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節
他又有了斷斷續續的喘息聲,或許先前只是因為呼吸的間隔時間太長,而讓自己產生了錯覺。云袖一想到是這樣,內心宛如炸開無數的煙花。 云袖用耳朵貼著他的唇聽了許久,等到幾乎半個臉頰都被傳來的冷氣凍成冰,才聽到一聲含糊不清的“別晃?!?/br> 她立即點頭應了,眼淚在一瞬間居然又不受控制地掉下來:“好好好?!?/br> “我們走?!彼?,才覺得自己聲音沙啞,完全不像是自己從前的聲音。不知哪來的力氣,她背起陸棲淮,一步一步艱難地挪動著,他們在雪地里躥行了半柱香功夫,終于來到了平逢山的山門前。 云袖駐足,抬頭望了一眼,微微喘息。平逢山一柱頂天,高擎日月,其中洞開的山門千仞,仿佛鎖著云霧雷電。山門前有一千零一級臺階,不能用法術,必須徒步攀登,平日是為了考驗前來拜入山門學法術的弟子是否心誠,是否有耐力與恒心。 然而,此刻對于已是強弩之末、難穿魯縞的云袖來說,這一千零一級臺階,不啻于無法逾越的天梯。 然而,她必須爬過這些臺階到頂層的圣湖上,雖然圣湖一路循著山道流淌至下,卻唯有山頂的湖水最純正無暇,可以治愈所有外傷內傷——其實,南離神像的手掌也有這種效果,只是她前些日子剛在那里解毒七天七夜,想來那里的治傷效果便不如平逢山,況且眼前已到山門下,便只有上山一條道可走。 云袖抬手削了一截山門前的迎客松樹,飛快地磨平了,作為登山所拄的手掌。她定了定神,將陸棲淮正背在背上,抬足,一步一步地攀登而上。 許是因為此地有陣法流轉,肆虐的風雪在這里清減很多,風刃也不再那般凜冽刺骨。然而,比外界環境更可怕的是她身體本身的疲乏,云袖每一次抬足,腳腕就像有一圈針齊齊刺入,她全身結成冰的衣衫在此有融化開的跡象,全都濕漉漉的,每走一步,就像是浸在深水里,艱難地跋涉往前。 正文 第107章 勸我少淹留其二 云袖咬著牙堅持,她胸臆中提著一口氣,絲毫不敢停歇,在這里,只要一停,便是上下不得,失去了前進的力量,亦再也不能后退。背后的陸棲淮并不重,她卻珍而重之地緊抓住對方的手,每一步都邁得穩穩地,力圖不讓背上的人感覺到顛簸。 鞋中的冰棱劃破了腳,爬臺階的痛苦,在過了前二百階后加劇。云袖從來未曾想過一個人走路還能如此艱難,每動一次,鞋里的冰棱就如刀割著腳趾,她像是行走在刀尖上,腳下有淡淡的緋色血花暈染開,步步生花。 “陸公子,你在嗎?”沉寂和痛苦在逐步蠶食著她的神智,云袖當即決定轉移注意力,提高聲音喚著背后的人。 “陸公子,陸公子,你可別嚇我???”她有些害怕,高聲呼喚道。 便在此時,因為不斷開口講話,她胸腔內一口真氣不純,腳下陡然趔趄了一下,幸好及時扶住了樹枝,才勉強穩住了身形。 這樣劇烈一震蕩,陸棲淮醒過來,卻沒有睜開眼睛的力氣,只是極為勉強地動了動唇,發出極為輕細的一個“嗯”字。 這個聲音,常人在風雪中聽來,與風拂過林梢沒有半點區別,然而云袖從小學戲,對聲音的敏感比一般人敏銳數倍,這時清晰地聽到他的回復,不覺松了口氣,這才覺得掌心已經被冷汗浸滿了。 “我在這里?!标憲此坪跷⑽⒌匦α艘恍?,因為沒有力氣,那個笑容的幅度很小,卻有清冷的氣息從她耳畔后頸拂過,一時間,似乎連心底也微微酥麻起來。 云袖劇烈一震,隨即意識到身上的人不能亂晃,便又很好地穩住了。她心亂如麻,一時間不知道說什么,只是靜默地邁步。猝然的慌亂過去,內心漸次升騰起一種充盈感,仿佛意識到寂寥天地里自己有一位同伴,較之先前獨自跋涉的前二百階,心境迥然不同。 “這蒼茫山崖,何時是個頭???”過了很久,她感嘆道。 “為什么叫我蒼涯?”陸棲淮有氣無力地問。原來他神智迷糊間,將云袖說面前平逢山的“蒼茫山崖”,聽成了她在叫自己“蒼涯”,還說了別字。 云袖也不點破,索性將錯就錯:“因為好聽!我以后干脆就叫你蒼涯了?!辈恢獮楹?,她迎著風忽然奇異地笑出來,腳下依舊沒有絲毫緩慢。不知道為何,在這樣的困境中,她忽然心情很好,或許是因為自己從此有了一個獨一無二的對陸棲淮的稱謂。 “蒼涯,蒼涯,蒼涯?!彼贿B念了三遍,然而陸棲淮一直沒有應聲,云袖微微有些疑慮,提高聲音,又喚了一句,“蒼涯?” 背后再度無聲無息,那人居然再一度陷入昏迷。云袖不覺面色微變,再也無心調笑,情不自禁地加快腳步,匆匆忙忙,跌撞著往山上爬。此后的這一段時間,她后來是沒有任何清晰記憶的,只依約感覺到,那種巨大的麻木和空洞將她所有的理智吞噬干凈,只有最后一絲爬上山頂的念頭支撐著她機械地邁步。 最后的十多級臺階了,云袖看到上面隱約露出的殿門,已經急不可耐。她手掌一翻,揮仗點在石階上,借著那一頂的向上之力,縱身往前一躍! 山頂的陽光灑落在臉上,云袖跌倒在最高的臺階上,額頭在裂冰玉石上磕出血痕。她用盡最后的力量,拄杖跳起,循著水聲潺潺的地方一下一下跳過去。她終于支撐不住,撲倒在湖邊松軟的沙地間,而陸棲淮被從背上顛下,從岸邊滑進了圣湖里。 湖水咕嘟咕嘟簇擁上來,將他淹沒!云袖無聲無息地歪倒在一邊,失去了知覺。 而墓室里,觀看的沈竹晞一時間站起,一時間坐下,完全不知道如何控制自己的震驚。眼前景象再次變換,他睜大了眼,有些疑慮:“這個引夢還能看見阿袖的夢境?這到底是什么東西?” 骷髏按住了他,拍拍肩,攥緊手骨繼續觀看,看起來極度猶豫掙扎。 許是因為太過疲憊,也或許是因為心緒難得的軟弱,昏過去的那一夢很長,在夢里,云袖見到了久違的父親。 父親會不會責備她再一次流淚呢?云袖茫然怔怔,無言以對。 她在七歲那年生了一場重病,病后第一次見到父親,在她心目中,父親更像是個神秘的陌生人,匆匆來去,她甚至不知道父親叫什么名字。當家的是二伯,陪她和母親一同留在郴河,日日敦促她修習鏡術,教導她做一個有權謀、心腸冷硬的宗主。等她長大之后逐漸接觸到家族秘辛的時候,方才明白,他們云家,最高的家族訓條是“留存”,而父親在整個中州是一個名義上的死人。 父親以死遁世,隱姓埋名,在另一處娶一個同樣姓云的女子,將云家的血脈留存下來,弗論何時,行于何屆,除非生死存亡,否則一直隱而不發。而二伯和她這一脈,則是云家明面上的勢力,是羈留在塵世里的大分支。 七歲那年,那個中年人從月下而來,衣袂飄飄,涉過滔天的郴河巨浪,凌波而來,宛如御風而行的仙人。她惴惴不安地立在二伯身側,目瞪口呆,不知道來人是誰。 二伯也沒有解釋,只是牽著她的手過去,而中年人走過來,彎下腰,輕嘆著凝視了她片刻:“留下的便是她?那很好?!?/br> “去,磕個頭?!倍屏怂话?。 云袖拘謹地走過去,匍匐在地行禮,卻被他扶起來:“丫頭,你只初窺了分鏡的第二層,卻……”他頓住口,眼神卻閃閃發亮,感喟,“你很有天分!” 重病初愈的孩童恭敬地站著,雖然身體虛弱,卻因為嚴格的家教,而站姿不敢有絲毫懈怠。中年人忽然抬手揉揉她的臉,嘆氣,“既然還是孩子,又生活在陽光中,便要多笑一笑?!?/br> “你可得記住,你歡笑的每一日,都是旁人棲身在永恒的黑暗里換來的——所以,你更加不要辜負這雙可以看見光明的眼睛?!蹦且蝗?,父親如是教導她。 旁人?那個在黑暗里的旁人是誰?年幼的她猶自懵懂,重新被二伯牽過去,不敢發問。 “她叫什么?”父親又問。 “她從四歲開始學戲,唱花旦,所以取名云袖”,二伯沉聲道,抿住了下唇,“她還沒有字,你不妨為她取一個?!?/br> “不如就叫‘沾衣’”。父親摸摸她的發鬢,“愿她未來流離塵世,能夠抽身而走,萬法皆過如云,不能沾衣?!?/br> 二伯點頭應了,側身讓出一條通向府邸正堂的道路:“進來吧,我知道你是來看那一對菱花鏡的——都那么久了,你還沒能放下?”他頷首看著手里牽著的孩童,充滿驕傲,“日后這對菱花鏡,還是要歸于她的孩子?!?/br> 父親停駐在正堂里,許久,宛若一尊塑像,他手指撫過菱花雙鏡,左邊一面題為“薄游”,右為“秋鬢”,旁邊還用精巧的木櫝擺放著許多小一些的菱花鏡,雖然同樣做工巧妙,卻是珍寶俗物,不能同這開了靈智的雙鏡相比。 后來,云袖十三歲那年,鏡術小成,曾趁著二伯心情好,詢問那個人的由來。二伯微感訝異,嘆息著說,那是你父親。 后來過了些日子,父親又來了,盡管她不斷地追問,父親依舊在郴河邊明凈的天光下搖著頭,無論如何也不吐露那一對菱花鏡的來歷,只是說,未來戰亂時,你可以帶著這一對鏡子,出去行走八方,平亂天下。 父親說這話時,那張她并不熟悉的臉龐上忽然煥發出奇異的光:“沾衣,你這么大了,還沒有出過郴河,未來憑借你這一身鏡術,足可勝過絕大多數的中州人?!?/br> “中州?中州在哪里?有郴河大嗎?”年幼的她不解地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