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節
譬如,陸瀾和阿袖。 沈竹晞一念至此,只覺得興味索然,長長地嘆了口氣:“紀公子,你說說,我在墓里面在引夢的作用下,所看見的到底有幾分真?我倒希望全是假的?!?/br> 骷髏歪歪頭,似乎一時間無法理解他的話,而后又重重點頭,指骨緩緩地一下一下敲在桌面上,恰好迎合著最后一聲低下去的簫音。它仿佛也回憶起這幾日來的所聞所見,將兩枚黑洞洞的眼瞳對準了沈竹晞。 沈竹晞看著它,忽然間神思迭涌,將近日的見聞細細梳理了一遍。 ——那一日,暮色四合時分,他在紀長淵的引導下,帶著中毒昏迷的陸瀾回了那個白沙制成的墓。 他那時才看清楚,那一列各相隔數百米、看起來一模一樣的白沙墓有九處,原本用來封印紀長淵的頭顱和軀干,現在,所有的封印都已經崩裂開,墳墓裸露在那里。他們如一陣風闖進去,紀長淵將頭顱埋在地下一陣轉動,似乎要尋找到什么,他們一連跑了八個墓,仍是一無所獲,就在沈竹晞憂心如焚、幾近爆發之際,骷髏終于在第九處墓中翻出了那東西。 那是一札泛黃的書頁,用幾根繩子零散地捆著,封面上沒有任何字跡。沈竹晞小心翼翼地揭起一頁脆薄的紙張,頓時倒吸一口涼氣—— 這赫然是蘭畹紀氏所留下的毒經! 若說藥醫谷是中州百年來醫學之冠,蘭畹紀氏便算是用毒的至者了。沈竹晞知道手中這本書的分量,沉甸甸地記載了一點一滴紀氏用毒的心得和相應的解法,囊括了人間能見到的一切毒物。 沈竹晞屏住呼吸,手指顫抖著順著綱目往下看,心卻一沉——這是一本興致所成的札記,內容和綱目并非是一一對應的,他急不可耐地找了許久,仍是毫無頭緒。 “紀公子?”沈竹晞試探著向旁邊的骷髏求助,一邊將陸棲淮平放在先前置著棺材的高臺上,褪去外衫將他裹住。他無意中觸碰到對方露在外面的皮膚,頓時打了個寒顫,陸瀾的身體本來就冷,現在昏迷過去,居然像是千年玄冰一樣,碰一下,仿佛全身的血都凝住了。 紀長淵顯然也注意到這里的異常,立刻僵直手臂接過札記,刷刷地翻動起來,他的指節在其中一頁上稍微停留了一刻,似乎猶豫了很久,才將本子遞給沈竹晞。 “琉璃繁縷?”沈竹晞辨認著上面寫的毒藥名字,發覺其上用朱筆打了個圈,不覺心一凜,急急地逐行往下看——這一味毒藥確實不算烈性劇毒,不會見血封喉,數招間取人性命,然而另有一種綿長的毒勁,會在中毒的數日后發作,使人經脈紊亂,氣血逆行,動則有走火入魔、甚至灰飛煙滅之虞,然而只要中毒者自封經脈,不再動武、使用靈力,便可安然無恙。 這上面寫,中毒者會身體寒冷,須得及時保暖,并且還會昏迷數日,看來與陸瀾的癥狀八九不離十了。 沈竹晞走過去接連換了幾種手法,封住他經脈,又抬手拆了那晶瑩的棺材,點燃了,放在他不遠處獵獵燃燒。 骷髏一蹦一蹦地躍過來站在沈竹晞旁邊,忽然接過了那本書,再度快速翻動起來。它身體一頓,鋒利的骨尖在柔軟的紙面上劃出深深的印痕,示意沈竹晞看后面的批注,那里如是寫道:“琉璃繁縷一味毒,甚是罕見,吾平生亦未曾親眼目睹。此毒不意在其身,而攻其心,恰如陣法喝火令、藥醫谷薦寒果,倘若心中無念無想,無牽無掛,得以熬過昏迷的三日,其毒自解,倘若心緒紛亂,則必須自封筋脈,此生不再動武,否則便有殺身禍患?!?/br> 而后是幾行正楷小字:“此中無念無想,并非指純然無情,而是靈臺空明,得諸于心,而無執念。大凡天倫情深,不能稱諸情孽,唯中毒者有友人、愛人深埋于心,牽絆不得解脫時,方會執念深重無法自拔?!?/br> 沈竹晞翻到下一頁,這里的筆跡截然不同:“數十年已過,吾精研半生解毒用毒之術,琉璃繁縷并非無解,只要使中毒者吸收所牽念之人的半瓶血,便可解毒。只是大凡執念深重,如此,多半暌違一生,至死不見,只怕此法亦難執行?!弊詈笫且环降で嘤?。 沈竹晞闔上書卷,陷入沉思。琉璃繁縷這樣少見的毒,為什么偏偏會在他們所使用的酒壇里?這一定是有人提前布置好的,只是布置的那人怎么會知道他們要到那間小亭子里去,又會食用里面的飯食?對方的目標是不是本來是他,只是碰巧那壇酒被陸棲淮飲下? 自從他知道這種毒并不致命,便微微松了口氣,陸瀾應該心無掛礙,只要過了這昏迷的三日,便能恢復如常。只是他心中隱隱不安,不知道對方蓄謀將他們困在這里三日,是不是調虎離山,而趁機在外面搞一些動作。 畢竟,還有三月就是帝王國壽了,所有的人都會匯聚京城,而璇卿一定也在那時回去。 不過這本書里對琉璃繁縷的記載語焉不詳,眼下還是要想方設法替陸瀾將毒素壓制住,以免他昏迷的時候再出變故。沈竹晞定了定神,看到辜顏先前跟著骷髏去了后面的墓室,這時安安地飛過來,口中還銜著一枚丹藥。百鳥撲閃著翅膀示意他帶著病人跟上去,他們穿過一重深邃的回廊,兩旁有一排筆直站立的白骨,并不高大,生前像是侏儒。 沈竹晞靜默看著,背著陸棲淮穿行在尸骸中,看到先前曾射中他的暗器,心中陡然微微一冷。他們轉到最里面的墓室,骷髏正在那里接水,從一口幾近枯竭的泉水中汲取出來,桌上、壁上掛著千百種各式各樣的藥材和療毒工具,原來蘭畹紀氏所有的那些賴以成名的東西,居然靜默無聲地埋葬在這里! 骷髏手指很抖,不知是看到家族舊物感懷,還是想到自己藥人的經歷而悲憤莫名,沈竹晞走上前去,躲過碗倒滿了水。骷髏揀出一塊無色的藥片丟進去,水一下子沸騰起來,變得炙熱。它又在放解藥的一排箱子里挑挑選選,拿出兩塊藍色紫色的藥丸遞給他,又拿了一枚放在上面。 辜顏跳過來,哧啦啜了一口水,證明這水并沒有毒。沈竹晞立刻用紙將丹藥細細碾碎,拋進去,溶解在清水里,那碗沸騰的水無風自動,變成了奇特的淡金色。 這是傳聞中可以克制天下萬毒的金風玉露丹!沈竹晞從一旁放解藥的標簽上掃過,眉目間不由得喜色浮動。 他半扶半抱起陸瀾,對方在昏迷中絲毫不反抗,他輕易地便扒開對方的唇,將藥汁灌了進去。 正文 第105章 他生江湖秋其六 陸棲淮在昏迷中意識昏沉,飄飄悠悠如在云端,對于外界卻仍舊有感知。在這一刻,他只覺得喉嚨里像是有灼熱的銅汁直灌而下,如同烈火灼燒的劇痛在一瞬間化作巨手,狠狠攥緊、揉捏著他,他渾身顫抖,下意識地閉上嘴唇。那一碗藥被盡數吐出來,濕透衣襟。 沈竹晞氣極,眼看著珍貴無比的湯藥被盡數灑出,已經不能再喝,一時間茫然失措。墓室里只有這最后一枚金風玉露丹,已經被浪費了! 怎么辦?怎么辦! 他看著陸瀾昏迷中微微蹙起的眉頭和蒼白的俊臉,心中不知是該恨、該氣還是該憐,驀地攥緊拳頭,重重地擊在堅硬的巖石上。這些日子輾轉多地的惱恨和茫然在一瞬間被激發出來,沈竹晞雙手用力捶著作墻的巨石,直到手掌磨出血來,一個個血印拍在巨石上,終于筋疲力盡。 不久之前,他剛為了解毒三番兩次放過血,身體未到平日的巔峰,在這番劇動之后,終于受不住,頹然坐倒。沈竹晞按住心口,覺得喉間陡然有血腥氣涌起,他剛想彎下腰來喘息,忽然吐出一口血來——這接連發泄的舉動,居然傷了心脈。 沈竹晞不敢再動,抱著雙膝,漸漸平復下來,喘息依舊微微艱澀。他忽然覺得肩上一沉,是辜顏——百鳥吐出一道白光,將高案上的病人籠罩住,一旁,紀長淵再度躬身在數人高的墻壁格子中穿行尋找,忽然站定了,取出一只底下的木匣。 木匣里有三樣物事,一張雪箋,一朵緋色花,和一塊晶瑩的玉石。雪箋上只有一行字:“此石名為引夢,可以引導旁人窺見夢境或夢魘,躑躅花可免于致幻?!?/br> 沈竹晞陡然明白過來:“紀公子,你是讓我用引夢,去看看他昏迷的時候想到的事?如果什么也沒有,他能解毒自然是好的,倘若真有……我也好想辦法去把那人找來?!?/br> 他思忖著,沉吟將引夢石放在陸瀾手底下,將友人的手指一根根扳起覆在石頭上。沈竹晞屏息凝神等待了許久,仍是波瀾不驚,毫無變化,就在他以為使用方法出錯的時候,陡然間有一種炫目的白光照亮了黑沉沉的墓室,沈竹晞提起一口氣在胸臆間,凝神看著漸次分明呈現出的景象。 另一邊,骷髏和百鳥也緘默而立,滿身寂然肅穆。 時間如同一只巨大瞳孔的焦距被不斷拉進切換,沈竹晞發現這是陸棲淮在殷府剛將他從傳送陣送走的時候,看來接下來的,便是陸瀾后來的經歷了。 漫天慘烈的兵戈聲、呼號聲急速地掠過,六軍陣前,隱族首領折箭倒下,余部潰不成軍,被最后一擁而上的白骨戰士長槍爭鋒,接連斬殺。陸棲淮一直橫笛而吹,竭盡全力地驅動著白骨往前,每一聲音符都是極耗費心力的,他勉力支撐著站在那里,額上的汗珠在朔風鼓蕩中凝結成冰,笛聲在掌心漸漸低迷,快要到最后見分曉的時候,他卻再也無法支撐。 然而,在他跌落在地的時候,周圍已沒有白骨戰士相護!隱族人瞧到便宜,奮不顧身地絕力一搏,像被逼到絕境的野獸,越過白骨戰士就直沖過來! 陸棲淮雖然神色疲憊至極,然而眼神卻依舊清亮鋒利如劍,他拔出祝東風橫擋在胸前,看著一群沖上來的追殺者。那些隱族人已經盔甲破碎,衣衫襤褸,全身十幾處傷口,甚至斷臂瘸腿,然而對上那種困獸般絕望憎恨的目光,即使是許久之后回看、沒有直面的沈竹晞,心也忍不住顫抖了一下。 陸棲淮神色冷漠,雖然已經累到極點,卻因為控制力極強而沒有顯現出來,只有在揮劍瞬間爆發出的凜冽殺氣,才昭示著他心中累積的煩躁和怒意已經瀕臨決堤!尸骨在他身前歪歪扭扭地碼得很高,白骨戰士從隱族人后方回身疾刺過來,那些隱族戰士勢如瘋虎,不顧一切地攻向陸棲淮! 有一個人唰地撲上去,挺槍疾刺! “小心!”沈竹晞驚叫道,雖然知道陸棲淮后來必然脫險了,心卻撲通撲通地要躍出來,緊張到近乎窒息。他看到陸棲淮揮劍如電,刺入對方膝蓋,微微松了口氣。 然而,這口氣松得太早了——那個人雙膝唰地斷裂,然而卻用手掌死死地夾住了祝東風的劍刃!垂死的人爆發出極為強悍的力量,縱然是與他武功如云泥之別的陸棲淮,一時竟然拔不出劍刃。便在此時,后心幾柄劍刃交織成網,齊齊刺到! 陸棲淮霍然拔劍將那人砍為兩截,那人身體向前撲出,在地上拖出兩道血痕,用雙手撐著地,極力逼迫著陸棲淮往后靠到劍刃,似乎還想拖著半截軀體再戰!那種可怖瘋狂的氣勢,讓持劍的陸棲淮微微悚然,回劍護身的動作便緩了一拍,赫然有數柄劍同時刺到,劃破衣衫,刺入后心! 墓室里,沈竹晞震驚地站起,陡然感覺到掌心一陣劇痛,原來是在太緊張時,指甲深深嵌入掌心,流出血來。他撲上去,跪倒在地,急不可耐地看著接下來的畫面—— 萬分兇險的時分,陸棲淮回身用修長的手指夾住劍刃,內力過處,長劍在他手指下寸寸斷開。然而,他所能做的也止于此,那種如海潮滅頂的疲憊感剎那間攫取住身體的每一寸,在第二柄劍刺入的時候,陸棲淮動作遲緩,并沒來得及壓倒長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