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7節
于是,在數次絞盡腦汁思索如何平息事端之后,金浣煙決定拜托藥醫谷主煉制一味遺忘丹藥,放在吊唁酒水中讓賓客服下,模糊他們對婚禮當場的記憶?;槎Y時受邀出席的人,后日也都列席其中,缺少了這些親身經歷的記憶,外面的蜚短流長便會平息很多。 那時候,他剛從凝碧樓中回到史府,解決了堆積如山的文碟,細細盤算核對了開支,不眠不休地工作了整整三日,幾乎倒在書房的檀木書桌上。那個本來要外出周游行醫的林谷主終于看不下去,出手緩解了他的精神不適,在他的再三懇求下,答允暫且留下來坐鎮史府中,連同失去神官蹤跡的阿槿也一并留下幫忙。 林谷主身邊的侍女和那個少年都是很神奇的人物,平日不顯山不露水,遇見棘手的問題卻總頗有見地,想來也不單純是學醫的子弟那么簡單。尤其是林谷主,處理事物來干脆利落,井井有條,居然得心應手,仿佛以前進行過很多次似的,完全顛覆了金浣煙對他冷似廣漢仙人、不食人間煙火的映像。 金浣煙肩頭的膽子終于可以卸下一半,那日,他轉頭望向撐起側頰在窗邊沉吟的藥醫谷主,講出了這個大膽的提議,林青釋頷首沉思半晌,便欣然同意。而后,阿槿獨自領命,監督一隊夤夜而出的史府下人從中州各地搜羅藥材,為了撇清嫌疑,他刻意提出不取用經過樞問堂之手的藥材,林青釋點頭應了,神色淡淡。 便是思緒一掠起,爐煙已經厚如灰云,一片一片魚鱗似的陰翳層疊起來,磊堆在那個人潔凈無塵的白衫附近,林青釋凝神感知著手指尖每一點細小的煙氣變幻,右手并攏著擷最后一頁草藥丟進去,撥草挑亮了爐火,默不作聲地舒了口氣。 爐子里咕嘟咕嘟地冒著泡,草藥被煮沸在石碗中,加了特制的藥水化開,等藥水冷卻后,倒入鑲嵌著一個個圓孔的石板上,放在冰上冷凝半日,藥丸就制成了。此刻是最要緊的關頭,林青釋抬手輕按著管劑,勻出藥液一滴一滴緩緩滴入其中,每一滴落下,石碗中就轟然炸開一次,灼熱的氣浪從碗蓋上透氣的小孔中直冒出來,氤氳在這不大不小的空間內。 藥室里溫度高的嚇人,金浣煙大汗淋漓,看著滿室的煙云中,連墻壁上都布滿了水汽。他抬袖抹了一把臉上的汗,看林青釋依舊是清清淡淡的模樣,連鬢角都不曾濕一縷。 藥醫谷主暗自計算著成藥的時間,差不多了,霍然抬指砍斷了那一截余下燃燒的母火草,滅了藥爐里的火。藥汁咕嘟嘟地濺了許久,從細細的長管往下流,挨個注入木板上的圓孔內。他聽聲音快流凈了,撿了幾塊玄冰過去鎮著,因為手指乍觸到冰冷而堅硬的表面,微微倒抽了一口涼氣。 下一刻,緋衣少年走上前來,將他泛白的指尖合攏捂在掌心,生怕他因為觸摸玄冰再次發?。骸傲止戎?,你早說,我來就好了?!闭f話間,他額上汗珠盈盈墜落,滴在林青釋一截素白的衣袖上,他察覺到掌中緊握著的手似乎微微一顫。 林青釋笑起來,眼瞳宛如清光萬千的凝碧珠,微抿著唇:“金公子,你真是個不錯的人,倘若是你的朋友,大概很幸福?!?/br> “你就算是了?!苯痄綗熢谛闹袩o聲地念了一遍,不知出于何種顧慮,沒有開口說出這句話,只是默了一默,忽然有些尖利地笑起來,“林谷主也有看錯人的時候?” 林青是看不到他臉上諷刺的神情,卻覺察到他語氣里有奇怪的輕賤:“我少年時曾有過的摯友,卻都沒有你這樣的想法呢!” 他說話的時候,微揚下頜,用側臉對著林青釋,并不看他:“他恨不能除我而后快,后來卻差點被我除去了?!?/br> 臉上再度出現了那種諷刺的笑,仿佛先前暗夜里玉石似的少年容顏裂開了,露出了這個刻薄的本來面目:“林谷主,你一定認識他,聽說他也做了對不起你的事,是嗎——就是那個靖晏少將鄧韶音。這是我第一個當成朋友的人,這份友誼卻如此失敗?!?/br> 然而,下一刻,金浣煙忽然僵住了——林青釋抬手從他鬢發間一掠而過,一下一下輕拽著他波浪似的深棕色長發,安慰式的拍拍他,淡淡:“金公子,你很像他?!?/br> 金浣煙想問他是誰,然而卻懾于對方一瞬間展露出來的這種深邃的悲愴,不禁默然,聽到他在耳邊又念了長長的一段:“不管怎么說,我已是殘敗之身,韶音的人生也能望到底,可你總要好好活下去的,還有許多年?!?/br> “走吧?!焙鋈灰庾R到自己說多了,林青釋毫無預兆地住口,抬袖示意他帶上那幾塊玄冰,翩然點足,踏著流水掠出門外。 ———————————————————————————————————————————— 斜暉脈脈,水間掠痕微褪,史府中來往悼唁的賓客喧鬧了一日,終于散場離去。他們注意到,史府當中主事的是前尚書的獨子金浣煙,然而真正拿定主意的,卻另有其人。那是一個白衣如雪、雙眼覆綾的公子,一直不斷地咳嗽,身子骨很弱,卻有著灼人到無法直視的光芒。 今日發生的一件事,讓這些賓客在史府失去當朝宰輔的庇佑后,依舊不敢小覷其后的勢力——史孤光在朝中為官四十載,培植的勢力盤根錯節,已然滲透進了中州大地的每一寸土壤,雖然如今蔭蔽遮天的大樹已到,下面互相糾纏競飄飄的枝枝葉葉,卻不減從前。 今晨點卯一過,棺槨就從靈堂中移開,在飄飄蕩蕩的幢幢經幡中,金浣煙和史府的一行下人抬著棺槨,踏著熹微的晨光遠去。卯時到來的大多是史孤光生前親密的政友或下屬幕僚,這時尾行于后,皆著一身素衣袍服祭奠。 然而,引路僧侶肅穆的吟唱聲中,卻有與周圍不諧的挑釁質問:“敢問金公子,你不過是史府的一介外戚,如何能擔當史府上下、航引京城的重任?” 眾人嘩然,送葬的隊伍便停住了,他們看過去,那是沐王府的沐余風將軍,同樣位高權重,掌握著一方軍權,在史孤光生前就已蠢蠢欲動,因為忌憚史孤光黨羽的勢力而暫時服軟。 ——如今宰輔尚未闔棺蓋定,沐余風就忍不住要將手伸向史府殘余的勢力了嗎? 在場的都是精明人,聽聞此言,雖然面上肅顏不曾有任何波動,心下卻犯嘀咕,不錯,史府的勢力如今便是一塊豐碩的獵物,誰能染指,便可一躍而成為朝廷中的下一任宰輔。而金浣煙未曾從政,父親雖然是前任尚書,畢竟已去世多年,難道要讓個乳臭未干的小子成為下一位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掌權者嗎? 沐余風掃視了一圈周圍,眾人發現,跟隨他來悼唁的,居然都是些足可以一當十的親兵,如今雖然皆著縞素,軍人的鐵血氣質是無論如何也擋不住的。今日靖晏少將由于婚禮驚變,杜門閉戶,悄然去往京畿守衛,并未能到場,在場的大多是文官,一旦他動手,居然沒有一股力量可以制衡他! 心思敏銳的人已經想出了無數他暴起的經過和動機,不禁凜凜打了個寒顫。 沐余風又冷冷地譏諷道:“你隨平逢山神官學習法術多年,當和他一樣,能夠上通天地、俯瞰世事,不為外物所系,怎么還要接管史府的勢力?莫非金公子還有入仕平天下的愿望嗎?那殷神官可算是教導無方??!” 他這話說的頗為不客氣,平逢山一脈在京城甚至整個中州都是如同天神的存在,等閑不可侵犯,登時便有人反駁,不咸不淡:“平逢山神官是歷代帝王之師,怎么,沐將軍連圣上的尊嚴都要輕視嗎?” 說話的人聲音不大,然而此時,哀樂鼓吹之聲驟停,全場落針可聞,那人又一字一句清晰地補充質問道:“沐將軍,你雖然位高權重,也不過是世俗中人,如何敢質疑神官的神道權威?莫非你自認為,在觀星、術法一道,能夠勝過神官?” 登時旁邊的人便點頭稱是,哂笑兩聲,那人又繼續說:“指不定你現在的一言一行,都早在神官的預測中呢!華翰尚書當年也為中州殫精竭慮,富國安民,是這路不拾遺、夜不閉戶盛京的締造者之一,金公子是他獨子,頗有乃父之風,又是神官高徒,繼承史府有何不可?” 他這一番話滔滔不絕,如綴長虹,在場的幾個世家弟子已經忍不住擊節叫好起來,那些老成的還緘默不言。沐余風沒想到被對方這般直截了當地削了面子,搜腸刮肚也找不出駁斥的詞句,不禁心下恚怒,用陰沉而充滿殺氣的眼神四望了一遍。 然而,周圍是一式穿著素衣白袍的人,方才那個講話的人早已不見了蹤影。 沐余風跺了跺腳,握緊拳頭,骨節因為憤怒而咔咔作響:“就算金公子能力足可繼承史府,朝堂上卻也并非他的用武之地!他……” 忽然有一道清凌凌的聲音截斷他的話:“諸位,我正要說起此事——”金浣煙在講話時有意用上術法,讓聲音清晰地一字一字傳到每個人耳中,他滿身素白,額間的白花如雪,衣袂上也沾了些焚紙的白蝶,更襯得眉間丹砂如血,明艷不可方物。 “我代理史府的事物,只為整合姑父留下的勢力,讓京城得以在國壽前恢復穩定安寧?!苯痄綗煶谅暤?,神情不似平日的刻薄倨傲,有幾分端方君子的模樣。他清楚地看見,一說出“國壽”二字,在場有些人的臉色就變了,看來也認同帝王壽宴不可被侵擾。 “我無心入仕,新任宰輔一職,有德有才者自居之,史府上下的勢力將是一股助力,絕非阻撓?!苯痄綗熞庥兴傅貟吡艘谎坫逵囡L,冷冷,“當然,沐將軍這樣的人,我們是絕不歡迎的?!?/br> 沐余風沒料到他毫無預兆地就翻了臉,頓時臉漲如紫,指著他,恨聲:“你,你,你就不怕我……” 正文 第122章 夜長似終古其三 金浣煙更大聲地開口,壓下他聒噪的聲音:“諸位,我只是暫代師傅的掌權人一職,你們都知道,史璇卿姑娘是宰輔的唯一后人,又是名動中州的才女,想來能憑借她的蘭質蕙心,打理好中州的每一處?!?/br> 他十指在袖子里面并攏著扣到一起,掐了個訣,無聲無息地短暫封住了沐余風的咽喉。寂靜中,有人壯著膽子開口問:“金公子,既然你這樣說,那史姑娘現在人在哪里?” 史畫頤的婚禮上遭遇不測驚變,后來靖晏少將一紙上書,由金浣煙聯名題寫,提出婚約作廢,為了維護史家幼女的名譽,鄧韶音自攬其疚,聲稱自己怯懦不才、逢此驚變,配不上史家幼女,應由對方另覓良配。文軒帝默然良久,擊磐同意。 然而,即使是在解除婚約的當日,到場的只有一位史府的新管家和金浣煙,史畫頤本人卻沒有出現,那么,這位名動中州的才女,如今到哪里去了? 金浣煙撫掌微微一笑,那笑容卻隱隱透露出些尖刻和冷意,再開口時,卻又沉穩而堅定:“諸位放心,史姑娘外出散心,國壽之前定當歸來,我會為她掃清一切的不安與屏障,讓史姑娘歸來時,落在手中的是一股清正安寧的勢力,上可做國之利刃,下可制衡躁動的軍閥?!?/br> 說罷,不待底下中人給個回應,他忽然點足而起,高在人群中,清越地長嘯了一聲,從最前方抬棺而起。身后的隊伍立即反應過來,尾行而上,縱然有千般疑慮,不解金浣煙這樣準備著將權力拱手讓人,到底是圖什么,也只能將這些疑問暫時壓在心底。 人群里有一個覆著眼睛的盲人,被左右的少年少女攙扶著,順著人潮往前走,他身后有一個手腕上隱有碧色飛鳳的小姑娘,一面往前走,一面雙手合并,遙遙地對準沐余風,神色十分警惕。 沒有人注意到這看起來并無特異的四人,也沒有人注意到,圍在沐余風周圍的那些縞素的親兵,靜默無聲地分散在人潮里不見了。 長長的隊伍快走到五陵最前端埋葬滯骨的地方,那里冥殿巍峨,相距很遠,雖然在日間,依舊清涼陰寒,仿佛有無數透明的魂靈隱身棲居在那里,注視著這些突兀地外來客。依照京城的習俗,送靈過五陵的橋頭,就是終點,所有送行的生者必須在此處止步不前。 橋下有流水潺潺,水面落花氤氳,岸邊停留著一艘黑漆漆的亡靈船,由古書里據說會引魂的鳳凰木支撐,將逝者的棺槨放置在亡靈船中,任水流沖往下流的墳墓開口,據說下游是一片深廣的墓地,不論生前是睚眥以對還是相對不識,也不論高官厚祿還是平民黔首,死后都在下游的水浮流沙中比肩而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