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節
云袖不咸不淡地瞥了他一眼,忽然笑道:“擷霜君,你要是想要這里漂亮的小姑娘,那可多的是,談吐文雅的,能書善繪的,名門之后的,甚至還有人間不多見的傾城色,我這里都有?!?/br> 她撫著掌,眉目卻沒有松弛下來:“這間楚館就是云家的產業,涉山西南頭一號——你要不要試試?” 沈竹晞沒料到反而被她一番搶白,不由得臉色微紅,慌忙搖頭:“不不不,還是算了?!彼降走€是少年心性,撇撇嘴,就不再當一回事。全然未曾留心覺察,自己斷然拒絕時,腦海中曾閃過那個女子的朦朧影響。 云袖不再言語,端起粥碗,加了幾塊小菜,就坐在床邊要喂陸棲淮。 感覺到床上微微一沉,陸棲淮陡然睜眼,冷冷地看過來:“不勞煩沾衣姑娘,還是我自己來?!彼焓忠话盐兆≈嗤?,如雪的指尖從對方溫軟滑膩的手背上掃過。 陸棲淮神色平淡,毫無波動,唯有唇畔那種慣有的恣肆笑意幽深了一度,云袖卻陡然如被灼燙到手,端著粥碗猝然后退,因為動作劇烈又急促,甚至有幾滴汁液灑在了衣裙上。 沈竹晞愈發覺得莫名其妙,似乎從今日見到云袖起,她整個人就不太正常。他也伸手去奪粥碗:“阿袖,我看你好像不大會喂人,不如還是我來吧!” “朝微,不必”,陸棲淮微抬手指制止了他,神色也有些奇怪,重復了一遍,“我自己來?!?/br> 沈竹晞急忙點頭:“對對對,趁熱吃,別再爭了,你自己來?!比螒{他如何用力去抓住碗沿往外扯,碗卻被云袖握得緊緊,紋絲不動。 沈竹晞奇怪地看過去,云袖仍舊保持著遞出勺子的姿勢,咬著唇沒有說一句話,神情卻隱隱透出難以言說的執拗,仿佛在等待著對方的回應。 他看出這二人間僵持的古怪氣氛,不禁頭大如斗,一手一個將人往兩邊扯開,插進中間:“你們都消停一下好嗎?陸瀾,你若是能自己吃就自己吃,阿袖,我們來找你是有事的,不是爭吵的?!?/br> 云袖深吸一口氣,平定著胸臆里不暢的那口氣,一邊抬頭望了陸棲淮一眼。對方并沒有看她,只是小幅動作地啜飲著稀粥,面無表情,眼角眉稍甚至隱隱透出冷意來。 她心一沉,被對方這種疏離淡漠的態度所傷,微微退卻了一步,手指在衣衫下不易覺察地一陣顫抖。沈竹晞看在眼里,不明所以,完全不理解為何她忽然鬧了別扭,拍拍她:“哎,阿袖,不難過了,這里有件要緊事得拜托你?!?/br> 感覺到云袖疑問的目光看過來,而友人也快吃完了,沈竹晞敲敲桌子,沉聲道:“阿袖,你得借我幾滴血用一用?!?/br> 他眼珠一轉,沒有直視云袖,眼神似乎微微游移:“阿袖,陸瀾這個毒吧,得要三位合道高手的血或者髓來解,我算一個,紀長淵算一個——”他一指旁邊呆立許久的骷髏,點點頭,“還差你了!” 云袖毫不遲疑地點頭同意了,立即抬手,并指為劍,在手腕上細細地割了道裂口,放了大約小半瓶鮮血,被沈竹晞分毫不漏地旋緊收好。 這半瓶血并非用來服用的——在沈竹晞的示意下,陸棲淮勉強挪動著身子坐直,辜顏簌簌地振翅從骷髏肩頭飛落,上來口吐一道白色的光,那是許久之前辜顏在樞問堂吃光的念力,可以延緩毒性蔓延、修復身體。陸棲淮所中的并非見血封喉的劇毒,卻能一點一點地磨蝕身體的靈力和機能。 如果他不曾預料出錯的話……有了阿袖的血,毒便可解開。 沈竹晞撕裂他背后的衣襟,露出蒼白而清晰可見筋脈血管的皮膚,探手覆上去,冰涼如雪。陸棲淮看起來并不很瘦,然而背脊上脊骨支離,看起來身形甚是單薄。沈竹晞深吸一口氣,壓抑住心中紛繁的雜念,定了定神,手指尖沾了些云袖的血,在他背上細細涂抹:“忍著點,大概會有些疼?!?/br> 陸棲淮咬著牙,手指掠過的地方,宛如烈焰灼燒一般的劇痛,仿佛一雙手用力將皮膚往兩邊撕扯,試圖撕裂,那種劇痛讓他微微顫抖著握緊了衣角。 血液的力量從皮膚寸寸滲透往下,流淌進血脈中,叮的一聲輕響,仿佛有什么無形的存在被斬斷在體內,內息運轉間陡然一陣輕松。陸棲淮松了口氣,剛要抬頭,忽然覺得后頸被重重地一擊,沈竹晞拍在他睡xue上,他眼睛微微一閃,便向旁邊一倒,閉眼昏睡了過去。 沈竹晞起身,拍拍手,指尖的血痕已經分毫不剩了。 “紀公子,勞煩你守在這里了?!鄙蛑駮勍驗楸稽cxue而沉沉睡去的陸瀾,即使是在睡夢中,他仍舊眼界微顫,如同亮翅的白鶴在不停地抖動著翅膀,就好像整個人陷入了深邃而無止境的夢的深淵。 夢的深淵……想到這幾日的所見所聞,沈竹晞忽然無聲地嘆了口氣,向骷髏微微點頭,和云袖一同掩上門出去了。 “擷霜君,你確定它就是紀長淵?它怎么像是拼起來的?”隔壁的房間里,沈竹晞像沒骨頭似的軟癱在榻上,聽到云袖如是問。 沈竹晞早已困倦不堪,聞言,含糊地應了一聲,眼皮粘在一起。自從陸瀾受傷到現在,已經整整三日,他未曾合眼地幫陸瀾療毒,而后又順著玉環的感應急匆匆地趕來,中間沒有分毫喘息停歇的時間,全憑一股精神氣吊著。 現在陸瀾已經安定下來,他懸著的心終于可以暫時落回肚子里,這才感覺到難以抵擋的困意滅頂而來,只是片刻,他便已神志不清,昏昏沉沉。 “擷霜君”,云袖叫了一聲,看他睡眼朦朧的樣子,天真無邪宛若童稚。她玩心忽起,戳戳他柔軟的臉,感覺像錦緞包著一團柔軟的棉花。 沈竹晞往后一縮,不情不愿地把眼睛睜開一線,嘀咕:“瞧你跟陸瀾對峙的時候挺厲害的,怎么忽然跟個小女孩似的?!彼麖谋亲永锖吡艘宦?,“幼稚!” 他重重打了個哈欠:“阿袖,你有什么事快說!我要睡了!” 云袖拍拍他,讓他整個人清醒些,正色道:“關于那個假扮我的人,我暫時也沒什么頭緒——我沒有兄弟姐妹,也不曾遇見過和我長得一模一樣的人?!?/br> 沈竹晞神志不清,思緒遲緩,一時間并未發覺她脫口而出對陸棲淮的稱呼,不是“陸公子”,而是蒼涯。他可憐兮兮地撇嘴,向后退卻,再度蜷縮到被單里:“阿袖,反正也沒有線索,明日再說吧,唉,真是困死了……”說到最后一句話時,他的聲音已經低微下去,輕細宛如悶在唇齒間的回響。 云袖見他的精神實在無法支撐,輕嘆一聲,抬手打滅燭光,步履滯重地推門離去。 正文 第104章 他生江湖秋其五 第二日晌午,沈竹晞一骨碌坐起,攬衣推枕,噔噔噔跑到隔壁去,發現房間里闃寂無聲,陸瀾依然在沉睡,只是眉目間安詳寧和了許多,雙臂交攬在一起,左手依約保持著伸展的姿勢,仿佛試圖在夢中觸碰著什么。 沈竹晞不敢打攪他,悄悄對骷髏做了個手勢,無聲無息地掩門退到了庭院里。 亭臺樓閣精巧雅致,潺潺的流水匯聚在一方荷塘里,這幾日荷花盛放,微風拂卷,亭亭如蓋。不知為何,沈竹晞面對著一池照眼明的荷花,心中忽然涌起難以言說的澀意,他嘆了口氣,坐在亭子里抬手斟了杯冷酒。 “哎,你怎么在這里?”沈竹晞一驚,手中酒水抖成一線墜入湖中。 骷髏直挺挺地在他對面坐下,面向著湖水微瀾,聞言,僵硬地轉動頸骨,似乎是想要回頭看他一眼,作無聲的詢問。 沈竹晞效仿陸瀾前幾日所為,取了一只擱置在桌上的酒杯,斟滿平放在他面前:“紀公子,喝酒?!?/br> 骷髏不會講話,仰頭一杯一杯,喝得極是干脆利落,沈竹晞看它喝得盡興,便也來了興致,可是他自己是一杯倒的酒量,小小抿了一會兒,便已熏熏然。 好像,第一次遇見陸瀾的時候,和他在破落的小酒館里喝酒,自己也醉得一塌糊涂,還是被他送回去的。 沈竹晞微微地迎風笑起來,感覺到正午的暖陽絲絲縷縷地攀上衣襟,然而,不知是掌心的酒太涼近乎霜雪,還是別的什么緣故,他內心始終有一縷冷意無法消除。 陸瀾啊,陸瀾,他的毒果然是用這種方式所解除的。 靜默中,平地陡然起了簫聲,是這間楚館里的佳人所吹,氣息微弱時斷時續,并不熟練,想來對方是個才入門的新手。然而,簫聲的調子卻哀婉凄絕,不像是煙花柳巷中應有的雅樂。沈竹晞聽出來,那是一曲《且淹留》,是悼亡之音。 “夢已臨清曙,君猶坐軒窗:‘加餐飯與減衣裳,丹心相剖依舊,因循兩鬢霜?!?/br> “言外春暉遠,塵中日月長。但留一命證凄涼。望極彼方,我淚正浪浪。悲托一生顏色,我劫正茫茫?!?/br> 如泣如訴地一聲聲傳來,骷髏似乎也聽懂了,中斷了不停倒酒的手,怔怔地坐在那里,聽著一種參商陰陽的曲調。另有輕微的歌聲相和,沈竹晞喃喃而恍惚地唱出了這一首詞。 想來,這個吹簫的女子,是在悼念自己去世的愛人吧? 只是如今仍活在世上周旋的許多人,未必就比陰陽相隔的人更好,他們兜轉試探,將自己困在厚重的心墻里,直至許久后那一點最初的情感被磨蝕干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