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節
更多的劍同時凌空劈下,陸棲淮回頭望去,所有的白骨戰士都已經倒下,隱族人也只剩下面前的幾十個。然而,他……實在是沒有力氣了。 或許這便是終結,反正朝微已經被送走了,他這一路,也算有始有終,臻得圓滿。 就在陸棲淮油盡燈枯,將要闔目倒下的時候,一只手忽然憑空伸出,將他一把拉住,半抱著一掠而起。 那是一只女子的手,纖細柔軟,然而在這一瞬間卻爆發出驚人的力量!那只手抬起來鏗然如劍,袖中陡然綻開無法直視的銳光,勢如雷霆,將那些劍刃擊得粉碎。而收束不及的隱族人紛紛向后跌到,顛撲在地,埋倒在雪中死去。 雖然死去,然而那數十雙眼睛猶自努睜在雪地里,令人凜凜生寒。朔風漫天,一層一層飛雪覆上尸骨,陸棲淮迷蒙地看過去,忽然精神也有些恍惚,隱族和岱朝世世代代累積的仇恨,便如層層覆蓋的飛雪,無法消泯,只能加深。 今日雖然暫且擊退第一波隱族人,卻連暫時喘一口氣的余裕都沒有留下,此后將是隱族人蟄伏七年的卷土重來。 “暫且不必思慮太多,隱族人在國壽前不會進攻?!蹦墙幼∷娜撕鋈坏?,聲音纖細,在風雪中一吹極散,卻十分鋒利。 “云袖?!”陸棲淮霍然抬頭,驚奇道。 與他一同驚叫出聲的還有墓室里的沈竹晞,沈竹晞驚愕地聽她講完這一句話,沒想到阿袖居然回來救陸瀾了,這和陸瀾說的不同???只是阿袖是怎么知道隱族人的事?他按捺情緒,繼續凝望著畫面。 骷髏忽然發出一陣咔嚓咔嚓的響動,似乎被畫面所震驚——綿延千里的茫茫雪山間,那個水藍流仙裙的女子綿延如流云,抱著懷里的人策馬飛奔。那匹馬是用鏡術強行幻化出來的,支持不了多久,卻極耗費心神,然而她卻只咬著牙,面無表情地飛馳,霜雪迷了眼,她甚至不曾有余裕停下看懷里的人一眼。 陸棲淮因為傷重昏過去,鮮血未曾流出來就凝結成冰,云袖將手抵在他后心,源源不斷地傳輸著靈力,以保住他心脈的暖氣。長風浩蕩,雪山一片慘白茫茫,唯有女子微弱的喘息化作白霧升騰而起,浮在半空中。 云袖不知在雪中奔馳了多久,耳畔天上之河的聲響如潮轟烈回蕩,她屏住呼吸,封住了自己的筋脈,只覺得全身的血液都僵滯如冰,唯有那絲絲縷縷的暖意在身體里肆意橫竄,維持住微弱的視力和對周圍的感知。 快了,快了,已經把最后一塊鎖故石遠遠地拋在身后,先前的雪山因為不凈之城的動蕩被夷為平地,策馬奔騰著踏過一地隱族人的尸骸往前,就是平逢山了。 傳聞里,平逢山上的圣湖水,可以愈合天下一切傷痕,她要在日落前趕到那里,把陸棲淮送上去! 然而,這樣接連的劇烈震顫,身下幻化出的駿馬便無法支撐,陡然抬蹄疾躍,居然在落下的那一瞬間,翩翩破碎了!如同被打落在地的瓷器,砰然碎成許多片,簌簌地在風中飄散。云袖猝不及防,被掀落下來,換在平日,她尚可自如地閃避躍起,然而,在風雪中騎行久了,她全身僵硬,甚至動彈不得,這時直直地從馬上跌落下來! 云袖只來得及伸臂在快要消失破碎的馬鞍上用力一撐,單臂帶住陸棲淮,跌倒在深雪里。云袖瑟縮著蜷在長裙里,凌空一蹬足,和陸棲淮陡然交換了一下位置,居然在這一瞬回抱著他,以身為墊,在雪地上砸下。 兩個人的重量將積雪砸出一個深坑,這種經年的積雪不似普通雪的柔軟,而是鋒利如刀,只輕觸一下,就深深地從她皮膚上劃過,鮮血還未流出就已凝結,被阻塞在身體里。她艱難地一點一點移動著脖頸,想要抬頭看清周圍的景象,然而,到處是白茫茫,無邊無垠的白,宛如無數條細長的白蛇交疊在一起,雪在長風中微微律動,是白蛇小小的起伏。 正文 第106章 勸我少淹留其一 云袖緩緩地抬起一只手臂,想要支撐著自己站起,她的手臂太過僵直,勉勉強強撐起身體一半的重量就頹然倒下。袖間的菱花鏡早已暗淡無光,因為靈力太弱,已經不能使用鏡術。眼下,她便是個體弱的普通人,身邊還帶著一個昏迷不醒的重病者。 昏迷不醒?云袖心一緊,摸索著抬手伸過去,放在陸棲淮的鼻尖試探他的鼻息。許久才有綿長的微溫傳遞到指尖,云袖覺得心口緊張到幾乎凝滯——幸好他還活著!雖然氣息間隔很長,甚至臉頰的皮膚和周圍的霜雪一樣冰冷,沒有絲毫暖意。 陸棲淮以前是一個怎樣的人?有過什么經歷?為什么他的身體如此冰涼?雖然是在如此生死交關的時刻,云袖仍舊出神了一息,隨即便很好的克制住了。 她抬起頭,勉力睜圓了眼睛,那種霜風夾著大雪刺入眼瞳的感覺像無數牛毛細刺,一開始只有細微的痛苦,隨即卻越來越厲害,逼迫她眼皮合在一起,用眼淚去緩解那種刺痛。然而,不行!茫茫的風雪中,她必須先要辨明方向! 就在眼痛快要侵蝕掉她最后一絲意志的時候,云袖終于辨別出平逢山神殿的輪廓,就在右邊不遠的至高處,深入層云。她精神一振,咬破舌尖,借舌尖最蘊滿靈力的血,讓神智能保持一段時間的清醒,而后,她抱起陸棲淮,提氣一躍而起,身上的雪撲簌簌地抖落,轉瞬又掩埋了那個深坑。 云袖向著那個大致的方7向疾奔,全身的衣衫都濕漉漉的,風一吹就凝結成冰粘在身上,她一輩子都沒有如此狼狽過,亂發在風中顛舞入魔,一次一次刮到眼前,被她用牙咬著撥到旁邊。她已無暇再顧及其他,只想著,一定要去到那里,就快到了,再堅持一下! 混亂中,她足下陡然一踉蹌,便下意識地用力一踢,似乎一開始踢到什么硬邦邦的東西,隨后卻只有虛無的空氣。云袖心中不安,在雪原上看不清那是什么,倏然間,漫天的冰棱雪花毫無預兆地飛揚而起,兜頭澆下! 云袖狼狽閃避,一邊抬起衣衫遮擋住陸棲淮,然而這樣一來,她因為一時分心,沒有注意腳下,居然再次被絆倒! 這一次腳下滑膩無比,她根本來不及反應,就臉朝下直直地栽下去,吃了滿嘴的雪! 冰涼混雜著血腥味的感覺讓云袖神智陡然清明,她向前看去,陡然明白過來,自己是踢到了一塊巨大無比的石頭,這石頭已經被凝結成冰,有一半脆薄的破碎了,另有一半堅硬的,絆倒了自己,正在另一頭滾落著就要砸向他們! 云袖咬咬牙,幾乎是下意識地抬手就要阻擋住那滾落下來的巨石,然而,云家法術的強項是輕靈詭譎,并非氣力,她久奔之下,近乎身體軟弱,手指剛碰到巨石,那塊石頭便已雷霆萬鈞之勢,轟隆隆跌落下來! 云袖大驚失色,慌忙伸手去推,巨石的表面卻光滑如鏡,根本無法使上力氣。難道自己今日就要和陸棲淮葬身在這里?她忽然停了手,心中的慌亂雜念在一瞬間居然消弭了,變得靈臺空明。 她想,陸棲淮是因為她被卷入南離的種種混亂,如今她陪著他一同死在這里,這樣一來,似乎也不錯。 巨石滾到坑邊,停了一瞬,云袖情不自禁地屏住呼吸,三,二,一! “天吶!”墓室里觀看的沈竹晞再度驚呼起來,手指不覺扣緊了朝雪的刀柄。 他旁觀尚且如此緊張,作為歷局者的陸瀾和阿袖,又經歷著怎樣可怖的兇險?陸瀾怎么樣?阿袖怎么樣?在這種絕境里,他們是如何存活下來的? 云袖想象中被砸下、碾成rou餅的慘狀并沒有發生,雪亮無匹的劍光橫空而起! 在那一瞬間,昏迷的人陡然睜眼,祝東風從劍鞘里錚然彈出,仿佛感覺到他無聲的召喚,長劍如流光一樣掠出,帶著驚電般的氣勢,陡然將他們面前的覆雪大石擊碎! 云袖驚魂未定,伏倒在雪上,在這須臾間,她的心境經歷了從生到死的轉變,已然心力交瘁,她茫然地抬頭看著執劍的陸棲淮,對方同樣伏在雪上,那樣鮮明的黑影落在她眼眸里,卻一直是兩道毫無焦距的黑斑,她花了很長時間才恢復好,看清楚對方具體的樣子。 “陸公子!”她看了一眼,陡然爆發出一聲駭人的尖叫,在地上手腳并用地爬出去。 陸棲淮在昏迷中感覺到了危險,情急之下,毫不猶豫地一劍揮出,這時他來不及收劍入鞘,便已再度昏迷過去!鮮血從他的口鼻、全身流下,他每一處皮膚都在往外滲血,他體內流出來的血太過寒冷,即使是周圍的冰天雪地,也無法讓液體凝結不流。 只是片刻,他便已成了一個血人! 云袖連換了數種手法,因為顫抖得太厲害,始終沒能找到那個能夠止血的xue位。她咬著牙,撕扯下衣衫包裹住對方迸裂的傷口,因此有一小塊肌膚露出來,立刻被凍得通紅,寒風刮過,宛如刀割,然而她已不管不顧,拼命用手按住對方的傷口。 血止不住,流滿了她的手,那樣冷冽的溫度,讓她覺得手已經不是自己的了。 云袖茫然地看著滿掌的血色,一點一點地垂下手,然后慢慢地伸到對方的鼻子下面,極緩地感知著——沒有氣?怎么沒有氣?為什么沒有氣?! 她雙目陡然間瞪圓了,手指固執地停在那里等了許久,還是無聲無息。她終于放棄了,頹然地向后倒在雪地里,抱著頭,發出一聲不似人聲的啜泣。她斷斷續續地哭,聲音嘶啞而喑暗,很快被冷風吹散,淹沒在鏗鏘相擊的冰凌中。 ——從小,她雖然是個弱質女流,卻一直被當作家族繼承人來培養。二伯說,要果敢決斷,獨當一面,寧流血不流淚。四歲那年,她從樓上跌下去,斷了腿,因為劇痛大哭了一場,被罰跪在祠堂三日。 從此,她就再也沒有哭過,哪怕是奪朱之戰里多少次血與火,多少次叩問心靈與人性,哪怕她親眼為了一個死人闖過十二道天塹,最后被抬回來……她再也沒有哭過,以為自己早已喪失了哭泣的能力。 然而,此情此景,她居然又哭了? 哭著哭著,云袖站在那里停住了,感覺到咸澀的淚水凝結成冰塊,掉進嘴里,硌在唇齒間。她茫然而惶恐地看著陸棲淮,全然沒注意到對方流血的速度在減緩,只是茫然地想——為什么,為什么我會為這個人哭?難道這個人在我心里,已經這般重要了? 她爬過來跪下,滿心激蕩,得不到答案。她以為陸棲淮已經沒有活路,便卡住對方的肩,用力地來回晃動,那張俊臉上蒼白的唇一張一闔,痙攣著微微翕動,她緊盯著對方隱隱露出的編玉似的貝齒,似乎是想要等待那里掉落一個答案。 “別晃,難受?!边@道聲音發出的時候,云袖陡然松開手,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湊上去,發現陸棲淮身上的傷口居然奇跡般地不再流血,她沒有注意到,對方頸間如同瓷器花紋一樣的白色紋路,這時散發出淺淺的光華,那種神奇的力量,居然可以遏制傷口的惡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