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節
人心難測,然而天底下,沒有誰會不顧惜自己的性命。 然而,只是一分神,怯蘿忽然又輕輕地驚叫一聲,從窗外探出頭:“那個骷髏!不不不,那個人和骷髏進了宅院,好像是來找宗主您的!” “是嗎?”宗主悠然地反問了一聲,并沒有因為對方貿然地闖入而顯得惱怒,反而輕聲地笑了一下。笑聲停止時,她人已不在床幔中,竟在電光火石之間掠門而出,只余室內那種淡淡的脂粉香氣。 脂粉的味道來自梳妝臺上的十六味胭脂和三十三種眉粉,被小心地收納在鴨蛋形的粉盒里,挨個排好了擺在一套疊地整整齊齊的戲服旁。怯蘿看著,神色忽然流露出一種敬畏,宗主雖然法術造詣驚人,然而比她的術法更驚艷的,畢竟還是她作為青衣花旦時的登臺演出。 然而,從今日起,這樣的驚人麗色,也會成為曇花一現了。 月光下,怯蘿忽然咧著嘴笑了一笑,想到接下來要做的事,不知是因為恐懼還是興奮,全身都在劇烈地震顫。她小心翼翼地一格一格拈開散粉的蓋子,指尖輕觸上去,袖子里裝著液體的透明小瓶子無聲滑落,在每一格里都滴了些許晶瑩,遠遠望去,如同她滑落的淚水。 然而,闔上最后一個蓋子的時候,她的笑容忽然凝固在了唇邊,不用回頭,她也能清晰地感受到一把劍直直地抵著她的后心,對方沒有進一步動作,然而,稀世鋒刃的凜冽劍氣還是劃破了她的衣衫,鮮血泉涌出來。 “??!”她驚慌失措地伸手亂抓,在她因為狂亂陡然睜圓的眼瞳中,清晰地映出了對面的樣子——是那個骷髏!骷髏臉上的骨頭攢動著,猙獰可怖,鋒利得仿佛要把她攪碎! 怯蘿沒有絲毫再掙扎,眼一閉,昏死過去。 宗主在庭院的廊下靜候那位不速之客的到來,她手指低低地合攏,從鏡面上掠過,鏡光在一瞬間被點亮了,映照出的畫面也在一瞬間縱深寬廣起來,反照出庭院里的每一處角落。她很快滅了光,背對著柱子而立,隱藏在黑暗中,伺機給不速之客雷霆一擊。 那個人終于出現在她的視線里,令她驚異的是,對方居然還背著一個人——不是普通的背在后輩的姿勢,而是略微別扭地反手單臂環著對方,護著那個已然失去知覺的人。對方腳步輕靈敏捷,似乎一抬足就想要躍上房頂。 就是現在!宗主陡然并指點在鏡面上,雪亮的光霍然對著那人迎頭斬下,居然鋒利不輸劍氣。她沒有再給對方喘息的幾乎,手指連彈,在鏡面上急速翻飛,無數的電光縱橫交錯,宛如一張巨網,將那兩個人緊密地籠罩在里面,收攏、電擊、絞死。 這雖然不是鏡術當中最厲害的招數,然而,對面那個看起來只習武學、不通術法的人未必能輕易逃脫。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電光陡然炸裂開了——是真的從中炸裂開了!就仿佛有千萬道鋒利的頸氣如針般刺出,將已經凝結成實體的網瞬間戳穿了無數的小洞,可怖的呲呲聲響過,鏡光織成的電網陡然收縮,而后飛速膨脹炸開! 宗主花容失色,急速后退,想也不想地翻手腕,將菱花鏡對準了炸開的電光,居然想要不惜一切代價定住爆炸的光束,以避免毀去此間的建筑。出乎她意料的是,對面陡然有一股不輸于她、甚至更為強盛的力量覆上來,那些向四面炸開的光束,居然在一瞬間定住了,停滯在了半空! 這是什么樣的力量?宗主倒吸一口涼氣。然而,這股力量只持續了一瞬,就消弭下去,仿佛因為一次動用了太多的力量而無以為繼。與此同時,她聽見對面傳來斷斷續續的咳嗽聲,仿佛還有咳血的聲音,竟隱約覺得耳熟,不由得心頭一緊。 先將眼下的事解決好!她借著先前穩定的力量,揮手連連施了幾個法訣,那些躁動不安的電光終于穩定下來,如抽絲般,緩慢地一縷一縷沒入鏡中。這個過程極耗費心力,又持續了一炷香功夫,等妥了時,她的額頭上已然冒出了一層細密的汗珠。 看來,對面那兩個人是動不得了。 宗主警惕地抬眸看向對面,這時月影西斜,一線月光斜斜灑下,明澈如水,恰好灑落對面那兩人的半身,背上的那人兜帽覆額,只露出慘白的唇,修長的手指攏在唇邊,指間隱約有斑駁的血痕。 只看了一眼,那宗主就全身巨震,臉上冷漠從容的面具在一瞬間被撕裂開,失聲叫道:“怎么是你?” 這一聲驚嘆因為包含了太多的情緒,在說出口的一瞬居然顯得嘶啞。 “陸瀾,你醒了嗎?哎呀,叫你不要亂動用法術,別看我,動武也不行!”那個少年絮絮叨叨地轉頭對著背后的人講話,單手伸到身后托住他,倏忽間,他聽到宗主的這一聲呼喚,僵直了身子,慢慢地轉過來看她,整個人踏進了明亮的月光里。 他緊盯著那宗主,揉揉臉,眨眨眼,似乎一時間不敢相信看到的確實是她。良久,他終于確定了,長舒一口氣,猛地抓緊背上人的手奔過來,聲音也充滿了狂喜:“阿袖,可算是找到你了!哎呦!” 沈竹晞重重地一拍對方,看云袖眼眸漸漸紅了,鬢角的簪花透明而盈盈欲滴,仿佛隨時都會墜淚。他猛然一驚,第一反應是側頭跟背著的友人講話:“陸瀾,不是我惹阿袖哭的!你可別訓斥我!” 陸棲淮伏在他背上輕咳了幾聲,平定著肺腑間翻涌的血氣,神色寧靜而無多少波動:“朝微,別亂講話,進去說?!?/br> 沈竹晞擔心他身體,不敢違拗,連忙點頭應了。而他這句話仿佛一語驚醒了沉浸在自己情緒世界中的云袖,她猛地側身,讓出一條道來,沈竹晞也沒有謙讓,毫不客氣地大搖大擺走進去,留她在身后鎖上門。 在進門的一剎,云袖的眸光看似不經意地從陸棲淮身上一掠而過,而后便定在他身上一動不動,再也沒有移開。 正文 第103章 他生江湖秋其四 西窗影搖,隔壁的簫笛聲綽約傳來,婉轉而歌的是一萼紅之類的曲子??闯錾蛑駮勑臒┮鈦y,嫌這聲音聒噪,云袖立刻扯動銀鈴示意那邊安靜下來,房中便一片死寂。 怯蘿已經被紀長淵拖到壁柜里藏好,這時,骷髏筆直地立在那里,沈竹晞把陸棲淮仰面平放在床榻上,然后取一塊帕子輕輕逝去對方臉上發間的血痕,一頓,又將他扶坐起來。 他動作嫻熟至極,與原本不會照顧人的笨拙大不相同,顯然這幾日已經做過不少次。云袖看在眼里,心便猛地一沉——這是什么情況?陸棲淮這樣有多久了? 只要問一聲,就能得到一個答復,云袖想問,卻不敢問,生怕是什么不好的結果。恰好沈竹晞在這時扯住陸棲淮,一開口就喋喋不休,無非是一些瑣屑的話,什么你怎么能亂動靈力,或者是這么久了你餓不餓之類的。 云袖靜靜聽著,終于發覺自己心中一絲微妙的違和感來自哪里——照擷霜君的好奇心性,什么事都要問上三句,現在居然沒有問她自別后都做了些什么?還是說,其實他已經知道了?云袖難以抑制地把目光移向倚靠在床欄上,半閉目養神的陸棲淮,看對方略微清減卻仍萬分恣肆俊秀的模樣,雙頰忽然涌上一抹奇異的殷紅。 “阿袖,你臉紅什么?”沈竹晞這時恰一番話絮絮叨叨地說到停頓處,回過頭來看她,滿臉怪異。 云袖慌忙擺擺手,撐著下巴,勉力拂袖半遮住自己微紅的臉頰。 沈竹晞也沒有在這個話題上繼續糾纏不清,又拉著陸棲淮天南地北地胡亂講話,只聽得陸瀾眉頭微微跳起,幾乎抑制不住地挑起一邊的唇冷笑:“朝微,你能消停點嗎?”他一說話,氣息便不平穩,再度弓著身子重重地咳嗽起來。 沈竹晞瞪他一眼,立刻攬住友人拍他的背,然后從桌上隨手抓了塊精致的黑糖糕,撕碎了塞到陸瀾嘴里去:“來來來,一定餓了吧?慢點吃!” 他殷勤地注滿熱茶遞過去,吹了吹,看到陸瀾嘴巴動起來,才又揚眉繼續講述。沈竹晞這幾日沒人講話,這時滔滔不絕,恰在興頭上,不論如何也不能停止不講。他描述著這幾日回到紀長淵墳墓里的見聞,講著講著卻遷移到之前亭子里雞腿的美味上。 云袖聽他講的全是些不著邊際的話,半個字也不提陸棲淮到底是怎么出事的,不禁心下焦急。她一咬牙,忍不住問:“蒼……陸公子到底是怎么了?” “還叫陸公子啊,這么生分!”沈竹晞快速止住了話頭,轉而簡短地將他出事的經過敘述了一遍,語言之有條理,細節之面面俱到,好像早就在心里準備好了臺詞一樣。 阿袖總算是問了。他講完了,不動聲色地松了口氣,偷偷瞥了陸瀾一眼。 “你倒是快吃的點東西??!”他一眼看出去,頓時大急,先前撕碎的一小塊糕點,居然被原封不動地吐出來,包裹在帕子里。沈竹晞憤憤地從桌上端了一碗小米粥,推了他一把,恨恨道,“喂,陸瀾,我喂你,你快吃!” 陸棲淮沒理睬他,似乎心煩意亂,他緊閉著眼,微顫的眼睫在臉上打下一片陰影。沈竹晞知道他沒胃口,然而中毒后他昏迷了三日,滴水未進,便是鐵打的人都受不住。 沈竹晞皺皺眉,倏地伸手分開他的唇,將裝滿湯水的勺子伸了進去,因為動作太急,湯匙重重地扣上對方編玉似的牙齒。 陸棲淮猝不及防之下,身子猛地一震,哇地將滿口的米粥嘔出來,吐回碗里,那白生生的米,被他唇畔仍在不斷往外流的鮮血所染,已經變成了血紅色。 沈竹晞大皺眉頭,拿陸瀾這種拒絕合作的態度沒辦法,暗自生著悶氣。他正彷徨無措,一直在一旁冷眼旁觀的云袖忽然接口道:“我來吧?” “???”沈竹晞驚愕地瞥了她一眼,不知道這位和璇卿一樣錦衣玉食的阿袖,有沒有干過伺候人的差事。然而,云袖擰著雙眉,緊盯著陸棲淮,神色凝肅,絲毫不像開玩笑的樣子。 云袖再度拉響銀鈴,曼聲吩咐,不多時,外面傳來一陣砰砰的腳步聲,一個滿臉脂粉鵝黛的清麗女子走進來,手中端著一碗清粥和一碟小菜。 “讓這個……算得上有幾分清麗的小姑娘去做熬粥這種事,不知道算不算唐突佳人?!边@種時候,沈竹晞仍是有心情開玩笑。