 逝者匪斯,人心如流,唯有草木年年,無心無情,擬作亙古。 不知為何,金浣煙心中忽然浮現出這樣的感慨,他輕輕地嘆息了一聲,默不作聲地握緊了手。這樣的恍惚柔軟只是一剎,想到接下來要面對的冷酷“戰役”,他陡然挺直了脊背。 金浣煙微微側過頭,凝望著水面,余光卻定在微有波動的人潮中,果然,沐余風帶來的那些人已經分散開,各自隱約靠近朝中的一位要員。呵,姑父才去世,他就準備鉗制住文官、把控朝政、只手遮天了,未免也太過于托大。 金浣煙在心中默數了三個數,滿意地看到阿槿隱隱約約地探出一個頭,沖他揮了揮手,手腕上那式樣奇怪的玉鐲散發出稍縱即逝的炫目碧光??磥砹止戎饕呀浀檬至?,就等沐余風等不及暴起了。 “金浣煙,今日我便在這里將你擒??!還有你,趙長官,你,薛殿使,以及你……”就在他等得微微不耐的時候,后方陡然傳來一聲大喝,沐余風已經掙脫了那個噤聲的法訣,這時滿臉怨毒地看著他。 嗖地連聲,空氣中有兵刀出鞘的聲響,那些散開的親兵撕裂了喪服,從下面取出短劍,他們個個訓練有素,驍勇悍然,這時紛紛地拔劍對準身側早已謀劃好的目標,那些文官體弱無力,哀叫連連,根本沒有反抗之力。 “我只殺金浣煙一人,各位若是向我表現出投誠之意,那便既往不咎!”沐余風提刀怒喝。雖然他聲色犬馬若許年,然而此刻掀去素服,勁裝拔刀,居然也有幾分鐵血將軍的意味,望之駭然。 先前那被點到的趙長官卻凜然無畏,質問道:“沐將軍,你一門沐浴皇恩浩蕩,如今竟是要造反嗎?你父親是何等的披肝瀝膽、碧血將魂,如今他尚在世,你居然做出這等有辱將門的事來!” 沐余風被他一語戳中痛處,忽然目露兇光,縱上去抬手便是兩個耳光,染血的白牙從那趙長官的口中跌落,雙頰高高得腫起來。沐余風橫刀拉出他一截舌頭比劃,試圖在這位同僚的眼神里看到幾近崩潰的恐懼,然而,趙長官雖然驚駭憤怒,眼神卻是凜然如劍的,正氣浩然,是一腔熱血赴死的義士,沒有半點畏懼。 沐余風極其憎惡這樣的目光,驀地放聲冷笑,旋刀割斷他雙腿。趙長官一下子顛仆在地,身子斷為兩截,因為本能,那斷了的半截上肢甚至還撐起來往前爬了兩步,蔓延開一地的血跡,如同紅色蜿蜒的蛇,看起來甚是恐怖。 “怕了嗎?”沐余風沒有割傷他舌頭,而是刻意讓他能夠講話呻吟。他滿眼紅色,暴戾充血,狂笑著看著地面上毫無反抗之力的人。 “不怕!”趙長官輕輕地說,因為舌頭被割傷,發出的聲音伴隨著一串嘶嘶聲,卻絲毫無損于他滿臉無畏悍然之氣。 沐余風勃然大怒,猛地一腳踏上去,踩斷他的脊背,而后揮刀斬下頭顱,頭顱飛旋出一道弧線,滾落在地,不肯瞑目。他又在趙長官的尸體上泄憤似的拔刀,捅了無數個洞,地上那不成人形的尸體仿佛夢魘一樣悚然駭人。 “我今日就在這里問一句,如果愿意跟著我做事的,從此便是一條船上的人了,如果不愿跟著我,今日就把命留在這里!”沐余風揮刀振臂,下方百余親兵跟著應和。 金浣煙陡然吃了一驚,他雖然猜到沐余風會在此處鏟除異己,卻沒料到他居然策劃著要謀反。他施展法訣與十多個撲上來的士兵對戰,覷得間隙,瞥了一眼那邊。怎么回事?林谷主怎么還不出手?難道是另外有什么東西耽擱了嗎? 沐余風滿臉猙獰地就要沖過來,看著倒下的幾具文官的尸體冷笑。他往前跨了一步,忽然就驚恐地踉蹌后退,卻還是避之不及——一道雪亮的電光破空而來,華麗如流星,那個白衣如雪的人攜著長劍翩然掠來,仿佛一陣無形無質的清風,落下的那個剎那,劍鋒已經橫亙在他喉間。 沐余風要害被制住,卻不曾有多少惶恐,他雙手在袖子里摸索到一截小紅色,摩擦著打火石點燃了,悄悄放到袖口外。那是上次對付殷景吾未燒完的半截紅沸冷香,就連南離的神官都被困住,不得不觀看玄霜石里的景象,直至被徹底擊潰心防,墮入彀中。 殷景吾都無法抵擋住的紅沸冷香,面前這個神秘人必定會中招 沐余風屏息了半晌,估量著燃香發揮作用的時間大概到了,立刻將那一截攏回袖中掐滅,盡量不接觸皮膚,同時矮身后退。他滿以為能夠從對方虛軟無力的劍勢下掙脫出來,然而,方一動,長劍席卷而來,在他頸上劃下一道深可見骨的傷痕。 沐余風不敢再動,難以置信地看過去,眼睛充血:“怎么可能?你怎么能抵御紅沸冷香的毒?” “哦?這是紅沸冷香嗎?”那個白衣劍客輕掠發鬢,似乎微微沉吟。 “那也沒什么了不起,天底下沒有什么藥物,能比藥醫谷的藥更厲害?!绷智噌屝χv出這句話,聲音溫軟如明月清風,他說得很低很低,只有沐余風能聽見,這聲音不啻一道驚雷,將他強自振作的肝膽剖為兩半。 沐余風雙目圓睜,再也壓抑不住噴薄而出的驚恐之色:“是你!你是藥醫谷主,林望安!” 林青釋聽到自己舊日的名字從這個陌生人口中吐出,手里的渡生劍微微一滯,唇邊的笑容愈發幽深:“我是林青釋——林望安是誰?是個與我長的很像的人嗎?” 他嘆息著,一字一句,聲音肅殺而冷然:“林望安是璧月觀的道長,飛揚恣肆,比不得如今的林青釋雙目俱盲,沉疴加身,形同廢人?!彼Z調里面有奇特的哀傷,卻讓沐余風深深地顫栗。 這個光風霽月的人,居然讓他感覺到如入冰窖的壓迫感! 不知道為何,他沒有貿然開口用高官厚祿為誘去談判,試圖使對方放過他一馬。這個藥醫谷主全身清淡如月的氣質,昭示著他是一個很難為世俗所動的人。 然而,人心皆有牽念,他到底有什么想要的?沐余風腦海中陡然靈光一閃,想起曾聽父親帶著喟嘆語氣講過的那些傳聞,關于奪朱之戰中的那個璧月觀道長。他想起那些事,心中便有了計較。 “林谷主,你放了我,我告訴你當初是誰對付了你的好友謝羽一家?!毙哪钷D了幾轉,沐余風不知道這個針插不進、水潑不進的溫潤世外人到底是否還惦念著這個,只能冒險一試。 如他所料,林青釋白紗下的眼睫劇烈地抖了幾下:“史孤光已死,多說無益?!辈诲e,史孤光雖然不是他親手殺死,然而對方中毒的癥狀,與他手底下的毒藥一般無二,一定是有人半路偷去了過去下毒。史孤光中毒死在藥醫谷的毒藥下,他也算是為謝羽報了仇罷。 “此言差矣”,沐余風一看對方神色略有松動,頓時精神大震,他不敢造次,只是規規矩矩地說,“真正動手殺謝家的,其實是璧月觀,道長你……那個林望安的師門?!彼哉Z恭敬,神色卻極其惡毒,想要一舉擊潰林青釋的心神,趁機從他劍下逃出。 正文 第123章 夜長似終古其四 聽到璧月觀三個字后,林青釋的神思有一瞬的恍惚,仿佛所有的聲音在這一刻都離他而去,周遭變得無比得寂靜,靜到可以聽見有水痕滴落在足下翠薄的草葉上,可以聽到有什么在這一剎那破碎而凋零成灰。他忽然就有些茫然了,在眼前黑暗中逡巡著無所適從。 原來是這樣嗎?是生他養他的山中世外桃源,向他視為心上躑躅花得另一方拔出了劍? 在這一刻,林青釋忽然想起一件很小的事,是那一年謝羽當上家主之后,上方庭山來找他,因為霧大迷了路,他下山順著水流將謝羽帶上來,那一日,師傅在道觀的門口,肅袍除草,看見謝羽,破天荒地開口問了兩句,語氣居然是從未有過的嚴苛。那時候他沒有多想,只以為是師傅心情不佳。 然而,現在想來,所有的惡因惡果在那時候就已經種下,只是他未曾有過片刻留心。難怪,師傅在此后向他打聽了多次阿羽的消息,或許師傅就將這些零碎的片段串成了線,拼出一個完整的、方庭謝氏為禍世人的猜想來。 林青釋身子一晃,吐出一口血來,胸臆里仿佛被萬針攢刺著,漾起一種洶涌的劇痛。然而,他很快就神智清明起來,抬起衣袖拭了拭唇邊的血,那一抹蒼白的微笑沒有褪去分毫:“我不信,我師傅是何等人物,怎么會做這樣的事?!?/br> 這一句話脫口而出,整個人仿佛輕松了許多,他強行將那些雜念都摒除在腦后,仔細回想著師傅當初眉眼彎彎,對他言傳身教的舉止,愈發覺得,雖然師傅對謝羽是頗為見疑的,卻絕不會做出這種慘絕人寰的滅人門戶之事。 他緩緩地直起身,感覺到血脈忽而變得流暢而充盈,驀地倒轉渡生的劍柄,啪地敲在沐余風肩上。這一下很重,沐余風只覺得一陣骨裂心寒的劇痛,他咬牙堅忍著,試圖環顧四周分散些注意力,然而,只微微地看了一眼,他便愈加的肝膽俱駭——金浣煙如同鬼魅穿梭在人群里,輕靈如電,兔起鶻落間居然輕巧地制住了圍攻他的人。 人群里,另有三個少男少女,一個施法訣,另兩個聯袂而立,手臂外張恍若相擁,然而,沐余風卻清楚地瞥見他們指尖一閃而過的冷光,那是五道極細的絲線,在日光下寒光凜凜。他們身形詭譎而巧妙,飛旋在一眾畏葸的文官之前,手指連彈,居然將那些鐵血征戰的親兵擊倒在地,毫無反抗之力。 林青釋聽聲音差不多了,提劍一拍他的脊背,淡淡:“你未免也太過于托大,你那些親兵,雖然驍勇善戰,怎么比的過武學高手?!彼烈髦?,眉間抿起一道深壑,忽然無聲地撫掌,閃電般地伸手制住沐余風周身的五處大xue,將猝不及防、軟癱在地的將軍踢給一旁迎上來的金浣煙。 金浣煙解決完身邊的人,低聲安撫了那些朝中要員幾句,然后立即點足掠上,卡住沐余風的后頸,將軟癱在地的人抓緊了一把提起,高聲喝道:“諸位!沐余風圖謀不軌,連同屬下的一百多位親兵已然束手就擒,薛刺史,周大夫,胥將軍,請你們三位跟我一同做個見證,浣煙不才,已經點倒沐將軍,此時便是孩童都能輕易制住他,懇請三位將他押送回朝中,聽候發落?!?/br> 金浣煙睥睨著委頓在腳下的將軍,抱緊了手臂,神色倨傲地掃視了一遍全場,那種清凌凌的眼神,依稀蘊含著殺氣,讓人不寒而栗,并不似一個少年。 他點到名字的這三位都是德高望重的忠義之士,這時接連點頭應允,依言命隨行的童仆拖著沐余風就要走遠,忽然有一道聲音制止了他們—— “且慢?!绷智噌屧谝慌猿烈靼肷?,語聲淡淡,“金公子,你還是與他們一同去?!?/br> 金浣煙眉頭一跳,破天荒地沒有開口反駁,而是頷首應允了,向一旁做出請的手勢。旁邊的人無比訝異,不知道依他這凌厲果斷的性子,為何會對這個神秘的白衣人言聽計從,難道說,史府中真正拿定主意的,是這個神秘人? 眾人各懷心思地沿來路回到史府,用完葬宴,飲下送行的酒后各自離去。沒有人注意到,飲盡的酒杯底微微發黑,而酒嘗起來也微有澀意——那是林青釋在杯中下的石中火。散場時分,他們目光奇異地掃過那個靜靜立在后院的白衣人,那個人雙眉如畫,清朗如月,唯有雙眼蒙上了塵埃,讓人心頭一憾。 夜幕深沉的時候,金浣煙終于滿臉風塵倦色地推開宅門,探身而入,他刻意放輕了腳步,轉過幾重回廊,卻看見林青釋站在一地的月光里,澄明的月色映得他整個人透明若琉璃,說不出的俊朗仙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